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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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鼎鼎大名浪荡子

梁朝上京,文德二十一年,论鼎鼎大名浪荡子,永安侯府章贞,一骑绝尘。永侯夫妇常因忧惧其惹出事端,每朝上后宫谈及伤心,家去或寝难安,或食难咽,夫妇二人执手泪眼,凝噎无语。久之,渐闭门不出。《章贞轶闻》

文德二十一年,嘉平月,十日。京中降大雪。至下晌,屋外呵气成霜,家家闭门不出,红泥火炉,把酒家常。唯城东象姑馆门前,一位头戴斗笠的玄衣青年抱剑而立,一动不动,靴面被没在雪里,连肩上也担了许多雪来。

待到酉时三刻,门口厚重的帘子被掀起,一白衣少年左臂搭一小倌,右手提一酒壶,蓬头醉面踉跄走出。身后童仆连忙上前替其披上狐白氅衣挡寒。

话说男人温柔小意起来比女人也不遑多让,小倌正欲将手中的油伞撑开,好再与这少年雪中温存一会儿,不料脖颈上忽然无端多了一把冷冰冰的长剑,直抵咽喉。“郎君”,小倌望着来人,怯怯地喊了白衣少年一声,手中的伞“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白衣少年抬眼瞧去,不甚在意地自个儿弯腰捡起那绯红的伞,拍了拍雪后独自撑着,手中酒壶已然顺势悬挂在肩上,淡笑道:“游疆,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小倌竖起耳朵听着白衣少年这语气,似仇敌又似旧爱,不禁又惊又怕,险些绝望。干他们这一行的,最怕的就是撞见恩客的仇敌和旧爱。这两样,都是杀人不眨眼,轻则破皮,重则破命。

被称作游疆的玄衣青年睨了眼吓得哆哆嗦嗦的小倌,收了剑,骂娘道:“滚!”

小倌劫后余生,刚有些庆幸,结果捂着脖子,低头一看滴落的鲜血,登时又吓得两腿发软。

他偷偷瞥了眼白衣少年,见白衣少年只是放荡地朝着游疆笑,看也不看他一眼,心下一时有些受伤,恍然悟了师父当初所教导的,做他们这一行,凡是所遇恩客都是一路无情货色。便是眼前站着的这位,上京城中妓女和小倌口中口碑最好的章贞,屋里同你再浓情蜜意如何,出了象姑馆的门,还不是翻脸不认人,管你是生是死。

小倌心下如此想着,也只好自认倒霉,低着头,默默捧着碎了一地的情窦初开,冒雪返回馆中等待下一位恩客去了。

地上有几滴鲜血,几痕足迹,因着无人在意,也很快就被飘落的飞雪掩埋。

章贞笑着,兀自撑伞下了石阶,待到最后一级,又忽而驻足,背对着身后之人说道:“游疆,既然平安出来了,就回西川去罢。十六湖的云霞很美,你也找一个心悦的女郎一起去瞧瞧。”

雪飘如絮,阮游疆挺直身子伫立着,握剑的指骨盖绷得快要穿透手掌心。他沉默半晌,问道:“那你呢?”

章贞回首朝他,白衣亭亭,昔日平眉凤眼依旧,面上笑着,却显得有几分苍凉:“天下虽大,但我父母都在上京城,我又能去哪呢?”说罢,转身离去。身后家仆默不作声地跟上。

章贞到家,去给二老请安,赵夫人正雪中英姿飒爽耍大刀,永安侯围炉粉红帕上绣红花,

京中人人只道永安侯府章贞言行逾矩,惊世骇俗,是千年难遇的祸害和奇葩。竟知也不知其实这一家子三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还比一浪高罢了。

章贞甫一踏入院子,就被正在耍大刀的赵夫人逮着,虚接了几招。章贞怕赢了她母亲,她父亲日子不好过,想要见好就收,赵夫人却不依不饶,直到反擒住章贞,春花刀抵在章贞脖子上,方才善罢甘休,扔了大刀,出声嫌弃道:“一身的兔子味,今日又不去花楼,改找小倌了?”

章贞笑笑,殷勤地弯腰替赵夫人收好春花刀。她就是再浑,回来拜见父母亲,也万不会不先沐浴更衣的。她母亲这是又找她撒气呢!她抻了抻袖子,讨好拉着赵夫人的手,从袖中献出了一路背回来的酒壶,哄道:“上好的花雕,阿母尝尝!”

