荀学探微(中国哲学新思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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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荀学述要[1]

荀子之学,自汉以来,备受压抑,至宋明尤甚。及清中叶,虽注者渐多,但由于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恶,一般均将孟、荀对立起来,使二家在义理上无法疏通,因而对荀学产生种种误解。近人更有把荀子划入法家,以与儒家对垒者。其事虽荒谬悖理,亦可见近人对荀学误解之深。因此,如何阐明荀学之价值与意义,以重建荀子在儒学中应有之地位,实为当前的一个重要课题。

荀学之基本性格是要弘扬人道,宣扬天生人成的观念。中国文化自周初人文精神兴起以来,人在宇宙间的地位即不断提高。首先是孔子指出仁是我们生命的高贵本质,也是一切价值理想的泉源。孟子进一步讲性善,言仁义礼智根于心,人有可以为善的先天根据。到了荀子,便说“天地生之,圣人成之”(《富国篇》),“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载人,不能治人也;宇中万物,生人之属,待圣人然后分也”(《礼论篇》)。这便明确地把人提升为三才之一,与天、地并列。孟子着重树立理想,荀子着重把理想化为现实。因此,由孔子而孟子,由孟子而荀子,彼此相辅相成,实为儒学应有之发展。

荀子天生人成的思想,首先要明于天人之分、性伪之分。其目的是要人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要人“伏术为学”“思索孰察”(《性恶篇》),而不徒恃生之所以然之性。

《天论篇》名义上是讲天,实则是讲人。荀子把天分为能生之本体与所生之自然。能生之本体可使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更能使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然而我们却只见其功而不见其事,只知其所以生而莫知其无形。因为天职是不为而成、不求而得、神化莫测、不可捉摸的。因此,吾人之智虑虽深,能力虽大,明察虽精,亦不以之加于天道。这便叫作不求知天。

然而,能生之本体如何产生列星、日月、四时、阴阳、风雨、万物等自然现象虽不可知,但既生这些自然现象,这些自然现象便可以为我们所知。人便应当记识这些自然现象之可以期必,可以生息,可以从事,可以为治者,将其应用于人事之上。这些自然现象有其运行的规律,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故人只要能尽其在我,敬其在己,便可以将吉凶祸福操在自己手上,“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天论篇》)。这便叫作知天。

《天论篇》一面要我们知天,一面要我们不求知天。要知的天,是指可以应用于人事上的自然现象;不求知的天,是指不为而成、不求而得的能生之本体。《天论篇》的主旨就是要我们分清楚要求知的天和不要求知的天,要我们明于天人之分。明于天人之分的目的,是要我们注重人道之所宜。故星坠木鸣等天地之变并不可畏,人妖才是可畏的。所谓人妖就是指因为人事不齐而导致的政令不明、举措不时、本事不理、礼义不修、内外无别、男女淫乱、父子相疑、上下乖离、寇难并至、籴贵民饥、路有死人等。荀子认为一切吉凶祸福、安危治乱全系于人事,而无关于天道,故曰:“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天论篇》)

至于荀子之所以要反对孟子之性善论,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是以为一旦主张性善,说人天生就是善的,便不必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不再需要后天人事上的努力。所以他说:“性善则去圣王,息礼义矣;性恶则与圣王,贵礼义矣。”(《性恶篇》)荀子的这些看法,当然都是对孟子的误解,因为孟子并没有说性善则去圣王。相反,孟子说性善,从四端指出人有欲善与可以为善的先天根据,正是要人知道人皆可以为尧、舜,有为者亦若是,而勉力为善。不过,荀子对孟子有所误解是一回事,荀子要人在生之所以然的本始材朴之上“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性恶篇》),则与孟子并无二致。荀子认为人在生之所以然之性中,不但有好利恶害、好荣恶辱之性,而且也有欲为善,好礼义、辞让、忠信之性,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人有这些好善的主观愿望与可以为善的主观能力,孟子便因此而说性善。但荀子认为只有主观的愿望和能力,并不能保证善的实现。荀子所谓善,是就正理平治而言,是就善在客观上、现实中的实现而言。故此,人徒有主观的善的愿望,不独不可称之为善,反足以证明人性是恶的。故曰:“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性恶篇》)同样,人若只有可以为善的能力,也不能因此说性善,因为由可能变为现实,仍要有许多人事上的努力。荀子虽然说“人生而有知”“心生而有知”(《解蔽篇》),“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性恶篇》),但可以并不一定可能。要用人可以为善的能力,把为善的愿望化为现实,便要学至全尽,知类明统,兼陈万物而中悬衡,使心之所可中理合道,然后循理直道,勉力从事,才能把潜能化为现实。所以荀子说:

