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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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是个玩笑

第一部 上帝的旨意

谁能想到,他们俩竟能走到一起。尤其是在那个年代,发生这种事情,简直就像天方夜谭。是啊!要不是事实就摆在那里,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们故事的主人公伊索尔,出生在法国北部一个名叫圣马耳的小镇。那里溪流丘陵,灌木丛生,尽管没有卢瓦尔河谷那些气势恢宏的城堡,也没有哪座教堂能像巴黎圣母院或科隆大教堂那样举世闻名,但是只要愿意,人们还是可以利用周末的闲暇时间,去亚眠体验一下热闹的城市生活,或者在天气好的时候,往反方向走走,去领略一番勒阿弗尔的海港风光。

有一段时间了,在小镇最为热闹的酒吧里,人们热衷于谈论那桩叫名人们唇枪舌剑,还有夫妻为此闹到离婚的德雷福斯丑闻[1]。当然,当地人更关心的,其实还是阿尔萨斯和洛林[2],毕竟自然国界[3]没能实现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在自家门口忍受普鲁士人的蛮横与欺辱,怎么能不叫人愤愤不平呢?可是,只要用心听上一听,你就会发现,人们谈论这道深埋在民族感情里的政治伤疤,其实是出于一种习惯,或者某种责任,就像一个流传千古的故事,它是那样家喻户晓,那般令人津津乐道,如今轮到你你却不讲,还缺乏应有的热情,这不是明摆着显得自己无知,还要丢尽面子吗?再恰当一些讲,正如一个道德败坏的家伙,在光天化日之下抢走了邻居家那只温顺、乖巧、人见人爱的灵缇犬[4],你气愤、同情,和邻居一起捶胸顿足,该死的混蛋,真是万恶至极!我们得剥光那狗小子的裤子,踢烂他的屁股。可谁去踢,怎么踢,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在那时,我们的伊索尔还是个天真烂漫充满遐想的小姑娘。在她眼里,天空总是那么清澈透明,云朵总是那么悠闲自在,松林里总是溪流潺潺草舞莺飞,山坡上总是矢车菊身姿绰约遍地弥香,仿佛全世界的小姑娘都和她一样,身上穿着带蕾丝花边的小裙子,手里捧一本书,静静地坐在阳光斜照的廊檐下做着公主梦。而那个比她小不了几岁,人们称他淘气鬼、害人精,或干脆就叫讨人嫌的弟弟:约瑟夫,在帽梁上扎上一撮鸡毛,腿间骑上一根竹竿,再揪下母亲要洗的床单往身上一披,满院子追着几只鸡打打杀杀,就自诩为战神[5]的龙骑兵了。那时,她的父亲雷瓦尔还是医生,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面带严肃,爱喝几口小酒,总喜欢躲在不被人打扰的某个地方做着自己的事情。她的母亲,也和别人家的差不了分厘。她总是腰系围裙忙里忙外,活儿没少干,牢骚没少发,脸色总是毫无征兆地说变就变,心情好的时候和颜悦色温暖宜人,烦躁时就狂风骤雨暴跳如雷。

“妈妈,你可真能沉得住气。不过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看到了。”伊索尔坐在廊檐下的木条凳上,目光跟着母亲忙碌的身影。

“从早晨到现在,我一直在忙,可我的女儿悠哉乐哉地晒太阳。我的孩子,你看的童话太多了,我可不信这世界上会有什么白雪公主。”

“我是说镇政府门口的那张宣传画……妈妈,大家都在谈论它。”

“哦,”母亲说,“不就是一张画嘛,那就让他们谈论好了。一群痴心妄想的家伙!”

“可是……”

仅仅是一张宣传画吗?在伊索尔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白墙红顶的别墅,绿堂堂的橡胶林,湖泊,小船,身着工装的佣人,是年轻帅气气宇轩昂的男主人,体态优美素衣罗裙的女主人,他们坐在太阳伞下甜蜜地品茶聊天,他们的眉宇间洋溢出的幸福,是那样难以言表。哦,那就是东方,印度支那,安南[6],不,那是个叫多少人向往的地方啊!我们年幼的伊索尔,把看到的景象和远在中国的姨妈家发生了混淆。当然她相信母亲心里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母亲故意不想接她的话茬儿罢了。于是在伊索尔的心里便产生了小小的委屈,她看着母亲,一点儿都不相信没有去过巴黎的母亲,就不向往巴黎的上流生活;不是银行家女儿的母亲,就不想成为资产阶级的贵妇人;母亲把全部家务都揽下来,好给自己的丈夫腾出时间钻研医学,难道只是为了成就一个医术高超的乡村医生?而她就心甘情愿守着一份牛栏鸡舍挑粪犁地的简朴生活?不,别骗人了,这世上谁能没有一点梦想呢!

“没有‘可是’,伊索尔,去把鸡喂喂。”母亲口气严厉,“要不就过来帮我洗衣服。仁慈的上帝看见我们口渴,创造了水,看见我们饥饿,创造了米,但要得到这些东西,我们就得去劳动。伊索尔,上帝可不喜欢不劳而获的人。”

“哦……妈妈……”

“嗯!”

