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六部曲(2024全新增补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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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沙丘(22)

哦,卡拉丹的海洋,

哦,雷托公爵的子民——

雷托的堡垒沦陷了,

永远沦陷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

保罗感到,过去的一切,即今晚之前所有的经历,都变成了沙漏中翻腾流动的细沙。他双手抱膝坐在母亲身旁,躲在一个用布和塑料制成的小帐篷里。这是弗雷曼人的蒸馏帐篷,这顶帐篷和他们现在身上所穿的弗雷曼式蒸馏服都是从扑翼机上那个包裹里拿出来的。

保罗心里一清二楚,知道是谁把沙漠救生包放在那里,又是谁给押送他们的扑翼机策划了航线。

岳。

那个叛徒医生直接把他们送到了邓肯·艾达荷手里。

是艾达荷让他们藏在这里的,周围一圈全是高耸的峭壁,相当安全。保罗透过帐篷的透明观察窗口,凝视着外面月光笼罩下的山崖。

保罗想:现在我成了公爵,却还是不得不像小孩一样藏起来。这个念头使他倍感屈辱。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么做是明智的。

今晚,他的意识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将周围的环境和所有突发事件都看得极为清晰。他只觉得信息流抑或是冷酷的精准性不断涌入,想停都停不住;就他的认知能力而言,每增加一项新内容,他都可以立即做出冷静而精确的判断,分析形势、估算胜负的能力全都集中在意识里纷纷展开。这是门泰特技能,但又更胜于此。

保罗回忆起刚刚那狂乱而绝望的一刹那:一架陌生的扑翼机冲破夜色,向他们直扑过来,就像沙漠中的巨鹰,两翼挟风,呼啸着掠过他们头顶。随即,保罗预料之中的事发生了。扑翼机一个急刹车,转身掠过一个沙脊,直扑正在狂奔的人影——母亲和自己。扑翼机掠过沙地,在他们面前滑行了一段距离,保罗到现在还记得当时那股烧焦的硫黄似的气味。

他知道,母亲转过身,本以为会受到哈克南雇佣军激光枪的扫射,却认出了艾达荷。他正从扑翼机敞开的舱门里前倾出半个身子,冲他们大声叫道:“快!你们南边有沙虫!”

但保罗在转身的同时就确切地知道谁是那架扑翼机的飞行员了。根据飞行器的飞行姿态和俯冲着陆的细节,他准确地判断出了究竟是谁坐在里面。种种细枝末节凝聚形成的线索如此之细微,就连他母亲都没注意到。

帐篷里,坐在保罗对面的杰西卡动了动,说:“只有一种解释,岳的妻子落在哈克南人手里了。他恨哈克南人!这一点我绝不会看错。你读过他留下的字条。可他为什么又要把我们从大屠杀中解救出来呢?”

保罗想:她怎么会直到现在才看出来,而且对此次事件的认知如此浅薄?这个念头使他大为震惊。当时,打开包裹,看见那张跟公爵玺戒放在一起的字条后,他读着字条,便猜到了事实真相。

“不用试图原谅我。”岳是这样写的,“我并不想乞求你们的原谅。我的心理负担已经够重的了。我要做的已经做了。我并没有恶意,也不指望别人理解。是我自己决定要进行一次泰哈迪·阿尔—布汗,这也是对我的最后考验。我把厄崔迪公爵的玺戒交给你们,希望以此证明我在此写下的内容全是真的。你们看到这张字条的时候,公爵应该已经去世了。我向你们保证他不是单独一个人赴死的,我们大家共同憎恨的敌人将是他的陪葬。希望这能使你们略感安慰。”

字条上没留姓名,也没有记号,但那熟悉的笔迹不会有错——是岳写的。

想起那封信,保罗再一次体验到当时的锥心之痛。那种感觉既强烈又陌生,似乎发生在他新产生的门泰特意识之外。他读到父亲已死的句子,心中明白这些话全是真的,但却感到这只不过是他需要记入大脑的另一份资料,跟其他信息没什么差别。

我爱我父亲。保罗想,他知道这是真话,我应该哀悼他,应该有某种感觉才是。

但他却毫无感觉,只感受到了一点:这是一条重要信息。

与其他信息一样,都是信息。

与此同时,他的大脑还在增强印象,做出推断,并加以分析。保罗又想起哈莱克说的话:“只要需要,你就得战斗——不管你是什么心情!心情这玩意儿只适合放牛、求爱或弹九弦巴厘琴什么的,跟战斗毫不相干!”

