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沙丘(6)
我们应该如何着手研究穆阿迪布的父亲?雷托·厄崔迪公爵兼具超乎常人的热情和令人惊讶的冷静。有许多事实能够帮助我们了解这个人:他对那位贝尼·杰瑟里特爱妃忠贞不渝的爱情,为儿子精心设计的远大前程,还有部下对他的忠心耿耿。从这里入手,我们所看到的应该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被命运的陷阱所吞噬的人,一个在儿子的辉煌之下黯然失色的孤独身影。但是,人们必然要问:儿子岂不正是父亲的延伸吗?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保罗看着父亲走进训练室,卫兵们各就各位,在外面站岗,其中一人关上了门。跟平时一样,保罗有一种晋见父亲的感觉,他总算来了。
公爵身材高大,橄榄色的皮肤,瘦削的脸上棱角分明,显得十分严厉,只有那双深灰色的眼睛让人觉得温和些。公爵身穿黑色制服,胸前是鹰纹的红色家徽;窄腰上系着一根银色屏蔽场腰带,由于长期使用,已经有铜锈了。
公爵问:“练得辛苦吗,儿子?”
他走到L形长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把整间屋子扫视了一遍,视线重新回到保罗身上。他感到很疲倦,又不能露出倦容,只好硬撑着,撑得浑身酸痛。在去厄拉科斯的路上,我一定得抓住机会好好休息一下。他想,到了那儿可就没时间休息了。
“不算太辛苦,”保罗说,“一切都那么……”他耸耸肩。
“是啊。嗯,我们明天出发。最好能早点在我们的新家安顿下来,早点摆脱这些麻烦事。”
保罗点点头,突然想起圣母的话,心里一阵不安:“……至于你父亲,他已经完了。”
“父亲。”保罗说,“厄拉科斯会像大家说的那么危险吗?”
公爵勉力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微笑着在桌子一角坐下。他的脑子里有一整套安抚人的说辞——那是用来在战前消除部下的紧张的。但他什么都没有说,那些话僵在嘴边就是说不出口,原因只有一个:
这可是我儿子。
“会很危险。”他承认。
“哈瓦特跟我说,我们有一个争取弗雷曼人的计划。”保罗说。说到这儿,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不把那个老太婆的话告诉他?她怎么就封住了我的嘴了呢?
公爵注意到儿子的不安,于是说道:“跟往常一样,哈瓦特看到了最重要的方面——一次重大机遇。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方面,比如宇宙联合贸易促进诚信公会——宇联商会公司。皇帝把厄拉科斯给了我,就不得不给我宇联商会的董事席位……这是个不易察觉的收获。”
“宇联商会控制着香料。”保罗说。
“厄拉科斯和那里的香料就是我们进入宇联商会董事会的通行证。”公爵说,“宇联商会要的不仅仅是美琅脂。”
“圣母警告过您吗?”保罗不假思索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他握紧拳头,感到掌心因为出汗变得滑腻腻的。这个问题可真不容易问出口啊!
“哈瓦特告诉我,她跟你讲了一些有关厄拉科斯的事,想吓唬你。”公爵说,“别让女人的担心和害怕蒙蔽了我们的心智。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让自己心爱的人去冒险。这些警告其实是你母亲一手搞出来的,你就把这看作她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吧。”
“她知道弗雷曼人的事吗?”
“知道。其他的事,她同样知道得不少。”
“什么事?”
公爵想:事实上,厄拉科斯可能比他想象的更糟,但只要受过训练,知道如何面对危险,那么,就连危险本身也是有价值的。有一样东西是我儿子无论如何不可或缺的,那就是应对险境的能力。可是,这一切必须循序渐进,他毕竟还年轻。
“很少有产品能逃脱宇联商会的掌控。”公爵说,“圆木、驴、马、奶牛、木材、粪肥、鲨鱼、鲸皮——从最普通的本地货到最不可思议的舶来品,甚至包括我们卡拉丹的庞迪米。同样,宇航公会什么货物都运,从埃卡兹的艺术品到瑞切斯和伊克斯的机械设备。但和美琅脂相比,这一切都黯然无光了。一捧香料就可以买到图拜星上的一栋房子。这种香料无法人工合成,必须从厄拉科斯上开采出来。它是独一无二的,而且确实具有抗衰老功能。”
“现在是我们在控制它吗?”
“就某种程度而言,是的。但重要的是,必须考虑到依赖宇联商会盈利的各大家族。你想,公司的盈利绝大程度上依赖于一种产品——香料。要是出于什么原因,香料的产量减少了,那会怎样?想象一下吧!”