“妈妈……”

“赶快行动,伊索尔!”

“哦,赶快行动,伊索尔。”伊索尔重复着妈妈的话走出廓檐。她心想,难道维也纳、佛罗伦萨、阿姆斯特丹、斯芬克斯、萨满教符咒、印度人的洗礼、因纽特人的冰屋还有食人族,没有一样会令母亲感兴趣吗?当然了,伊索尔只能偷偷抱怨,因为她知道家长之所以成为家长,就是家长说的话你必须得服从。好在家中的事说到最后还是父亲说了算,偶尔让劳累的母亲在自己面前撒一撒老母鸡式的威风,倒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那天下午稍晚一些时候,伊索尔的父亲雷瓦尔从邻村回来,他神形疲惫内心沮丧,骑马经过镇政府时,莫名其妙地被镇长拦了下来。镇长死磨硬缠给他介绍安南,说自己受上帝点拨,一定要雷瓦尔认真考虑一下,因为那里实在是一处难得的人间天堂。说着,镇长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资料递给雷瓦尔。经过镇长一番添油加醋,一片贫困、落后、蚊蝇遍地的热带丛林,顿时变成了到处蕴藏着财富,遍地流淌着快乐的幸福之地。镇长说,亲爱的雷瓦尔,难道你不觉得人生最大的乐趣是自由吗,那种得到尊重,自己还可以信马由缰的自由。在那里,你还可以更进一步,享受一下自由统治的乐趣,自由统治,雷瓦尔……镇长把脸贴到雷瓦尔面前,神情激动,攥紧的拳头还捣了一下桌子。他把手摁在雷瓦尔肩上说,那样的生活你能想象吗,你就是上帝,真正的上帝,雷瓦尔!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雷瓦尔没有在镇长那里待太久。他的一个病人死了,他心情很糟,此时他想做的只是想和亲爱的上帝坐下来vis—a—vis[7]地谈谈。雷瓦尔回到家,一直闷闷不乐,沉默不语,按照惯例晚饭后他会看上一会儿书的,可那天,他却两眼发呆,无端端地问自己的妻子,当地的土壤和气候是否能在自家田里种出像样儿的马尔贝克或解百纳[8]来,要是收成好,那么种多少亩葡萄就得在采摘时雇用短工。还有,为了保证酒的品质,他想用橡木来做酒桶,那样成本会增加多少。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可实际上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全家人谁都没去过波尔多和勃艮第,更别说酿什么酒了。后来,善解人意的伊索尔,趴到父亲的背后低声问:“爸爸,我知道你心里藏了一个秘密,是吗?”

“是的,我的小天使。”雷瓦尔给了女儿一个温和的笑。

雷瓦尔把女儿搂到怀里,转头和妻子说:“默尼埃老爹,死了。”

“我猜到了,雷瓦尔,他是个好人,可是……我们谁都不是上帝,雷瓦尔,你只是一个医生,你已经尽力了。”

“但我无法做到因此就司空见惯。我受不了这种折磨。”雷瓦尔很难受,

“雷瓦尔,你是想告诉我什么?”

母亲随即命令两个孩子上楼睡觉。孩子们只能服从。但没过一会儿,就听到父母在楼下争吵的声音。母亲给父亲扣了狂妄、自私、不切实际的帽子。而她自己也爱到了伤害,似乎她苦心经营的一桩事业突然间宣告破产了。父亲却决心已下,他不会因为妻子的反对发生动摇。后来伊索尔听到抱怨的母亲屈服了,毕竟她是女人,是妻子,知道这个家,要是失去了丈夫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妻子哭哭啼啼,雷瓦尔当然不会无动于衷。为了表示他的郑重其事,第二天他就分别给巴黎和马赛的朋友写了加急信,得到的回复正如他希望的那样,安南是有些野蛮和落后,可这也正好说明那里就像处女一样,等待着有人来开发。处女,多令人兴奋啊,去那里冒冒险创创业,总比在小镇里忍受这一成不变的日子要好得多吧!

接下来,雷瓦尔带着妻子去镇政府做登记。在申请表上,他们填写的目的地,是中国广州湾,而非安南。这倒正合伊索尔之意,几年前从姨妈的来信中,她就对中国的丝绸、茶道、京戏、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有所了解。她猜不到的是广州湾离天津的距离,但毕竟两地同属一个国家,只要到了广州湾,她就很快可以见到苏姗姨妈,以及她家的漂亮房子了。

随后“好心”的镇长帮雷瓦尔一家联系到一艘货船,谁想那条船靠岸的地方居然是安南。雷瓦尔愤然大怒。他揪住船长的衣领要揍船长说:“亲爱的船长先生,这就是我的目的地广州湾吗?”