保罗想:也许这就是原因。以后再哀悼我父亲吧……等我有时间以后。

这个全新的、冷酷的、判断精确的自我意识没有丝毫停止生长的迹象。保罗知道,这种新意识仅仅是个开始,以后还会越来越强烈。在接受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的考验时,他第一次体验到那可怕的使命感,如今,这感觉正渗入他的全身。他的右手抽动着,隐隐作痛——当时的痛楚仍然记忆犹新。

他们所说的魁萨茨·哈德拉克就是这么回事吗?保罗猜想道。

“有那么一阵子,我以为哈瓦特又搞错了。”杰西卡说,“我以为,或许岳不是一个苏克医生。”

“无论我们以前怎么看他,都没看走眼,他还是他……只是,多了些变化。”保罗说。他心想:在认清事实方面,她怎么会如此迟钝呢?他接着又说:“如果艾达荷找不到凯恩斯,我们就——”

“他并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她听出了那种钢铁一般的语气,那种发号施令的感觉。杰西卡愣了一下,瞪着黑暗中保罗那暗色的身影。他坐在透明的观察窗口前,背后是月光辉映的山崖,从帐篷的这边望过去,形成了一个轮廓分明的剪影。

“你父亲的部下里一定还有其他人逃出来,”杰西卡说,“我们必须把他们再次聚集起来,找……”

“我们要依靠自己。”他说,“我们首先要关心的是家族的原子武器,必须在哈克南人找到它们之前把这些武器搞到手。”

“他们不太可能找到。”她说,“武器藏得很隐秘。”

“不能有半点儿侥幸心理。”保罗说。

而杰西卡却在想:他想利用原子武器勒索他们,威胁说要毁掉整个星球和香料——这就是他打的小算盘。但是,到那时,他唯一的指望就只有叛逃出去隐姓埋名、流亡异乡了。

母亲的话激起了保罗的另一重心事:身为公爵,对自己一夜之间丧失人民的忧虑。保罗心想:人民才是一个大家族真正的力量所在。他记起离开卡拉丹之前哈瓦特所说的话:“与朋友分别才令人伤心,地方不过就是个地方。”

“他们动用了萨多卡军团。”杰西卡说,“我们必须等萨多卡军团撤走之后再开始行动。”

“他们认为我们身处沙漠与萨多卡军团的双重围困下,迟早会完蛋的。”保罗说,“他们不打算留下任何一个厄崔迪人——要把我们斩尽杀绝。别指望我们的人能逃出来。”

“他们不可能一直冒这个风险,不然就会暴露皇帝那边也参与其中的真相。”

“是吗?”

“我们的人肯定能逃出来不少。”

“是吗?”

杰西卡扭过头去,听着保罗精确地计算成功的概率。然而,儿子冰冷的口气令她害怕。她意识到保罗的思维能力已有了飞跃式的提高,远远超过她本人,现在看问题比她更全面。她帮他训练出这种能力,可现在却发现,自己竟为此感到害怕。

她思绪联翩,想到自己失去了公爵坚实的臂膀和他的悉心呵护,不禁泪水涟涟。

杰西卡想:命里注定的,雷托。“这是爱的时代,也是痛苦的时代。”她把手放到腹部,把注意力集中到胎儿身上。我有厄崔迪的女儿了,当初不就是命令我生女儿吗?可圣母错了:女儿也救不了我的雷托。这孩子只是在死亡的途中向未来延伸出来的一条生命线。我怀上她完全出于本能,并不是为了服从命令。