“圣可积而致,然而皆不可积,何也?”曰:“可以而不可使也。故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君子可以为小人而不肯为小人。小人、君子者,未尝不可以相为也,然而不相为者,可以而不可使也。故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虽不能为禹,无害可以为禹。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尝有能遍行天下者也。夫工匠、农、贾,未尝不可以相为事也,然而未尝能相为事也。用此观之,然则可以为,未必能也;虽不能,无害可以为。然则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同远矣,其不可以相为明矣。”(《性恶篇》)

荀子有可不可与能不能之分,正如孟子有能不能与为不为之辨。不过孟子除了就四端指点性善外,也就人有良知良能说性善。而荀子所谓善,既然指正理平治而言,则善必须与客观的礼义法度相配合,不能只就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的道德感情而言。主观的道德感情要成为客观的善,必须“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性恶篇》)才能达至。因此,他不说性是善的,而只说“其善者伪也”(《性恶篇》)。但不说性善,其实是可以说性无善无不善的。至于荀子把它说成是恶,亦有矫枉过正之处。不过,荀子既然基于天生人成的原则,把善的标准提高,强调后天人为努力的重要,则他在措辞上虽有过当之处,也不该将其提升到纲领上来,和孟子的思想完全对立。但世人读《荀子》,多执着于“性恶”一词,将其与《孟子》对立,这是很可叹惜的。

以上我们从天论与性论的角度说明了荀子对人为的重视。荀子虽重视人为,但并没有否定天或性应有的地位。故虽然圣人不求知生之本之天,但《礼论篇》却要我们对它行祭祀。虽然生之所以然之性不是善的,但善却是性伪合的产物。《礼论篇》云:

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

荀子分天与人、性与伪,以天与性为本始材朴,以人与伪为文理隆盛。善是天与人、性与伪合的结果。他一面叫人制天命而用之,一面却说天是生之本,要人祭天;一面说性恶,一面却说人有为善的质与具,要性伪合而生礼义。可见荀子对天与性仍保有孔孟的性格。荀子不说天性是善,并不是说天性中没有孔孟所谓的善,而是说没有所谓的人为之善而已。荀子之所以要对善另下定义,目的是要把善提高到圣王的地位,不许以善于禽兽为善,并要加强人道的努力。

荀子言人道,一面要达至群居和一,另一面要学以美其身。前者属于治人之学,后者属于修己之学。兹分论如下:

荀子之学,首重群学。故《非十二子篇》评它嚣、魏牟、陈仲、史鰌、慎到、田骈、惠施、邓析之徒,皆因其“不足以合文通治”,“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不可以经国定分”,“不可以为治纲纪”。他在《王制篇》中认为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就是因为“人能群,彼不能群”。而君之所以为君,就是因为他善群。

然而,何以人能群,禽兽不能群呢?荀子认为这是因为人有分、有辨而禽兽则无。所以他说:“人何以能群?曰:分。”(《王制篇》)又说:“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非相篇》)

人群共处,要达至和一治平的境地,绝不能没有组织,有组织便绝不能没有分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礼论篇》)若只是乌合之众,群而无分,则必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众不相使,必然导致国家贫穷,天下大乱。《荣辱篇》云:

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悫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

《礼论篇》又云: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人有欲则生,无欲则死,而且人之情,欲多而不欲寡,若纵人之欲,则必势不能容,物不能赡。若欲而不得,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故必须制礼义,使贵贱有等,长幼有序,知愚、能不能有别,然后使悫禄多少厚薄称其分,这样才能养人之欲,给人之求,并使欲不穷于物,物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故群而无分,则物不能赡,这是必须有分的第一个原因。

人群共处,若彼此等齐,毫无差别,君臣不立,上下不分,便无以相制相使,结果亦只有陷于穷乱之境。这是必须有分的第二个原因。故《王制篇》云:

分均则不偏,势齐则不壹,众齐则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处国有制。夫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势位齐而欲恶同,物不能赡则必争,争则必乱,乱则穷矣。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贫富贵贱之等,足以相兼临者,是养天下之本也。

由于民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而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故必须分工分职,尽伦尽制,然后才能达至至平的境地。这是必须有分的第三个原因。故《荣辱篇》云:

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

《王霸篇》又云:

农分田而耕,贾分货而贩,百工分事而劝,士大夫分职而听,建国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公总方而议,则天子共己而已!出若入若,天下莫不平均,莫不治辨,是百王之所同也,而礼法之大分也。

《富国篇》又云:

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也。守时力民,进事长功,和齐百姓,使人不偷,是将率之事也。高者不旱,下者不水,寒暑和节而五谷以时熟,是天下之事也。若夫兼而覆之,兼而爱之,兼而制之,岁虽凶败水旱,使百姓无冻馁之患,则是圣君贤相之事也。

《王制篇》更历述王者序官之法和百官分职之事。由此可知,人群共居,无度量分界则争,无上下之别则乱,无分工分职则穷。故“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富国篇》)。

然则如何才能把辨异显示、表明出来呢?荀子认为“圣王财衍以明辨异”(《君道篇》),故一切富饶及多余的财用,都是财衍。这指重色而成文章,重味而成珍备,以及撞大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雕琢、刻镂、黼黻、文章、刍豢稻粱、五味芬芳等而言。《富国篇》云:

古者先王分割而等异之也,故使或美或恶,或厚或薄,或佚或乐,或劬或劳,非特以为淫泰夸丽之声,将以明仁之文,通仁之顺也。故为之雕琢、刻镂、黼黻、文章,使足以辨贵贱而已,不求其观;为之钟鼓、管磬、琴瑟、竽笙,使足以辨吉凶,合欢定和而已,不求其余;为之宫室台榭,使足以避燥湿,养德辨轻重而已,不求其外。

分异固然要有美恶、厚薄、劳逸等客观的表现,但分异还是为了群居和一,明分达治而保万世,并不是为了华美与享乐,故曰“不求其观”“不求其余”“不求其外”。然而,分异究竟是依什么原则和标准产生的呢?《王制篇》云:

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无它故焉,得之分义也。

人群共处必须要有分辨,但在人类历史中,许多社会阶级的划分都是依强权而不是本于道义的,荀子却要用义来分。荀子所建构的礼治社会,好像存在着许多不平等的现象。例如他规定“天子袾裷衣冕,诸侯玄裷衣冕,大夫裨冕,士皮弁服”(《富国篇》)。“天子棺椁十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天子之丧动四海,属诸侯;诸侯之丧动通国,属大夫;大夫之丧动一国,属修士;修士之丧动一乡,属朋友;庶人之丧合族党,动州里。刑余罪人之丧不得合族党,独属妻子,棺椁三寸,衣衾三领,不得饰棺,不得昼行,以昏殣,凡缘而往埋之,反无哭泣之节,无衰麻之服,无亲疏月数之等,各反其平,各复其始,已葬埋,若无丧者而止,夫是之谓至辱。”(《礼论篇》)这在我们今天看来,好像都是很不合理的。然而,类似的差别,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中,依然普遍存在着。原因是群不能无分,分不能不有赖于物质财用把它彰显出来。不过,荀子的藩饰是为了分辨,分辨本于德义,务求“德必称位,位必称禄,禄必称用……朝无幸位,民无幸生”(《富国篇》)。“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王制篇》)可见这些社会上的差等,还是本于正义的。

群必须有分,分必须以义理为质,以财物为文,合质与文,便是礼。故《非相篇》云:“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礼论篇》亦云:“礼者,以财物为用,以贵贱为文,以多少为异,以隆杀为要。”荀子言礼,就是要通过文饰将一切分别客观化,故常说制礼义以分之。又曰“礼别异”(《乐论篇》),“礼者,节之准也”(《致士篇》)。但礼的一切节制文饰,均要本乎义理,故又曰:“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论篇》)

荀子言礼,不但笼罩了整个人生的问题,也包括了人死的问题。所以说:“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礼论篇》)荀子认为人生的问题,首先便要养给人之欲求。故《礼论篇》开宗明义便说礼起于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但由于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不明分不足以达治,不达治不足以富国养民,故要得其养,便要好其别。养和别,在荀子看来是孪生的。像墨子“大俭约而僈差等”(《非十二子篇》),结果只有“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富国篇》)。故《君道篇》云:

道者何也?曰:君道也。君者何也?曰:能群也。能群也者何也?曰:……善班治人者也,善显设人者也,善藩饰人者也。

所谓“善班治人”,是指“天子三公,诸侯一相,大夫擅官,士保职”(《君道篇》)等分官分职而言。所谓“善显设人”,是指“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其人载其事而各得其所宜,上贤使之为三公,次贤使之为诸侯,下贤使之为士大夫”(《君道篇》)等知人善任而言。而所谓“善藩饰人”,是指于以上之分官分职之中,“修冠弁、衣裳、黼黻、文章、雕琢、刻镂皆有等差”(《君道篇》),以表明这些分异而言。所以善班治人、善显设人、善藩饰人三者,都是为了别异。只有明分辨异,才能达至正理平治、富国养民的目的。故曰:

故礼者,养也。刍豢稻粱,五味调香,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苾,所以养鼻也;雕琢、刻镂、黼黻、文章,所以养目也;钟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养耳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所以养体也。故礼者,养也。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礼论篇》)

君子论礼,于得其养、好其别之外,又有为了安顿人的愿望和情性者。凡人,生则欢,死则哀,主祭祀则敬,处师旅则威,这些欢、哀、敬、威之情,若只是质而无文,便不足以合文通治,故“凡礼,事生,饰欢也;送死,饰哀也;祭祀,饰敬也;师旅,饰威也。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礼论篇》)。这些欢、哀、敬、威之情,有些只属于自然情性,有些则完全是孔孟所认为的善的道德感情。如因对死者有志意思慕之情、忠信爱敬之至而行祭礼,因天地为生之本、先祖为类之本、君师为治之本而“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礼论篇》),则完全是为了报本反始、追养继孝、崇德报功。这显然是为了安顿人的道德情性。荀子在丧葬之礼中,要人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亦是为了履行敬始而慎终、始终如一的君子之道。因为生是人之始,死是人之终,终始俱善,然后人道备。若厚其生而薄其死,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便是奸人之道、背叛之心。可见荀子论礼,在养给人之欲求与明分达治之外,还触及了人的内心世界和道德宗教的感情,从这些地方去了解,则荀子对人性显然有很深邃的认识,不过荀子认为这些性情,都是要后天人事去成就的,所以才不说人性是善的。

荀子论礼,无论是为了满足人之好荣恶辱、好利恶害之性,还是为了安顿人之志意思慕、忠信爱敬之情,都是站在人道上立言的。《天论篇》云:

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

《礼论篇》云:

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苟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

对人类的宗教行为,从人道的立场,恰如其分地肯定其价值,既不抹杀主观的情志,又不由主观的情志漫出去肯定客观的鬼神,这是儒家所特有的一种对鬼神的态度。这种态度,荀子表现得最为明确。这使荀子的礼,由治生及于治死,由事存及于事亡,而笼罩了人生文化的全体。故曰:“礼者,人道之极也。”(《礼论篇》)

荀子治人之学,大体如上。以下将略论荀子修己之学。

一般人以为荀子只看重外王之学或治人之学,实则于荀子而言,外王与内圣、治人与修己都是一起讲求的。荀子认为学的途径,始乎诵经,终乎读礼,而其目的,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

荀子认为生之所以然的天性只是一些本始材朴,若不加上人为的努力,则性不能自美,必学以美其身,然后有以异于禽犊。而荀子所向往的理想人格,则有所谓大人、成人和大儒。

荀子所谓大人,偏于智性而言,是一个能见四海、论久远、知万物、通治乱、经纬天地、制裁自然、智慧圆满、通达无碍的人格。《解蔽篇》云:

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恢恢广广,孰知其极!睪睪广广,孰知其德!涫涫纷纷,孰知其形!明参日月,大满八极,夫是之谓大人。夫恶有蔽矣哉!

荀子所谓成人,则偏于德性而言,是一个由知道而体道、由困知勉行而至能定能应的理想人格。《劝学篇》云: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使目非是无欲见也,使耳非是无欲闻也,使口非是无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欲虑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声,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

至于荀子所谓大儒,则是仁智兼尽、德慧双修、穷则可以独善其身、达则可以兼善天下的理想人格。荀子认为只有像仲尼、子弓这样的人,才足以当之。《儒效篇》云:

彼大儒者,虽隐于穷阎漏屋,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用百里之地而千里之国莫能与之争胜,笞棰暴国,齐一天下,而莫能倾也。是大儒之征也。其言有类,其行有礼,其举事无悔,其持险应变曲当,与时迁徙,与世偃仰,千举万变,其道一也。是大儒之稽也。其穷也,俗儒笑之;其通也,英杰化之,嵬琐逃之,邪说畏之,众人愧之。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