永安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观了半晌,手中的绣花一放,拍了拍炉边的垫子,道:“儿啊,今儿累坏了吧,快坐过来歇会。”

章贞看向永安侯一闪一闪的眼眸,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揽着赵夫人,一同进去坐了。

雪夜,一家三口围炉坐着。永安侯接了夫人手中的花雕,给三人都满上。抬眼,望着灯下比自家夫人当年打扮得还风流倜傥的闺女,不由陷入了沉思。

想当年,他与御史台楚子衡那帮孙子打赌,赌他家夫人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儿郎,不然便裸奔上京城。哪想,天不遂人愿,生出来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女娃。他家夫人是个爱颜面胜过爱他的,瞧出了他的心思,指着春花刀起誓说他要是真敢丢人现眼裸奔上京城,就拿春花刀砍死他。

失信事小,失命事大。为了侯府可怜的颜面,闺女生出后,他只好装聋作哑天天跟在后头儿啊儿啊的喊,这一喊就是一十八年,闺女虽然没能喊成带把的,这风流的性子却甩人家带把的几十条街。也算是与有荣焉了。

还有那阮游疆,号称劳什子江湖第二剑客,当年被楚子衡花重金找来掳走章贞,一验雌雄。结果到现在雌雄验没验出来他不知道,倒是把自己搭进去蹲了两年暗牢。叫人看也看不明白,问也不敢问。

永安侯喝了口酒,叹气。这混账玩意儿要是再不想办法弄出京去,夫人烦得马上就要离家出走了。

章贞自打坐下,见永安侯那是喝一口酒,叹一口气的,想着她父亲一把年纪做戏也不容易,于是端着酒杯凑近了点,上道地问:“不知阿父今日叹气又是为哪般?”

永安侯心里念叨着:“为父的好大儿啊,为了你老父亲的幸福着想,这一年就委屈你了。”面上却故作不舍,放下酒杯,一摆手,说道,“算了,算了,不为难我儿了。”

章贞哪里不晓永安侯这欲擒故纵的把戏,只是到底想看她父亲这回又在作什么妖,于是又替永安侯倒满酒,极为配合地说道:“阿父,您不妨说说看,只要不是突发奇想要抱大胖孙子,也不是不能商量。”

章贞此举正是中永安侯下怀,永安侯与赵夫人互相望了一眼,笑得极为慈爱:“今天朝上楚子衡那孙子参你不守礼法,是国之蠹虫,为父据理力争,一气之下给你立了军令状。金陵城新征的一批士卒不服管教,辛苦我儿去为大梁练练那帮泼猴儿。”

章贞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望着她父亲和她母亲那在火炉映照下显得无比期盼的眼神,笑意盈盈道:“太远,不去。”

赵夫人闺名勇为,江湖出身,年轻时匪里匪气,如今孩子大了,依旧炮仗脾气,一点就炸。见章贞不应,噌得一下拿起春花刀,作势去拽永安侯,道:“我儿不愿去便罢,逼急了,咱们大不了打回雍州老家继续做山匪去。”

饶是乖张如章贞,乍一听见她母亲这离经叛道之言,也不禁唬了一跳,赶忙起身拽住赵夫人的衣襟,劝说道:“阿母,我的亲娘哎,这话可不兴说,万一传到人家耳朵里,咱们家可真就要断子绝孙了。”

永安侯见状,又含笑问道:“那我儿可去?”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章贞算是看明白了,什么狗屁围炉夜话,她阿父阿母对她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一意将她赶出京城去。罢了,罢了,去便去就是,于是转念和永安侯碰了下酒杯,笑说道:“去也成,不过怡红苑里的女郎绿珠和象姑馆里的上官小生,阿父您得给我照应着点。”

永安侯饮了酒,瞧向赵夫人,笑道:“只要你阿母不拿春花刀砍我,怡红苑和象姑馆阿父给你包年都成。”

屋外的鹅毛大雪仍在下着,章贞抚腮望着灯下比她父亲还俊上三分的她母亲,以及她母亲手里寒光闪闪的春花刀,拍了拍她父亲肩膀,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