“再试试通信电台。”保罗说。

她想:无论我们怎么阻止自己思考,大脑总是停不下来。

杰西卡找出艾达荷留给他们的小型电台,打开开关。面板上亮起绿光,传来一阵尖锐的啸叫声。她调低音量,全频搜寻己方的波段。随即,帐篷里响起厄崔迪的战时密语:“……撤退,在山岭那边会合。菲多报告:迦太格已没有幸存者,宇航公会的银行已经被洗劫一空。”

迦太格!杰西卡想,那是哈克南人在厄拉科斯的老窝,一个藏污纳垢的温床。

“他们是萨多卡。”那声音说,“注意身穿厄崔迪军服的萨多卡军团:他们……”

麦克风里传来一阵怒吼,然后陷入一片死寂。

“试试别的波段。”保罗说。

杰西卡问:“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我预料到了。他们想让宇航公会因银行被毁而迁怒我们。只要宇航公会跟我们干上了,我们就会被彻底困在厄拉科斯。再试试别的波段。”

杰西卡掂量着他所说的话:我预料到了。他到底怎么了?慢慢地,杰西卡把注意力转回电台上。她转动旋钮,喇叭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一阵通话声,反映出残酷的战况,他们用厄崔迪的战时密语绝望地叫道:“……撤退……尽量集结……”“……被困在洞里了……”

其他波段还有大量哈克南人的呼叫,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有严厉的指令,也有战况报告。但材料还不够,杰西卡不足以记录并破译这种语言,但哈克南人兴奋的语气却相当明显。

哈克南人大胜。

保罗摇摇身边的包裹,听到里边两个标准密封水瓶叮咚作响,还剩下不少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透过帐篷的透明窗口往上看,凝视着外边星光下峻峭的山崖。他用左手摸着帐篷入口处的密封帘。“天就要亮了。”他说,“我们再等艾达荷一个白天,晚上不能再等了。沙漠里必须晚上赶路,白天则藏在隐蔽处休息。”

一个传闻浮现在杰西卡的脑海中:如果没有蒸馏服,坐在沙漠隐蔽处的人每天需要五升水以维持自身体重。她感到蒸馏服光滑的衬里摩擦着自己的身体,心里明白,他们的生命完全仰仗这些设备。

“如果我们离开这里,艾达荷就找不到我们了。”她说。

“有的是手段让任何人招供。”他说,“如果艾达荷黎明前还不回来,我们就必须考虑到他被俘的可能性。你以为他可以坚持多久?”

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杰西卡沉默地坐着。

保罗打开救生包的封口,从里边取出一本带照明灯和放大镜的微型手册,书页上显出一些绿色和橘红色的字母:“标准密封水瓶、蒸馏帐篷、能量帽、循环导管、沙地呼吸泵、双筒望远镜、蒸馏服备件包、记号枪、盆地地图、过滤塞、定位罗盘、造物主矛钩、沙槌、弗雷曼工具包、狼烟……”

在沙漠上生存,必需的东西真不少。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册扔到帐篷内的地板上。

“可我们能去哪儿呢?”杰西卡问。

“我父亲提到过沙漠的力量。”保罗说,“没有它,哈克南人无法统治这个星球。其实,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统治过这个星球,将来也不可能做到。就算他们有一万个萨多卡军团也没用。”

“保罗,你不能认为……”

“所有的证据已经摆在我们手上了。”他说,“就在这儿,这个帐篷里——包括帐篷本身、这个救生包和它里面装着的东西,还有这些蒸馏服。我们知道宇航公会给气象卫星开了一个天价,我们还知道……”

“气象卫星跟这有什么关系?”她问,“他们不可能……”杰西卡停住了。

保罗发觉自己高度警觉的超感知意识正在读取她的反应,分析计算每一个细枝末节。“现在你明白了。”保罗说,“气象卫星观测地面情况。沙漠深处有某些东西,经不住这样频繁的观测。”

“你在暗示说,宇航公会自己控制着这个星球?”