“不,当然不是,雷瓦尔医生,不过,你可以把这里当作你的广州湾。我的船到站了,雷瓦尔医生,你不能命令我再往前行。当然了,你要是想在这里找点乐子,我倒乐意帮忙。”

“那么,我们呢?”雷瓦尔不解地问。

“那是你的事,雷瓦尔。”

“你这个混蛋!”

“没错儿,雷瓦尔,如果登船时你要问上一句,我会告诉你我是个混蛋的。”

船长一脸坏笑。伊索尔的母亲只好上前央求,希望船长看在他们已经倾家荡产孤注一掷的分上,把他们全家送到广州湾。这时,船长把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瞥一眼昏昏欲睡的夕阳说,让他重新起锚不是不可以,但雷瓦尔必须得答应让自己的妻子夜夜睡到船长室里。

真是欺人太甚!雷瓦尔的脸都被气白了。船长却用手拍打雷瓦尔的脸,就像粗野的猎人拍打一只小鹿的脸。“雷瓦尔医生,这是个玩笑,要么就是一个误会,其实……啊哈,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雷瓦尔,不管你信与不信,结果就是这样!”船长说。

雷瓦尔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去殖民地管理局请求帮助。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无奈之下,雷瓦尔只能给在中国传教的弟弟达尼埃尔写信。他相信作为大清国的外国神职人员,达尼埃尔会有办法解救他们。然而,达尼埃尔的回信却迟迟未到。也许是达尼埃尔根本就没有收到他的信,也许是达尼埃尔的回信中途遭截。于是,雷瓦尔罪指殖民地管理局。出于维护法兰西名誉和同胞利益的名义,管理局倒是派人来了,目的却是劝说雷瓦尔安心留下,毕竟广州湾局势动荡,而安南却正需要像他这样受过现代教育又有多年行医经验的医生。

雷瓦尔一脸漠然,觉得这是欺骗、绑架、侮辱。他通过各种渠道和当地人接触,买来地图在上面比比画画,一周后便决定带领全家穿越丛林由广西去往中国。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背水一战。于是,一家人像探险队一样沿着东北方向朝丛林深处行进,在第五天的时候,雷瓦尔的身体开始浮肿,感觉浑身无力,接着是约瑟夫,很快又轮到伊索尔的母亲。他们只好停下,到附近的村庄暂作休整。可他们没想到这次暂时的休整竟然变成亲人永远的离别。

究竟晕迷了几天,伊索尔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当她醒来时,父母和约瑟夫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当地人比比画画把她带进丛林,指着三个坟包告诉她那就是她的家人。这不公平!在伊索尔幼小的心里,她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她觉得这个世界太老谋深算了,觉得家人不该无情地把她撇下。从那以后,她变得冷漠,无泪,少言寡语。甚至认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谁可以给她温暖了。

两个月后,正当当地人在为是否收留这个法国小姑娘而犯难时,一个黑黑瘦瘦的安南人来到村庄。那人带来了达尼埃尔神甫的信。达尼埃尔在信中要伊索尔跟这个人去中国与他汇合。伊索尔从未见过达尼埃尔,她只知道达尼埃尔叔叔是在八年前由方济各会派往中国传教。可眼前,失去亲人又没有生存能力的她,去中国投奔叔叔也是她唯一的选择了。

当伊索尔跟着安南人到达中国,在大沽码头靠岸时,是一个雾气腾腾的早晨。伊索尔睡眼惺忪,而她的叔叔达尼埃尔神甫,已经在岸上等候了。伊索尔满以为达尼埃尔会带一辆漂亮的马车或一顶舒坦的轿子来。父亲曾和她说过,在中国主教的地位很高,虽然达尼埃尔叔叔不是主教,但作为神甫的他,雇一辆马车或赁一顶轿子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没想到站在她面前的达尼埃尔却破鞋旧袜,衣着寒酸,浑身散发着一股浓浓的chinois[9]味。而且,这位身材高挑面带笑容的神甫,神情中有种隐隐的忧戚。难道这就是她的达尼埃尔叔叔吗?他如此破败,就像异教徒中的苦行僧。可现实就摆在面前。在那潮乎乎的晨雾中,伊索尔两腿发僵,还隐隐的头疼,她别无选择地走向了达尼埃尔。神甫蹲下身子,张着双臂,以极大的温暖迎接这个饱受伤害的孩子。伊索尔却没有去拥抱达尼埃尔,甚至连一声“叔叔”或“嗨”都没说。她站在神甫怀里,眼前看着码头上忙碌的人,感觉自己就像神甫怀里的一个十字架。在路上时,安南人曾经给伊索尔讲起过天津。说法租界所在的紫竹林[10]其实离大沽不远,只要换乘小船沿内河逆流而上,用不了多久便能到达。伊索尔多想去苏姗姨妈家待上几天啊,哪怕是一天,她甚至鼓足勇气和达尼埃尔说了。达尼埃尔却不搭她的话茬。她不知道达尼埃尔为什么如此不近人情。自己初来乍到,又是孩子,还能怎样呢?她只能听从达尼埃尔的安排,和他一起赶紧上路,去往他的教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