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文姨照常给我做饭,她还是斜着身子用好大的力切着刚洗出来还带水的蔬菜。她切菜时要是我在旁边就会问我“你最近做物理题了吗?”我摇摇头,想到最近越来越不正常的学校,想到语文老师严肃的面孔,和我越来越差的语文分数。
我心思渐渐不在学习上,我的重心已经转移了。没人看我的作业,没人询问我的学习。唯有李薇是关心我的,提醒我上课注意,要认真听讲,或者提醒我不要让语文老师发现溜号。我也是关心她的,忧她所忧,急她所急。她也不喜欢语文课,她喜爱诗词,但是讨厌语文课。因为语文课上不教诗词。全是语录。读来读去,讲来讲去,实在讲不出别的来就默写。我为了让她开心,特地拿出小时候我们两一起看过的小人书送给她。她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反反复复地看,总也看不够,还带回家里去了。她整日拿着这本小人书,连我都被她勾起了兴趣,这么好看吗?我又拿过书翻了一遍,很快就翻完了,没什么意思啊,就是图画挺多的,比枯燥的语文书好看一些。
我本就不喜欢语文,现在更是厌恶起来。默写时会不自觉地写出脑子中的化学方程式,和一些金属反应式。
就在我默写时语文老师突然从身后拿起我的默写纸举了起来,神情激愤。我也随着站起来,看着她举起的那张纸。上面有我刚刚推出的一道题,还没来得及算得数。我紧盯着老师举起的那张纸,脑子里飞快地算得数。没有纸光凭心算是算不出来的,我必须借助纸笔。无奈之下我放弃了只能等晚上回去再算。
“这是什么行为?这是什么行为?***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你都学到了什么?默写时不认真。做什么学生!你算什么学生!”语文老师严厉地批评我,她气得撕碎我的默写纸,将它们冲我一扬。
纷纷碎片落到我身上,我直直地看着语文老师,眼里燃起比她眼中更愤怒的怒火。她是老师,我是学生。我攥紧拳头,终是不能说什么。我想到时叔叔,一遍遍地想他说过的话。我只能忍耐。
语文老师看着沉默却反抗的我,“塔塔”地走上讲台,将我叫到讲台前,让我伸出手。
我快速地走过去,伸出了右手。
小学都没有挨过竹板,现在倒是补上了。我看着她举起的竹板,心里还是一紧。我毕竟没有挨过打,对于未知的疼痛,我是怕的。但我面上神色不改,甚至更硬了几分。火辣辣的疼痛钻进掌心,一开始是大面积的,紧接着是针扎一般。我憋着心里的眼泪,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别的什么。
老师让我到门外站着,我出去的时候转头看一眼李薇,她也在看我。她一直在看着我。她的心也随着语文老师举起的竹板起起落落,最后落下一大滴眼泪。
她对着我抿抿嘴,紧张地看着我。
我对她笑笑,镇定地走到教室门外。她脸上也有了笑意。我和李薇,也有了文姨和父亲那样的默契。站了一下午。我抬头看着天上飞过的大雁,它们越飞越高,渐渐远去。教室里传出朗朗读书声,我独自站在连廊上,被隔绝在这阵读书声之外。从那天下午以后,从那个连廊上,从那群远去的雁群里。我知道,我不再是好学生了。我离经叛道,不再优秀了。语文老师指出了这一点,她早就不满意我低低的语文分数。我其他科还好,物理化学数学都是班级尖子。但这一天我否定了自己,我确实如老师所言,算什么学生。
我想到这些,再对上文姨询问的眼神,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我做物理题,将语文上的愤怒和得不到的快乐转到其他学科。我一天看完一本化学方面的书,我验算化学习题,不让自己闲下来。当时的我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拼命地证明自己的价值,然而结果是无人关心,无论我做不做得出化学题,做了多少化学题,都没人询问。那语文老师就更不会知道,我心里有了一股深深的挫败感。
“没做吗?”文姨问完就转过身去接着切菜。
我压着心里的不快,转头独自愤怒着。
正在这时,门开了。
父亲进来了,他看着我问:“不是去你时叔叔家吃饭吗?”
“凭什么?凭什么去时叔叔家吃饭?”我质问父亲,语气冰冷,咄咄逼人。
父亲一下愣住了,他被我这劈头一问弄懵了。他不知道儿子的怒火哪里来的,应该如何抵挡,或者化解。
“归归。”文姨叫我,她语气里带着震惊。
“你凭什么去时叔叔家吃饭?你怎么好意思。”我冷冷地问父亲。压抑着心里的怒火。
“归归。我,我。”父亲说不出来。我就知道,他不会对我解释什么。就像当初我想要一个解释,一个答案,他只说了一句对不起。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像揭过这么多年抛下我的过失?就像让我亲切地叫他一声“父亲”?做梦!
我愤恨着,看着父亲完全忘了文姨的存在。
“归归。”父亲叫我。他往前走一步,中途又收住脚,退了回去。
“别叫我。”我夺门而出,越过父亲没给他一点目光。
“归归!”父亲在我出门后才后知后觉地喊我名字。
“归归。”父亲叫道。
时文影看者这个山一样的男人红了眼眶,流出两行清泪。父亲转过身子,他不能在别人面前流出一点脆弱,挣扎。他必须忍住,才能不去回忆,才能守口如瓶。他不能委屈,只有不委屈才不会想要诉说。只有少说话才忘了诉说。他回来后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罗觉民。”时文影从后面抱住了罗觉民。她心疼这个男人。在这种情形下,她顾不上许多,也忘了要要那个承诺。她此时只想抱住他。一切坚持、僵持都化为乌有,在这一刻被罗觉民流出来的眼泪冲垮,冲散,冲得拾不起来。
时文影从未想过,这个男人会哭,他沉默,沉稳。他执拗,躲避。在感情面前试探却始终不曾再前进一步。她爱这个男人,也怨这个男人。但她又释然,所以看得开,所以决定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就在这一刻,罗归冲出去的这一刹那。一切想法又被打破,时文影的心再次起伏起来。
罗觉民任由时文影抱着,心里涌起许多事情,一时越想越多,在他篆刻的脸上,现出人生的苍然。
他想到实验室,忙了这么多时日,却错了最重要的数据,一切又得重来。他可以重来,但是实验是一环扣一环的,他这部分出了问题,其他人负责的部分都没法进行下去。他想到领导的眼神,组长忍着叹息还嘱咐他好好休息。他想到刘子铭哭喊的样子和泛红的眼眶。就在他做实验时,刘子铭突然冲了进来,哭哭啼啼地诉说家境艰难。他看着刘子铭的眼泪,茫然不知所措。他掏出了兜里所有的钱给了刘子铭。然而自家的米缸还没有米。
罗觉民想着这些,想着归归小时候。心里再一次掀起滔波。他发现竟没有什么可回忆的。在美国时归归就给文语带了。归国后呢?罗觉民想着归国后,自己确实没有一天做过父亲。他心里被海压着,吐出咸味。
“文影。”罗觉民忽而转身抱住时文影。
“......觉民。”时文影先是一愣,然后才渐渐安定下来。她知道罗觉民此时需要的是一个安慰。自己恰好在而已。
“文影,时小姐。”罗觉民抱着时文影,不断变换他对时文影的称呼。是陪伴,是朋友,是两个人的依偎。
文姨和父亲紧紧抱在这个新屋子的简陋客厅里,在水泥地板上,两个人相拥了许久。他们心里都有很多话要说,最后都没有说出来。他们想着的都是对方,梳理着这阵子的狂风暴雨。他们都忘了夺门而出的我。我只是他们相拥的一个引线,因由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