她的反应太慢了。

“不!”保罗说,“是弗雷曼人!为了保住秘密,他们私下买通了宇航公会。他们所用的贿金是任何拥有沙漠的力量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香料。这比依据二手资料判断出来的结果要准确得多,是直接分析计算后得出的结论。相信我。”

“保罗,”杰西卡说道,“你还不是门泰特,你不能肯定怎么……”

“我永远也不会成为门泰特,”他说,“我是另外一种……一种怪胎。”

“保罗!你怎能说出这么……”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保罗转身看着窗外的黑夜。为什么我无法哀悼父亲?他觉得很奇怪,自己身上每一根筋脉都渴望能把心中的悲痛释放出来,但他就是做不到,永远都做不到。

杰西卡从未从儿子嘴里听到如此悲痛的话。她想向他伸出手去,拥抱他,安慰他,帮助他,但她明白自己无能为力。这个问题必须由他自己来解决。

救生包手册就扔在杰西卡与保罗之间的地板上,手册上闪闪发光的照明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捡起手册,看了一眼扉页,读道:“《‘友好的沙漠’手册》。这是一个充满阿亚特和生命的布汉的地方,这里代表着生命,证明着生命。皈依吧,太阳神阿尔—拉特才永远不会灼烧你。”

她想:听上去像《阿扎之书》。她回忆起当年研读过的《伟大秘密》。有人在借助宗教力量影响厄拉科斯人?

保罗从包里拿出定位罗盘看了看,又放回去,说:“看看所有这些特制的弗雷曼器械,其复杂精密程度无与伦比!我们必须承认,能创造出这种东西的文化,一定有着极其深厚的底蕴,不为任何外人所知。”

他严肃的语气仍使杰西卡担心不已,她犹豫了一下,继续看书,研究一幅厄拉科斯的星座图:“穆阿迪布:老鼠,”她注意到天空中的“老鼠尾巴”指向北方。

保罗借着手册的亮光,盯着黑黢黢的帐篷里母亲的模糊身影。他心想:如今,我该完成父亲的遗愿了。趁她现在还有时间哀痛,我必须把父亲让我转达给她的话告诉她。以后再要哀痛,势必影响我们的行动。这种冷静的逻辑让他自己都震惊不已。

“妈妈。”他说。

“嗯?”

她听出儿子的语气有所变化,那声音中的冷酷使她心底一寒。她从未听过这么严厉的控制力。

“我父亲死了。”他说。

她在自己脑海中搜寻与这句话相对应的数据、相匹配的事实——这是贝尼·杰瑟里特用来评估信息的方式。最终,她找到了:一种损失惨重的感觉。

杰西卡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我父亲曾经交代过我一件事。”保罗说,“如果他发生任何意外,就替他转达一句话给你。他担心你可能会以为他不信任你。”

她想:那种毫无根据的猜疑。

“他想让你知道,他从未怀疑过你。”保罗解释了父亲当初的欺骗策略,然后补充道,“他想让你知道,他始终完全信任你、爱你、珍视你。父亲说,就算他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你的。他只有一个遗憾——没有让你成为他的公爵夫人。”

杰西卡泪如泉涌,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心想:这么浪费身体里的水,真蠢!

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她企图把哀痛化为愤怒,这样就不会哭泣了。雷托,我的雷托啊!她想,我们对自己所爱的人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啊!