荀子的理想人格,有偏于智性的,有偏于德性的。偏于智性的在修养上便偏重知,偏于德性的在修养上便偏重行。一般都是先知后行,因为“心知道然后可道,可道然后能守道以禁非道”(《解蔽篇》)。故荀子在修己上,也有致知和笃行两套工夫。

以下我们先谈谈荀子致知的工夫。

《荀子》全书,首重在学,故开宗明义曰:“学不可以已。”(《劝学篇》)盖生之所以然之性,无伪则不能自美,学者必须善假于外物,然后足以美其身。学有觉义与效义,由未知而知为觉,由未能而能为效。致知一方面要有经验的累积,另一方面要有理性的通贯。荀子在知识论上有经验主义的性格,这是很明显的,所以他说:“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劝学篇》)但荀子除了有经验主义的性格外,也有理性主义的性格。《劝学篇》云:

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谓善学。学也者,固学一之也。

《不苟篇》云:

君子位尊而志恭,心小而道大;所听视者近而所闻见者远。是何邪?则操术然也。故千人万人之情,一人之情是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于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推礼义之统,分是非之分,总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若使一人,故操弥约而事弥大。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内之情举积此者,则操术然也。

《非相篇》云:

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故曰: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此之谓也……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度也。类不悖,虽久同理。

《儒效篇》云:

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以浅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万,苟仁义之类也,虽在鸟兽之中,若别白黑,倚物怪变,所未尝闻也,所未尝见也,卒然起一方,则举统类而应之,无所儗怍,张法而度之,则晻然若合符节,是大儒者也。

由上可见,荀子致知,不但要学至全尽,而且要知类明统。学者始于诵诗书,终于读礼乐。诗书只是一些先王之陈迹,礼乐则为后王之制度。但制度条文本身无所解说,故必须法其法以求其统类,深知其义,通达其理,才能与时迁移,与世偃仰,千举万变,不离其宗。

然而,人在致知之过程中,每每会被一曲之知所障蔽,所谓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故必须无欲无恶,无始无终,无近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这被荀子叫作解蔽。培根在致知上主张观察法,亦谓我们必先去除心中的剧场偶像、市场偶像、洞穴偶像、种族偶像,才能客观地面对事实。培根所谓偶像,无异于荀子所谓蔽;培根要人去除偶像,就无异于荀子要人解蔽。人要解蔽,才能顾虑周全。故《不苟篇》云:

见其可欲也,则必前后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必前后虑其可害也者;而兼权之,孰计之,然后定其欲恶取舍。如是,则常不失陷矣。凡人之患,偏伤之也。见其可欲也,则不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不顾其可害也者。是以动则必陷,为则必辱,是偏伤之患也。

荀子认为人要免于蔽塞之祸、偏伤之患,除了凡事要瞻前顾后、深思熟虑外,更要在致知之前有一套养心修心的工夫。因为人知“道”要靠心,若“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也”(《解蔽篇》)。《礼记·大学》亦云:“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故荀子有所谓治心之道。

什么是治心之道呢?《解蔽篇》云:

治之要在于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

所谓虚,是不因心有旧知而妨碍了它接纳新知。所谓壹,是不因心能兼知而妨碍了它的专一。所谓静,是不因心有潜意识与下意识的活动而妨碍了它的清明。心能修养到虚壹而静,便叫作大清明,于是宇宙间的万形万理都可以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无所偏蔽,这便达到了大人的境地。

荀子治心,虽要达至大清明的境地,但工夫之次第,则有强、忍、危、微之不同,以及人心、道心之别。

《解蔽篇》“空石之中有人焉”一段,论治心之道的工夫次第,其中颇有错简,诸家校正虽多,但仍有可疑者,今参以己见,将全段重订如下: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未及忍也。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危也。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

朱子《中庸章句序》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为舜所以授禹之道统。他把人心解作生于形气之私,把道心解作原于性命之正,危是危殆不安之意,微是微妙难见之意,故必须精察于二者之间而不杂,贞一于道心之正而不离,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使人心常听命于道心,才能使危者安,微者著,而达至允执厥中的理想。因此,朱子是把“人心惟危”和“道心惟微”对立起来,把“人心之危”解作劣义。荀子对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危”的解释,则是把“危”和“微”都解作胜义,故曰:“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解蔽篇》)

