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随水长流
文姨一天的心思都在稿子与父亲之间挣扎,她忧虑也喜悦,她渴望又落寞。这样的情感折磨得她消瘦得厉害。我能看到她下巴愈发挺俏,变得尖尖的。她那双“溜溜”转动的大眼睛也深陷下去,尽管还是黑得如泻,但是凹陷得让人心疼。
“文影。你怎么了?最近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徐阿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文姨。文姨挎上背包正要出门,听到嫂子的问话就要转身回应一句。文姨一转身,身子忽然一飘倒在了地上。
“文影。”徐阿姨急忙跑过来喊文姨。文姨轻飘飘的身子倒在地上,已经养长的黑发散在肩膀上,有些枯黄。
“文影怎么了?”时叔叔听见动静从卧室里走出来问。他看到倒在地上的妹妹,急忙抱起来放到了沙发上。
“晕过去了。”徐阿姨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点叹息。粮食越来越不够了,有钱有票也买不到粮食。徐阿姨常常要排好久,等轮到她时,米已经卖完了。
徐阿姨排在常常的队伍前头急得额头上都有了汗珠,再次询问老板:“小米也没有吗?”
“没有。”
“那面呢?”
“都说了没有啊。”售粮站的同志不耐烦地答道。
徐阿姨不记得自己问过几遍了,只是听到没有后要再确认一遍,再确认一遍。她抓着空白布袋子往回走,一次一次,渐渐愁得有了几根白头发。
“做实验时你也没这么累。”时叔叔给文姨灌下一杯糖水,坐在徐阿姨身后说。
“不累。爸呢?”徐阿姨问。她最怕老人知道这件事,她怕老人忧心,也更觉自己不会持家,才陷入这种窘境。
“出去了。”时叔叔答道。他继续看徐阿姨头上的白发,在乌黑的头发中分外显眼。时叔叔动动徐阿姨的头发,将那几根白发掩了起来。
“干什么?”徐阿姨忽而脸有些红,感受着时叔叔的手穿过她发间。她头皮有些痒痒的,不过很舒服。
“归归很久没回来了。”时叔叔说。
“是。长大了。”徐阿姨说。紧接着徐阿姨感叹了一句,有些嗔怪地说:玩心大的孩子。”她隐下了她真正想说的后半句,“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归归,太早熟了。”时叔叔感叹道,“那孩子心思重,他听话懂事,就是不愿和觉民交心。”
“谁让觉民抛下他这么多年呢。”徐阿姨说。
“这也......不能怪觉民。”时叔叔说。
“你说觉民这么多年去干什么了?”徐阿姨问。
“不知道。肯定是为国家做什么。”时叔叔说。
两人互相看着,忽然意识到这是大事,就不再谈下去了。时叔叔轻轻从后面抱住徐阿姨。徐阿姨脸又红了起来,轻轻挣动,最后还是倚在时叔叔怀里。
“文影在。”徐阿姨轻声说。她倚在时叔叔怀里,看着躺在沙发上的文姨。
“没醒呢。”时叔叔回答,仍然抱着徐阿姨不松开。他抱得不紧却很温暖。
下午阳光只是晃进来一点儿,暖黄色散在整个客厅里。这种暖黄色倾泻在两人身上,映着徐阿姨的笑脸,和时叔叔微微皱起的眉头。生计啊,还得维持。但生活啊,从不枯燥。
文姨慢慢醒来,抬头看见头上的天花板。她一直住在客房里,自从爷爷来了以后她就搬进我的卧室,恰好我搬走了。要是我还留在时叔叔家,那文姨也是不会嫌弃我的吧。
“我怎么了?刚才眼前一阵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文姨说。
“你晕倒了。”徐阿姨站在床边,见文姨醒了就坐下来看着她。
“晕倒了。”文姨在心里诧异,自己竟然会晕倒。思虑太甚,终至劳损。
“你,多吃点饭。”徐阿姨脸上现出难过的神色。她心里很愧疚,也深觉忧虑。文影本就清瘦,竟然还让她饿晕了。
“别担心。”文姨这样回应。她默默整理心里这段时间的种种想法。明明觉得这样挺好的,为什么还会想那么多呢?总觉得不甘心?不够?我太贪心了吗?可是两条溪水,难道不能交汇到一条河流里吗?两个人彼此.......不抗拒的人,就不能走到一起吗?文姨只能在心里这样形容她和父亲。因为她摸不透父亲的态度。她尽力争取过,她也想过要说出来。每每心里压制不住的情感折磨得她坐卧不安时,她就想冲到父亲面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但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做。她庆幸自己有这一丝理智,也遗憾地想,要是没有这一丝理智该多么好。她矛盾、纠结,最后在终日忧思中晕倒了。一点也不是因为吃饭的原因。现在的文姨根本注意不到饭桌上的饭菜,是多是少,都有些什么。即便现在摆上大鱼大肉来,她也吃不下去。
文姨渐渐平静下来,她躺在床上想“我能不能试试呢?如果最后他不说,我也就不后悔了。”
文姨又快乐起来,她脸上又现了笑意,不露牙齿,只有弯弯的一道弧。
文姨收拾打扮好,又在那片柳树下等父亲。他们无数次这样站在这片柳树下。从枯枝干条站到嫩绿新芽抽出。文姨始终站在这里等父亲。父亲有时穿着没换下的白大褂出来,有时穿着他那件单衣。他瘦高的身子越来越长,无肉的脸上两腮越发明显。文姨注意到这些邀他去吃饺子。
他们成了这个偏僻饺子馆的常客,几乎每天中午,或者隔一两天中午都会来这里吃饺子。父亲总是先吃完,紧接着文姨也就放下了筷子。
文姨看着父亲,父亲也看着文姨。他们再一起走回去。从这个偏僻的小店往回走,两人都极少说话。即便是说,也只是聊聊今天的天气,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往往是一个人先提出来,另一个人只应和一个“嗯”字。这时文姨的心就焦起来。无论她之前怎么想,之后怎么想,她都控制不住这时的自己。她想看眼前这个男人的侧脸,想得到一个承诺。不关乎法律,不关乎世人的眼光,也不是那可笑的名分,只是一个承诺。等文姨独自往回走时,她又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得不到,而且心中渐渐坚定这个想法,也慢慢接受这个想法。她围着厚厚的围巾抬头看路,萧瑟寂索的小路上只有几个行人,都是迎面走过去的。文姨的高跟鞋在路上踏出清脆的声音,她渐渐觉得生活不是如诗,而是如水。
文姨在想,如果她开口,他会答应吗?或许会,或许不会,但这没有意义。她不会为了结婚而结婚。就像当初一般,两人也是不抗拒的,但绝对不喜欢,那样的婚姻,没有意思。不论自己是否喜欢对方,都不能一味扑上去,即便在一起了,拿到那个红本本,也是无趣的。那不是承诺,反而变成了束缚。文姨不要这种束缚。她宁愿要这种时有时无的忧虑,和患得患失的紧张。
两人无数次站在柳树下,心里交汇、袒露、而又关上。开开合合,交密紧闭。他们终是变成沙尘,随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