她猛地一下,熄灭了微型手册上的照明灯。

她抽泣着,浑身颤抖。

保罗听着母亲哀痛的哭泣声,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并不觉得哀伤,他想,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无法感到哀伤是一个可怕的缺陷。

杰西卡突然想起《奥兰治天主教圣经》里的话:“有得有失;有留有去;有爱有恨;有战有和。”

保罗已经冷静下来,继续精算推演未来需要采取的行动。他已看清了在这个充满敌意的星球上该如何前进。他没有让自己沉湎于梦想,他不允许自己用这种办法逃避现实。保罗将自己的预知意识准确地集中于未来,通过精准的计算推演出未来的各种可能性。不仅如此,他的思维仿佛具有了某种神秘性——仿佛切入某种超越时空的层面,被来自未来的风吹拂着。

蓦地,保罗仿佛找到了一把关键的钥匙,意识找到了一个可以着手之处,借力攀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他感到自己岌岌可危地攀附在这个新的意识层面上,四处张望着。他好像身处一个球体中,条条大路呈辐射状伸向四面八方……但这只是一种近似的感受,并不能完全表达出他内心的感受。

他记得自己曾经看见过一条纱巾在风中飞舞,而现在,他感到自己的未来也像那条在风中飘荡的纱巾一样,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他看见了人,许多人。

他感到了未来的无数可能性,忽冷忽热,纷至沓来。

他知道名字、地点,感受到无数情感,探索分析无数深藏于裂隙中的数据。他有时间探测、检查、体验,却来不及把收集到的信息分析归类。

这是一个跨度极广的各种可能性的集合:从最遥远的过去,到最遥远的将来;从最可能的事,到最不可能的事。他看到自己以无数种方式结束生命,他看到许多全新的行星、全新的文明。

人。

人。

他看见他们蜂拥而至,无从辨认,但他的意识却能将他们分门别类。

甚至包括宇航公会的人。

他想:宇航公会——从那儿可以找到出路。他们会接受我的怪异,视之为一件他们所熟知的、具有极高价值的物品——香料。我会保证向他们源源不断地提供这种不可或缺的香料。

但一想到他终尽一生都将在自己所预见的未来诸种可能性的摸索中度过,像那些在茫茫太空中引导飞船的宇航公会领航员一样,他便感到极度震惊。尽管这也是一条路。在与一些宇航公会成员出现的可能的未来迎面相遇时,他识出了自身的怪异。

我有另一种视界,世界在我眼中是另一番模样:存在着诸种通道。

这种意识既使他放心,也使他不安——这个新世界存在那么多他无法看到的凹陷深谷。

这一番幻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他眼前一闪即逝。他意识到,这整个过程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然而,他个人的洞察力已经发生了彻底改变,他可以洞见秋毫,清晰得令人恐惧。保罗朝四下望去。

隐蔽在山崖中的帐篷依然被夜色所笼罩,母亲的悲泣声仍不时可闻。

可他仍然能感到,自己缺乏悲哀的情绪……心里那个空荡荡的地方似乎已经与意识分离,不管心里如何难受,他的意识仍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以一种类似门泰特的方式处理数据,评估,分析,计算,提交答案。

保罗现在看得出,自己已经拥有了几乎从来没有人拥有过的巨量信息。但这些信息却无力减轻心中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他觉得非要打碎什么不可。这念头就像在他心中装了一个定时炸弹,而定时器正嘀嗒嘀嗒地走个不停。可是,不管他自己怎么想,大脑仍然自顾自地工作着,记录下他身边一切细微的环境变化:湿度有轻微的改变;温度略有下降;昆虫掠过帐篷顶的过程;透明窗户外那一小片星空,随着黎明的逼近呈现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空荡荡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大脑在运转,嘀嗒作响,但这又如何?没多大区别。他可以回顾自己的过去,看到自己超能力的起点:训练,强化天赋的才华,精心设计的高压训练,能力升华的关键时刻所接受的《奥兰治天主教圣经》教育……最后是大量摄入香料。除了回顾,他也可以前瞻,朝那个最可怕的方向瞻望,看到未来的发展。

我是个怪物!他想,怪胎!

“不,”他说,“不!不!不!”

他发觉自己正握起拳头捶打着地面。而他体内翻涌着的那部分的意识则把自己的这个动作当成一个有趣的个人情绪资料记录下来,开始分析。

“保罗!”