“谁囤积了美琅脂,谁就掌握了生杀大权。”保罗说,“其他人则不得不立刻出局。”
公爵放任自己享受了片刻冷酷的满足,他看着儿子,想着他竟能明察秋毫,看来训练颇有成效。公爵点点头说:“哈克南人已经囤积了二十多年。”
“他们想阻止香料的开采,然后将责任归咎于您。”
“他们想让厄崔迪家族不得人心。”公爵说,“你想,兰兹拉德联合会一直以我马首是瞻,甚至把我当成他们的非官方发言人。想一想,要是他们的收入严重减少,而应该对此负责的人是我,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毕竟,自身的利益高于一切。去他的大联合协定!绝不能让别人卡住你的财路!”公爵的嘴角挤出一抹无情的冷笑:“不管我的结局如何,他们自会找到别的生财之道。”
“即使我们受到核攻击,他们也会听之任之?”
“没那么严重,不能公然违抗大联合协定,但除此之外,什么卑鄙的动作都有可能……也许会暗箭伤人,甚至投点儿毒什么的。”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搅进去呢?”
“保罗!”公爵紧皱眉头看着儿子说,“避开陷阱的第一步——知道陷阱在什么地方。这就像一对一格斗,儿子,只是规模更大些——格挡,格挡,再格挡……似乎没完没了。我们的任务就是见招拆招。知道哈克南人囤积了美琅脂以后,我们还要问自己另外一个问题:还有谁在囤积?谁在囤积美琅脂,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谁?”
“我们早就知道了有几个家族与我们不和,另外一些是我们认为还算友好的。但目前我们还不需要考虑他们,因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人物:我们敬爱的帕迪沙皇帝陛下。”
保罗突然感到嗓子发干,他咽了一口唾液,说:“您能不能召开兰兹拉德联合会,揭露——”
“让敌人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他哪只手握刀吗?啊,是的,保罗,我们现在已经看见刀了,可谁知道接下来这把刀会往哪儿挪?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摆上兰兹拉德联合会的台面,那只会制造一场大乱。皇帝会否认一切,谁又能反驳他?我们赢得的只是一点儿时间,却要冒着令世界大乱的风险。谁知道下一次袭击来自何方?”
“也许所有家族都开始囤积香料了。”
“我们的敌人已经抢在我们前头了,领先太多,来不及赶上了。”
“皇帝。”保罗说,“那就意味着萨多卡军团。”
“穿上哈克南人的军服,假扮哈克南军队,这毫无疑问。”公爵说,“可士兵不管怎么说还是皇帝手下的那帮狂徒。”
“弗雷曼人怎么才能帮我们对付萨多卡?”
“哈瓦特给你讲过萨鲁撒·塞康达斯吗?”
“皇帝的监狱行星?没有。”
“如果那不仅仅是颗监狱行星呢,保罗?关于萨多卡皇家军团,有一个问题你从没问过:他们从何而来?”
“来自监狱行星?”
“他们一定是有出处的。”
“但皇帝征募的后援部队都是来自……”
“正是为了让我们相信这些人也只不过是皇帝征募的兵员,只不过从小接受训练,十分出色而已。只是在极偶然的场合,你才会听人悄悄说起皇帝手下那些军事教官。不管怎样,我们的文明社会依然保持着它微妙的平衡:一边是兰兹拉德大家族的军事力量,另一边是萨多卡军团及其征募而来的后援部队。保罗,这里面包括了他们的后援部队。萨多卡仍是萨多卡。”
“但每份关于萨鲁撒·塞康达斯的报告都说那里是个活地狱。”
“毋庸置疑。但如果想造就坚忍不拔、身强体壮、残暴凶猛的士兵,你会为他们选择一个什么样的训练环境呢?”
“可如何才能赢得这些人的忠诚呢?”
“已经有不少行之有效的方法了:让他们产生某种程度的优越感;身负秘密使命的神秘感;形成同舟共济的团队精神。这没问题,在很多地方、很多时候都是这么做的,都没问题。”
保罗点点头,将注意力集中在父亲脸上。他感到父亲马上就要揭示重点了。
“再说厄拉科斯。”公爵说,“只要你走出城镇和卫戍区,环境的恶劣程度与萨鲁撒·塞康达斯不相上下。”
保罗睁大了眼睛:“弗雷曼人!”
“我们在那儿有一支潜在的军团,与萨多卡军团一样攻无不克、势不可当。我们需要足够的耐心才能秘密地收服他们,还需要足够的财力才能把他们妥善地武装起来。但是,弗雷曼人就在那儿……香料富矿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现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明知有陷阱还要往里跳了吧。”
“难道哈克南人不了解弗雷曼人的潜力吗?”
