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父亲皱皱眉头,看着文姨说:“生生死死,这不吉利。”父亲看着文姨皱起的眉头,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父亲急忙解释,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说。我不是说你写得不好。
“不是我写的。”文姨拿走父亲手里两份婚书。没有她期待中的激动和高兴,也没有拥抱和深情的话语,确实,每个女人都会羡慕黄橘,婚礼上可以听到那么神情的告白。但她不想嫁给胡柏,日子比一时的动情重要。
“文影。”父亲又笨拙地道歉,脸上是难看的愧色。
“哈哈,难道只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才喜欢吗?”
“嗯。都喜欢。”父亲回答。
文姨笑笑,接着念诗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不是......才子。”父亲解释说。
“那你是什么?”文姨问。
“嗯。”父亲想了半天,答不出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文姨看着父亲说:“就是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死去。”
“一直到白头。”父亲说。其实他想说的是“白头偕老”。但是父亲说不出来。诗是留给文姨说的。
“不是。”文姨看着父亲,四目相对,说出残忍的话来。“不是白头,是到死。或许,不能白头呢?”文姨伤感起来,眼睛盯着父亲,仿佛现在已是很多年以后。时间过了多久,只不过几秒钟。文姨想这要是几十年后,这间屋子里,又剩下谁呢?文姨又埋怨自己,怎么变成了林妹妹,兀地伤感起来。
“文影,你不会......离开。”父亲不能直接说出那个字,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没有直面文影“死去”这件事。他自己可以死,但是文影不可以。父亲倔强又执拗地对文姨说:“你不能离去。”
“好。”文姨点头,婚书贴在怀里,手拿着婚书,出了一层薄汗。
我回来后就看到文姨眼睛红红的正在在热菜,桌子上摆着凉掉的饭。文姨好像被蒸气熏着了,时不时用手抹抹眼睛。我没时间问文姨怎么了,我要赶快回屋写作业,主要是读李薇给我的回信。
今天放学时李薇突然收拾起东西来。她说要将东西慢慢往家带,就要考试了,考试前再带回家太沉。我点点头帮她一起收拾。她的书和我的差不多,除了课本也没有别的书了,并不重。李薇费力地提起书包。我伸手把李薇背上的书包拿下来,对她说先别急,等放假时我帮你背回去。李薇摇摇头,就要今天把书背回去。她很固执,甚至不听劝。直到她累得额头上出了一层汗,还是不放下书包。
“你到底怎么了?”我问李薇。
李薇不说话,固执地从座位上再次站起来。我将写好的信交给她,她愣了一会,接过信当场拆开就读了起来。
这封信我删删减减,最后只写了几句话。
“李薇,你如果难受或者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不要藏在心里。你不说也可以写出来。我姨说你这样会生病。”
李薇忽然红了眼眶,拿出铅笔就给写起来。
李薇当场就拿起笔给我写回信。她写得很长很慢,写了好几页纸,抹抹改改。她坐在座位上,背上书包也没有放下来。李薇写着写着就抬手抹眼泪,等她写完,鼻尖都哭得红红的。
“李薇。”我从裤兜里掏出文姨给我带的手绢。李薇推回我的手,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跑了出去。她没有背书包,也没有带今天老师留的作业。我从李薇书包里翻出老师今天留的作业,急急忙忙跑出去追她。直到快到校门口,我才追上李薇。
“给。”我上气不接下气,手捂着腰把作业递给李薇。
“谢谢。”李薇看着我,接过作业,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到底怎么了?我不知道,心中只有担忧。李薇很少哭,最近却总是红着眼睛。我一气跑回家,路上没有歇脚。我想快点儿读完李薇的信,知道她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哭呢?哭在我看来是最大的事,因为我从来不哭。若是有什么事到了要哭的地步,我还没有想出来、或许是文姨离开,或许是其他更大的事。
“罗归,你是幸运的,也是注定有更好的明天的人。我们的关系就只能石沉大海,回音无声。我不能再和你继续走下去,像风伴着云,树接着雨。别再找我了罗归,我也不会再找你。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再上学了。今天是我们最后一面。对不起,罗归。我求你,千万别来找我。”
我读完李薇的信,手拿着白纸颤起来。李薇,李薇!我狂奔出家门,跑到街上才想起,我并不知道李薇家具体在哪。一个班级,一个学校,最亲密的同学,伙伴,还有不能诉说的甜蜜,在我心中冲荡翻滚,将我打得摇摇晃晃,站在黑夜中,没有方向。我现在就想奔到李薇身边,我能说什么呢?我大概只能看着她,相顾无言。她一定又会哭,会转头投入这黑暗,绝不回头看我一眼吗?