母亲坐在他身边,抓着他的手,面如死灰地盯着他:“保罗,你怎么啦?”

“你!”他说。

“我在这儿,保罗。”她说,“没事的。”

“你对我都做了些什么?”保罗质问道。

猛然间,她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根源。她回答说:“我生了你。”

她的回答源于本能和她那敏锐的洞察力,正是能使保罗冷静下来的答案。他感到母亲正握着自己的手,于是把目光集中在母亲模糊的面部轮廓上(他的思维能力如一股洪流,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注意到了母亲面部结构上某些基因的痕迹。这条线索,再加上其他一些数据,使他终于归纳总结出了问题的答案)。

“放开我。”他说。

她听到保罗那生硬的口气,只好照做:“保罗,你愿意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吗?”

“你在训练我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保罗问。

他的语气里已经听不出孩子气了。杰西卡一边想,一边说道:“我所希望的和所有其他父母一样——希望你能……高人一等,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她听出了儿子语气中的苦涩滋味,于是说:“保罗,我——”

“你想要的不是儿子!”他说,“你要的是魁萨茨·哈德拉克!是男性贝尼·杰瑟里特!”

保罗苦涩的语气使她畏缩:“可,保罗……”

“这件事,你征求过父亲的意见吗?”

她心中又涌起一阵哀痛,轻声对他说道:“不管你是什么,保罗,你既继承了你父亲的基因,也继承了我的基因。”

“但不该有那些训练。”他说,“不该有那些……唤醒……沉睡者的东西。”

“沉睡者?”

“就在这儿,”保罗用一只手指指头,然后又指指胸口,“在我身体里。它不断地长啊,长啊,长啊,长啊……”

“保罗!”

她听得出来,保罗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

“听我说。”他说,“过去,你想要圣母听听我做过的梦。现在,请你以她的身份听听吧。刚才,我在清醒状态下做了一个梦,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必须镇静下来。”她说,“如果有——”

“香料。”保罗告诉她,“这儿到处都有香料——空气里,土壤里,食物里。这种抗衰老的香料,就像真言师的药物一样,是毒药!”

杰西卡的身体一僵!

他压低声音重复道:“毒药——它如此精妙,如此阴险,如此……不可逆转。只要你不停止服用,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我们再也离不开厄拉科斯了,除非带着这颗星球的一部分跟我们一起走。”

保罗的语气阴森可怖,不容置疑。

“你,还有香料。”他说,“任何人摄入足量的香料后,都会发生变化。但拜你所赐,我可以意识到这种变化。如果是在不知不觉中,这种变化还不会扰乱一个人的意识,可我做不到!因为我看得见!”

“保罗,你——”

“我看见了!”保罗重复说。

保罗话中透着疯狂,杰西卡听出来了,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保罗又开口了。听得出,这时,他已经恢复了原先那种钢铁般的自控能力:“我们被困在这儿了。”

我们被困在这儿了。杰西卡在心里认同道。

她相信保罗话中的真实性。任何骗术、任何奇策,甚至贝尼·杰瑟里特的力量,都不能使他们完全摆脱厄拉科斯:香料是会让人上瘾的。早在她的意识有所觉察之前,她的身体就已经知道这一点了。

杰西卡想:所以,我们将在这里终老一生,在这个地狱般的星球上。只要能躲过哈克南人的追杀,这里就是上天为我们预备的地方。而我人生的意义也毫无疑问了:我就是一匹负责生育的母马,为贝尼·杰瑟里特的育种计划保存重要的遗传谱系。

“我必须告诉你我刚做过的梦。”保罗说,他的语气又狂暴起来,“为了让你相信我所说的,我首先要告诉你:我知道你会在这里生下一个女儿——我的妹妹,就生在厄拉科斯上。”

杰西卡把手按在帐篷的地板上,把卷起的布料一一展平,想借此压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她知道自己的身材还没走样,别人应该看不出自己怀孕了。她只是因为自己的贝尼·杰瑟里特能力才得以分辨出身体的细微征兆,知道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才几个星期大的胎儿。