“哈克南人看不起弗雷曼人,以追杀弗雷曼人取乐,甚至从来没费心调查一下他们的人口。我们很清楚哈克南人对地行星采邑的人口政策——供他们生存的开支越少越好,别的不管。”
公爵胸前鹰徽上的金属绣线随着他身体的移动而闪闪发光:“明白了吗?”
“我们目前正跟弗雷曼人谈判,对吗?”保罗说。
“我派遣了一个使团,由邓肯·艾达荷领队。”公爵说,“邓肯是个骄傲、无情的人,但崇尚真理。我想,弗雷曼人会钦佩他的。如果运气好,他们会通过邓肯评估我们。邓肯,道德高尚的君子。”
“邓肯,道德高尚的君子。”保罗说,“哥尼,勇敢无畏的猛士。”
“说得好。”公爵答道。
保罗想:哥尼就是圣母所说的那种人,国家的栋梁——“……勇者之中最勇敢者。”
“哥尼跟我说你今天在武器课上表现不错。”公爵说。
“他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公爵放声大笑:“我猜哥尼是吝于表扬吧。他说你感觉敏锐——用他的话说——你是懂得刀尖与刀刃的差别的。”
“哥尼说用刀尖杀人缺乏艺术气息,应该用刀刃干活。”
“哥尼是个浪漫主义者。”公爵低声道,跟自己的儿子讨论杀人突然令他不安起来,“我倒宁愿你永远无须杀人……但如果一定要做,无论怎样都行——刀尖或刀刃都无所谓。”他抬起头望向天窗,雨还在哗啦啦下着。
保罗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外面是漫天的滂沱大雨——厄拉科斯上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番景象。他联想到那片天空之外遥远的太空。“宇航公会的太空飞船真的很大吗?”保罗问。
公爵看着他。“这将是你第一次离开这颗行星。”他说,“是的,他们的飞船很大。这次航程时间很长,所以我们将乘坐远航机去。这种远航机真的非常大,只一个角落就可以容纳我们所有的护航舰和运输船——我们在这艘远航机的载物清单上只占了很小一部分。”
“航行途中,我们不得离开我们的护航舰,是这样吗?”
“这是为了得到宇航公会的安全保障而付出的一部分代价。哈克南人的飞船也有可能跟我们乘同一艘船。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哈克南人很清楚,犯不着为此危及他们的运输特权。”
“到时候,我要好好盯着我们护航舰上的监视器屏幕,看能不能发现宇航公会的人。”
“你找不到的。即使是他们的代理商都从来没见过宇航公会的人。宇航公会对自己的隐私权就像对垄断权一样看重。千万别做会影响我们宇航特权的事,保罗。”
“您觉得他们躲起来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已经变异了,长得不再像……人类?”
“谁知道?”公爵耸耸肩道,“这个谜我们是不大可能解开的。我们还有更迫切的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你。”
“我?”
“你母亲希望由我来告诉你,儿子。嗯,你知道吗,你可能具有门泰特的天赋。”
保罗瞪着父亲,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过了半晌才问道:“门泰特?我?可我……”
“哈瓦特也认同她的观点,儿子。真的。”
“可我想,门泰特的训练必须从婴儿时期就开始,而且不能将这一切透露给受训者,因为这会影响早期……”保罗打住了,心念一动,种种往事闪电般出现在眼前,指向同一个结论。“我明白了。”他说。
“对一个潜在的门泰特而言,”公爵说,“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接受过、正在接受的训练究竟是什么性质。从此以后,这样的训练再也不可能在他本人懵然无知的情况下灌输给他。一个门泰特必须亲自参与最后的抉择:是继续训练还是放弃。有的人可以继续,有的不能。只有潜在的门泰特本人才能肯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这块料。”
保罗摸摸下巴,脑海里闪过哈瓦特和母亲曾经给予他的特别训练:记忆术,意念集中法,如何控制肌肉,如何增强感官的灵敏度,学习语言,学会区分声音的细微差别。现在,他对所有这一切都有了全新的理解和认识。
“儿子,有一天你会成为公爵。”父亲说,“一个门泰特公爵是令人生畏的。你现在能决定吗?……抑或是,再多些时间考虑考虑?”
保罗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继续训练的。”
“是啊,令人生畏。”公爵低声说。保罗看到父亲脸上露出了骄傲的微笑,但这笑容却令他感到震惊不已:公爵狭窄瘦削的脸庞看上去竟然像极了骷髅。保罗闭上眼睛,感到内心深处那可怕的使命感又蠢蠢欲动了。也许,成为门泰特就是那个可怕的使命吧。保罗想。
但即使他竭力想这样说服自己,他觉醒的意识却并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