一个人站在街上,手中纸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只有一页纸,却有撕裂般的怒吼哀鸣。它抓在我手上,躲不开风的折磨、李薇也如这张纸般,被什么抓在手上,逃不掉。
我晚饭没有动筷子,父亲几次问我怎么不吃饭,我都没有应他。作业的事他都不懂,何况是这件事。
文姨碰碰我问,怎么了,归归。怎么不说话?我没有转头看文姨,只觉得自己好像动了动脑袋,起身回屋了。我碰掉了一根筷子,捡起来后说了一声对不起。
“归归,是你同学的事吗?”文姨挺起身子。她看着我的背影,提高了声音。
“嗯。”我只是僵硬地点点头,没有说话。我停在原地,不知道要干什么。父亲突然开口说,同学有困难要帮助,不能不管。我转身看看父亲,心里苦笑,帮怎么帮?我连自己都自顾不暇,又怎么帮助李薇?上学不是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就可以解决的事。从小学到初中,有一些同学念着念着就不念了,理由只是短短一句“家中有事”或者“家中突遭变故”。有一个同学甚至没有理由只是让别的同学带了一句话。“老师,我不念了”。这也只是让老师叹息几句,摇摇头看着下面的同学,眼里更添希冀。同学们呢?念书的好处不知道,不念的坏处自然也不知道。既然念不念书没什么区别,自然不觉得有什么。
只有这次,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不能上学的滋味,难受,深深地难受。无法消解。一块橡皮我可以割给李薇一半,一只铅笔也可以掰断了两个人使。但是其他的,我能怎么办呢?就单说冬季的取暖费,这我现在都没想好怎么跟文姨,或者是父亲说。
“归归。”父亲突然站起来,严肃地看着我。
我感受到了父亲目光,没有回应,也不觉得紧张。这目光来得太晚了。
“我们谈谈。”父亲平静地开口,语气中就像没学期开学校长讲话那般正式。
“没什么好谈的。”我说完就要走回自己的房间,止住我的竟然不是文姨,而是父亲的手。
这是父亲第一次拉我。他手握在我手腕上,瘦瘦的骨节咯着我皮肤骨头,让我很不舒服。我皱皱眉头,胳膊用力,想要挣脱父亲的手。父亲察觉到了我的反抗,手上越发用力,竟然将我抓得很难扭动。
文姨站在方桌前看着我们,心里起起落落,最后提到嗓子眼。她想开口劝劝,但她同时又觉得自己多余。父子之间,有什么好劝的?能一直劝吗?这次风雷倶化平静,下次呢?恐怕会电闪雷鸣得更厉害。
文姨紧盯着我手腕和我愤怒地不耐烦的眼神。她眼神上下打量,最后定在我和父亲手腕处。我没有丝毫推让,腕上用力。我没有甩开父亲的手,而是一下反抓住他手腕。怎么会,这么瘦?细细瘦瘦骨头上套着一层皮。皱皱巴巴。我突然泄了力,慢慢放开父亲的手。
罗觉民看着对面的儿子,眼里竟然是......罗觉民心中“罗归这个眼神”不断与他“记忆中的眼神重合”,有些像那天桥上的胡柏,有些像会议室里的组长,有些像一言不发的同事们。这眼神流转重合,在罗觉民脑子里不断地变换叠加,最后影印出一张绝美的脸颊。带着傲慢风姿,墨眉扬着下巴。他曾无数次想起这张脸,又无数次忘掉。这一刻,这张脸又一次映在他脑中,就像罂粟,深深地散发着诱人芳香。罗觉民知道,碰了罂粟,就要承担这芳香的后果,眼前的罗归,就是他的后果。
同情中夹杂着不屑,不屑中透露出无奈,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僵持,我的赢早已注定,这种对抗丝毫没有意义。我看着父亲,他的眼神变了又变,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我懒得听他说了,绕过他就要往外走。我本来是想回来找文姨的,但现在我只想出去。这个屋子我待不下去。为着自己刚才的幼稚,为着我对父亲的失望。
“归归。我们谈谈。”父亲在我要碰到门把手那一刹那,又一次提出了这句话。谈谈,有什么好谈的呢?
“归归。”还是父亲,他今天话真多。我转身看着父亲,脸上是一副“潇洒”神情。我无所谓,似乎这个谈话跟我无关,我只是个旁观者。事实也确实是这样,无论父亲说什么,我都不会真正地回应他。他帮不上我的忙,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困难。
“归归。”文姨看着,眼里露出温柔。一种奇怪的感受在我心中绽开,就像开了一朵花,散出一阵阳光。上面全是雨露,和着半缕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