荀子认为要治心,第一步便要如孟子之自强。但孟子怕妻子影响他的修行而出妻,不及有子憎恶自己寝卧而焠掌。因为出妻只是舍弃身外之物,焠掌则有切肤之痛。故治心的第二步便要如有子般能自忍。但自忍只是忍受身体上的痛苦,尚未进至精神上的凝聚。空石之人,为了集中精神射覆,而辟耳目之欲,远蚊虫之声,使心思永远在戒慎恐惧的状态下求其集中,这便是能自危。《说文解字》谓“危”为:“在高而惧也”。故所谓“人心之危”,不取危殆之意,而取危惧之意。人要集中精神,不受外物干扰,首先便要以戒慎恐惧的心情勉力从事,这便叫作“处一危之”。不过,以戒慎恐惧的心情来治心,未免过分紧张和着迹,因此不能算是治心的最高境界。治心的最高境界是“养一之微”,达到无为无强、何忍何危的境地,出乎自然,行所无事,则一切都会发荣滋长于不知不觉之中,到达治心的最高境界。可见荀子虽然重视人为之伪,但依然是以无为自然为理想的。

当然,能以虚壹而静的大清明心,学至全尽,知类明统,又能解除一切偏蔽,把万事万理都铺陈出来加以计虑权衡,思索熟察,便能为天下生民制定一些可以保万世的礼义法度。然而,有了礼义法度而不去身体力行,或只将礼义法度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只有四寸,这便不足以美其身。故君子之学,必须“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劝学篇》)。

荀子认为,治气养心,没有比循礼而行更快捷的。因为礼是立中而制节、称情而立文的,人若循礼而行,便可以变化气质。故《修身篇》曰:

治气养心之术,血气刚强,则柔之以调和;知虑渐深,则一之以易良;勇胆猛戾,则辅之以道顺;齐给便利,则节之以动止;狭隘褊小,则廓之以广大;卑湿、重迟、贪利,则抗之以高志;庸众驽散,则劫之以师友;怠慢僄弃,则炤之以祸灾;愚款端悫,则合之以礼乐,通之以思索。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

治气养心,虽然莫径由礼,却又莫善于诚。究竟荀子所谓“诚”是什么意思呢?《不苟篇》云: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类至,操之则得之,舍之则失之。操而得之则轻,轻则独行,独行而不舍则济矣。济而材尽,长迁而不反其初则化矣。

荀子主张性恶善伪,他所谓“诚”,不是指性,也不是指仁义善道本身,而是指健行不息地守仁行义。故“诚”不着重于致知,而着重于笃行。能精一不贰地守仁,便叫诚心守仁;能精一不贰地行义,便叫诚心行义。故仁义善道,亦须继续不断地践行,恒常不息地表现。如果仁义善道的践行和表现只如疾风骤雨般稍纵即逝,无以为继,则父子之亲亦会由亲变疏,君上之尊亦会由尊变卑,圣人之知亦不能化万民。因为若不能诚于善道,便不会在人所不见之地仍健行不息、纯亦不已地为善。若不能在人所不见之地健行不息、纯亦不已地为善,则不能使善道实有诸己而自然流露形诸辞色之间。若不能使善道实有诸己而自然流露形诸辞色之间,则虽以巧言令色作状于外,民众也不会顺从,即使顺从亦必引起疑惑。天不言而人推高,地不言而人推厚,君子不言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都是由于对善道健行不息、纯亦不已所致。礼者,履也。人养心虽然莫径由礼,但行礼由礼而不至于健行不息、纯亦不已,则亦不足以变化气质、感化万民。故曰:“养心莫善于诚”。

荀子所谓“诚”,既是择善固执,要人对善道健行不息、纯亦不已的意思,是由诚心守仁、诚心行义所达至的理想人格,亦是人为努力的结果。照荀子的观点,不但礼义法度是积伪所生,圣人也是积伪所致,而“诚”本身是择善固执、孜孜为善的代名词,如是,积伪就是致诚,致诚就是积伪,人由“真积力久”而至“长迁而不反其初”,便可以达至圣人的境地。这些话,表面上和孟子有很大的差别,但孟子虽主张性善,到底也只说“有为者亦若是”(《孟子·滕文公上》),可见他们同样重视“人成”,只是对“天生”一面有不同的评价而已。

《荀子》一书,特重择术,认为“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非相篇》)。故《修身篇》有所谓治气与养心之术,《不苟篇》有所谓欲恶取舍之权,《荣辱篇》有所谓常安之术与常危之术,《仲尼篇》有所谓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与擅宠于万乘之国必无后患之术,《强国篇》有所谓力术与义术,《致士篇》有所谓衡听、显幽、重明、退奸、进良之术。凡此等等,包括了治人与修己,亦可见荀子天生人成思想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