“只为服务。”杰西卡喃喃自语着,试图以贝尼·杰瑟里特箴言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们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服务。”

“我们将在弗雷曼人中间找到一个家。”保罗说,“你们的护使团已经为我们预备了逃难用的地洞了。”

她们确实在沙漠中为我们准备了一条出路。杰西卡告诉自己说,可他怎么会知道护使团呢?她发觉,保罗日益增强的超能力使他变得陌生起来。对此,她越来越难以控制内心的恐惧。

保罗打量着黑影笼罩下的母亲,通过新获得的洞察力,她的害怕和每一个反应保罗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她并非隐没在黑暗里,而正站在炫目的灯光下。保罗开始同情起母亲来。

“这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我还不能告诉你。”保罗对母亲说道,“我甚至不能告诉我自己,尽管我看得见。这种对未来的感觉——似乎不受我的控制,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至于最近将要发生的事——比如说,一年——我能看到一些……一条路,就像我们卡拉丹的中央大道一样宽。有些地方我看不到……那些藏在阴影中的地方……仿佛拐到山背后去了。”他说着,又想起那块飘舞的纱巾:“……还有许多岔路……”

他陷入了沉默,当时所看到的那些画面充斥着他的大脑。以前那些带有预见性的梦并没有告诉他会有今天这种超能力,他的一生中也没有任何类似的经历,可以说,他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承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仿佛面纱突然被扯掉,未来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

回忆着刚才的经历,保罗又想起了自己那可怕的使命——他一生的压力不断扩张开来,就像不断膨胀的气泡……时间在它面前退缩,再退缩……

杰西卡摸到帐篷的照明控制器,打开开关。

微弱的绿光驱走阴影,减轻了杰西卡的恐惧心理。她看着保罗的脸,注意到他的眼睛——那种透视内心的凝视眼神。她知道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种表情——灾难记录中的图片里。在那些遭遇饥饿和巨大伤害的儿童的脸上。他们的眼睛像两个坑,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双颊凹陷。

她想:这种表情是因为意识到了可怕的事实,像一个人被迫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确实,他不再是个孩子了。

保罗话中潜在的深意抓住了杰西卡的注意力,推开了其他念头:保罗可以看到未来,可以看到逃亡的办法。

“有一个办法可以躲过哈克南人。”她说。

“哈克南人!”保罗轻蔑地说,“别再想这些变态了。”他盯着母亲,借着帐篷里的灯研究着母亲脸上的线条。这些线条说明了一切。

她说:“你不应该随便把任何人归为人类,你还没有……”

“你知道应该如何界定什么人是人类,什么人不是?还是别太肯定吧。”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去。另外,我的母亲,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但你应该知道——我们就是哈克南人。”

她的大脑做出了可怕的反应:头脑顿时一片空白,仿佛想关闭所有的感官意识。但保罗的声音仍在继续,无情地攫住她。

“下次你找到镜子时,仔细看看你那张脸。但现在,先研究一下我的脸吧。如果你不想自欺欺人的话,一定会看出蛛丝马迹。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骨相。如果这一切还不能使你信服,请听听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话:我走进未来,读过一个档案,看到过一个神秘的地方,我有所有的相关资料和数据。我们是哈克南人!”

“是……家族中的叛逃者。”她说,“就是这么回事,对吗?是哈克南的某房堂亲……”

“你是男爵的亲生女儿。”他说,看到母亲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男爵年轻时有过许多风流韵事,有一次他放纵自己被一个女人诱惑了,但那次的对手却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是你们中的一员,目的是搞到他的遗传基因。”

保罗说“你们”时的语气沉重地打击了她,就像扇了她一记耳光,这却使她恢复了理智。她无法否认他的话。过去许多不明所以、充满了盲点的血脉现在清楚地连接到了一起:她们需要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儿,不是为了结束厄崔迪与哈克南之间古老的家族世仇,而是为了弥补她们遗传谱系中某些失落的遗传基因。这些基因是什么?她曾苦苦寻找这个答案。

