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文姨等了几天,都没有等到李薇的稿子。怎么回事?文姨下班时特意问齐大爷“没人来送稿子吗?”文姨想“我在纸上详细地写了投稿地址啊,找不着吗?还是将稿子放在门口了。”齐大爷摇头说没有,没看见人啊。文姨疑惑地立住脚,怎么会没有呢?
文姨穿着一双黑布鞋,她一个月也就穿几次这双布鞋,皮鞋走不快,还磨脚。布鞋可以跑起来,买米时就可以挤进去,也不怕别人踩。文姨小步跑到代销店,早就挤了一层人了。文姨踮脚往前望望,没有看到人。文姨数不清里面有多少人,她心里着急,就怕没米了。
文姨也出现在这样队伍里,和徐阿姨一样,踮脚皱眉,心也随着里面出来一个人而松松紧紧,就怕突然里面的人说一声“没有了”。这已不像前几年那么紧张了。可文姨和徐阿姨都没有时间,也就只有这几天晚上可以来买米,别的时间抽不出来。她们习惯了这样忙碌,也不觉得有什么。
文姨做着两份工作,又不想让别人说出什么来,她只能更加仔细地审稿,有时没好稿子就自己动笔。常常加班加点,一个人默默地走出办公室,再默默地进来。文姨喜欢现在这样,没人打扰她,她也不打扰别人。同事们习惯了对报刊上的文章指点评析,往往是从风格用词到思想内涵,评到最后没有一篇好文章。大家都是内行,对哪一篇文章都能说出看法,往往说着说着,就说到其他事情上来。文姨两个版面,自然是受着双份评价。开会时大家各抒己见,文姨只是笑笑,低头思考着什么。等到主编说散会,文姨便跟着前一个人脚步往外走。
“小时。”李主编叫住文姨。文姨停住脚步,望着李主编。
她清秀眉眼只要那么一望,就让站在李主编身后的胡柏心里一颤。胡柏看着这样一张眉目清秀的脸想,“比别人特殊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让自己那么着迷?”胡柏看着时文影,终是意难平。他重重舒一口气,避开时文影眼光出了会议室。
“主编。”文姨问李主编有什么事吗。
主编摇摇头说:“最近形势,有些不对。我们文学工作者还是要谨慎一些。”文姨看着李主编,中央都说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现在不正是文艺工作者的春天吗?李主编顶着苍白头发,幽幽叹了口气。他心里压着一块沉重石头,觉得喘不过气来。
文姨劝李主编说现在正是好时候,不会出事的。李主编点点头说但愿吧。他心里想着的是最近很多人走了,纷纷出国。他有一个表弟,也赶着出国了。生意人的神经是最敏感的,他们的说法,总有几分可信。为什么都突然离开了,还是这么匆匆忙忙?国家真的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吗?文姨理解李主编,笑着劝他不要担心。文姨知道李主编这一辈人经历太多,就像自己父亲。家国罹难,河山浩劫,可是新中国已经来了,还会有什么事呢?
文姨并未将李主编的话放在心上,文姨觉得人老了,或许就会有一些担忧吧。文姨拿着这个月工资,脸上露出欣然笑意。她想了很久了,都没能买下那个台灯。觉民没有台灯,眼睛度数越来越高。文姨想“还要给父亲也买一个新眼镜,那副眼镜又不够用了,总是说看不着看不着。归归也是,什么也没给他买过。”文姨想着这些,算算口袋里的工资,买完这些,应该还能维持这个月的生活。
文姨路过报摊时给自己买了一份报纸。许久没买了,文姨付钱时格外慷慨。她怀揣着报纸走在回家路上,微微仰起脖子感受着迎面吹过来的风。
徐忆南挎着时文语往家走。两人都感慨好久没这么走过了。是啊,太忙。时叔叔一直忙着算他的数学,徐阿姨要做实验。匆匆忙忙地竟过了这么多年。徐阿姨抬头看看天空,再看看时叔叔两鬓银色,伸手摸摸时叔叔几根白头发说:“你都有白头发了,四十多岁啊。”
“早就有了,年轻时候就有。觉民不也是嘛,比我还多呢。那天一起吃饭我看觉民,觉得他最近很高兴,也不知又有什么开心事。”时叔叔拍拍徐阿姨手。
“文影早就搬过去了。他们俩这样......真是......”徐阿姨又泛起愁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家不像家,大人不是大人,孩子不是孩子。徐阿姨想到这问时叔叔:“你说归归能接受文影吗?”
时叔叔想想说:“就怕归归不接受觉民。”时叔叔跟徐阿姨分析,“孩子大了,早就不一样了,这么多年,陌生是真的,没有隔阂是不可能的。可坏就坏在归归不说。”
徐阿姨点点头:“是啊,归归不说。他,你说这孩子怎么从小心就那么冷呢?”
“其实跟文影也好。归归也就跟文影亲一些。”时叔叔说。
“难道跟咱们不亲?”徐阿姨反问时叔叔,想到我的样子,徐阿姨的心就不能平静。这孩子,总归是可怜。
“不是,那不一样。”时叔叔笑着解释,仔细地扶着徐阿姨,走过一块坑坑洼洼的街道。
“又不一样,又哪里不一样?每次都不一样。你就这一句话。”徐阿姨甩开时叔叔胳膊。
“哎,哎,哎,看摔着。”时叔叔紧紧抓着徐阿姨手臂,不让她往前走。
“到底什么不一样?”徐阿姨停住,仰头看着时叔叔。
时叔叔低下头看着徐阿姨眼神,突然笑了说道:“夫人啊。我的夫人啊。”
“你!今天别吃饭了。”徐阿姨翘起嘴,憋着笑不说话。
“饿坏了我,你不担心?你不心疼?”时叔叔笑着问,眼神看着徐阿姨翘起的嘴角。
“不心疼。不担心。”徐阿姨说完看着时叔叔伸出的胳膊,伸手跨上,两人又继续往前走了。
“忆南啊,最近我们单位总是查特务,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时叔叔心里有些不安,国家大事总是排在所有事之前的。他每天看报,关注国家大事。家事国事天下事,怎能不事事关心?
徐阿姨点头说:“我们大学也是,只是大家都是老师,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前两天把小岳叫走了,说是问话,现在还没让回来工作呢。我也有点担心。”
徐阿姨皱起眉头,身子依在时叔叔身上,两人脚步都慢了下来。时叔叔轻轻拍拍徐阿姨手背,安抚她说:“没事儿,国家现在这么发展,或许是我们担心太多了。”
“可是报纸上那些发言......我怕。”徐阿姨又往时叔叔身上靠了靠,这股温暖虽然进不到人心里,可只要一挨到就让徐阿姨觉得踏实。徐阿姨在心里说:“这么多年,只要文语在我身边,我都不怕,什么都不怕,从英国到法国,从法国到美国,什么都不怕。”
“走吧,回家。”时叔叔对徐阿姨说。
“嗯,回家。”徐阿姨点点头。
两人身影在夕阳下渐变成一条长影。叔叔阿姨一起迈着不紧不慢地步子,走了好远好远,直至消失在夕阳中。就像一棵树上的树枝,你拖着我,我倚着你,共同黄叶落地,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