保罗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继续说道:“她们自以为在寻找我,但我却与她们想要的人不同,而且提前降临人世。这一切,她们还不知道。”

杰西卡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伟大神母啊!他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在他面前,杰西卡感到自己赤身裸体、暴露无遗,她意识到他的双眼能看穿任何伪装。而这,杰西卡明白,就是她感到恐惧的原因。

“你现在以为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他说,“忘掉这个念头吧。我是一个你们意料之外的产物。”

我必须把这个消息传回学校。杰西卡想,交配目录也许能揭示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保罗说:“她们不会知道我的,等她们知道时,一切已经太晚了。”

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杰西卡放下手说:“我们会在弗雷曼人中间找到安身之所吗?”

“弗雷曼人中流传着一句谚语,他们认为这句话出自‘永恒老父’夏胡鲁——掌管来世的神祇。”保罗说,“他们说:‘准备好感激你所遭遇的一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上天的安排。”

而保罗心里却在想着:是的,我的母亲大人,我们未来的家就建在弗雷曼人中间。你也会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也会因蒸馏服的过滤管而在漂亮的鼻子旁边留下一道疤痕……而你将生下我的妹妹:圣·尖刀厄莉娅。

“如果你不是魁萨茨·哈德拉克,”杰西卡说,“那你是什……”

“你不可能了解的。”他说,“除非你能亲眼看到,否则是不会相信的。”

他心想:我是一颗种子。

他突然发觉,自己落地之处多肥沃啊!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那可怕的使命感不禁充盈了他的身心,在他那空洞的内心深处四处游荡。一股悲哀袭上心头,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快要窒息了。

在前方的道路上,他看到两条主岔道。在其中一条岔道上,他将面对邪恶的老男爵,最终还要跟那个仇人和解:“你好,外公。”一想到这条路,想到一路上必然经历的一切,保罗就感到一阵恶心。

另一条岔道则是一片模糊的灰色地带,模糊之中,不时凸现剧烈的暴力冲突。他在这条路上看见了一种武士宗教。烈火四处蔓延,一路伸展到天际。厄崔迪家族绿黑旗在狂热的军团上方飘扬着,这些士兵个个都被香料烈酒灌得酩酊大醉。其中也有哥尼·哈莱克和其他几个父亲的老部下,人数少得可怜,都戴着从供奉父亲颅骨的神龛里拿出来的鹰徽纹章。

“我不能走那条路。”他喃喃地说,“那条路才是你们学校里那些老巫婆真正企盼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保罗。”他母亲说。

他一言不发,像一颗种子那样思考。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了种族问题,他知道,这就是他那个可怕的使命。他发觉自己不再仇恨贝尼·杰瑟里特,也不恨皇帝,甚至不恨哈克南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血缘本能,想振兴过于分散的遗传因子,把自己一族的基因注入新的基因熔炉中,配对、融合、改良血缘谱系,从而产生更强大的种群。然而,要想找到最强有力的基因,种族的本能只知道一种可靠的方法——遵循古法,遵循那经过千锤百炼、万变不离其宗的自然法则——圣战。胜者即是强者,优胜劣汰,让自然的力量筛选出最强的基因。

他想:我当然不能选择那种方式。

但在他心里,他再次看到供奉父亲颅骨的神龛,和飘扬的绿黑旗下野火般蔓延开来的暴行。

杰西卡咳了一声,打破了他的沉默:“这么说……弗雷曼人将会庇护我们?”

保罗抬起头,隔着亮着绿灯的帐篷,盯着她脸上带有天生贵族气质的线条说:“对,这是其中一条出路。”他点点头:“他们将称我为……穆阿迪布——‘指路之人’。是的……他们将这样称呼我。”

保罗闭上双眼:现在,父亲,我终于可以哀悼您了。他感到泪水滑下自己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