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唐代文学中的精卫形象
到了唐代,精卫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有时在一些超现实题材作品中充当角色[287],有时在诗文中用为典故。真正以精卫为主题的诗歌只留下三篇。首先是李白的《精卫》:
太白此诗,题是咏史的题,但写法却不是一般咏史的家数,而是像他大多数作品一样,要将自己放进去。所以诗从虚拟的自我形象写起,接着四句演绎历史传说,末四句同样归结于无奈,但无奈最终不在于精卫的主观能力,而在于西山木石尽的客观限制。这其实是强调和肯定了精卫的力量,只不过这力量对于大海来说,终究是太渺小了,即便能衔尽西山木石,又能奈大海何?李白一向怀有英雄主义的气概,坚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可是现实很快打破了他的幻想。诗中主人公看到的精卫,也就是诗人不肯相信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凭个人才能即使能获得一定的成功,也改变不了最终的无奈结局。诗仙大起大落的遭际印证了这首诗,也为精卫故事填充了现实的内涵。太白还有一组《寓言三首》,其二写道:
萧士赟注:“此篇比兴之诗,于时盖有所讽刺焉。彩凤、青禽以比佞幸之人,瑶台、玉山以比宫掖,秦娥以比公主,王母以比后妃。盖以讽刺当时出入宫掖,取媚后妃、公主以求爵位者。精卫衘木石,以比小臣怀区区报国之心、尽忠竭力而不见知者,其意微而显矣。”[288]这两首诗无疑都是深刻体验的集中表达,精卫作为自喻意象寄托了强烈的悲愤和自伤之情。而悲愤达到极点近乎绝望时,精卫作为信念的化身就成了自嘲的对象。如《江夏寄汉阳辅录事》:“报国有壮心,龙颜不回眷。西飞精卫鸟,东海何由填。”《大鹏赋》:“精卫勤苦于衔木,鶢鶋悲愁乎荐觞。天鸡警曙于蟠桃,踆乌晰耀于太阳。”
这种略带嘲讽的“可怜无补费精神”的自哂,决非李白所独有,它后来甚至成为人们对精卫的一般态度。元稹《有酒十章》其五云:“精卫衔芦塞海溢,枯鱼喷沫救池燔。”秦观《浮山堰赋》云:“螳蜋怒臂以当车兮,精卫衔石而填海。”[289]《春日杂兴十首》其十云:“螳蜋拒飞辙,精卫填溟涨。咄咄徒尔为,东海固无恙。”[290]陈棣《清昼》云:“可怜精卫志,欲障海波深。”[291]王迈《和竹轩张史君来字韵二首》其二云:“填波精卫功良苦,享乐鶢鶋心自猜。”[292]熊禾《与徐同知》云:“蚊虻负山力谩苦,精卫填海志未休。”[293]郝经《幽思六首》其二云:“精卫苦填海,冤愤一何愚?”[294]滕斌《寓感七首》其五云:“哀哀精卫石,填海竟何益?”[295]戴表元《山中玩物杂言十首》其七云:“精卫勇填海,鹖旦苦求明。明尚可得求,填海何时成?”[296]刘基《登高丘而望远海》云:“精卫衔石空有心,口角流血天不知。”[297]在彻悟理想的虚幻和个人能力的不足道之后,信念的执着便转而成为可笑的对象,每一个理想破灭的志士似乎都在精卫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们对精卫的哂笑实在都是无奈的自嘲。
精卫的志大而不遂,劳久而无功,还让人在钦佩之余又添几许怜悯。于是它在唐代文学中也常以冤禽的形象出现。现存最早的作品应是杨炯《浑天赋》的“女何冤兮化精卫,帝何耻兮为杜鹃?”[298]此后又有崔融《嵩山启母庙碑》:“精卫衔木而偿冤,女尸化草而成殡。”[299]宋胡宿《咏蝉》:“莫道齐姬无伴侶,海边精卫亦冤禽。”[300]直到现代作家郁达夫《离乱杂诗十一首》,仍有“凤凰浪迹成凡鸟,精卫临渊是怨禽”的说法[301]。值得注意的是,杨炯赋以精卫与望帝作对,开了将这两个怨禽并举的先例。由于二者都是由怨而变鸟,同时也是这类物化故事中仅有的两个鸟类[302],因此杜鹃、精卫作对便格外工稳,以至于后来陈陈相因,演为俗套。如刘弇《伤友人潘镇之失意七十韵》云:“写恨凭精卫,声冤付子规。”[303]吕大器句云:“精卫悲衔土,鹧鸪啼满山。”[304]元人似乎很喜欢以精卫、杜鹃作对仗,我所见有杨弘道《汴京元夕》:“杜鹃啼血花空老,精卫偿冤海未平。”[305]刘因《海南鸟》:“精卫有情衔太华,杜鹃无血到天津。”[306]谢应芳《悼熊元修征士》:“衔冤塞海笑精卫,抱怨思家怜杜鹃。”[307]后来效尤者不绝如缕,如明末徐熥《后感怀》其三:“蜀魂未化啼尤切,精卫空填恨岂平。”[308]吴兆骞《戊戌三月九日自礼部被逮赴刑部口占二律》其一:“冤如精卫悲难尽,哀比啼鹃血未干。”[309]彭孙贻《始皇美人庙》:“空劳鞭石填精卫,极望沙丘怨子规。”[310]洪亮吉《金秀才学莲三李斋诗序》:“精卫有未填之海,蜀鹃无可望之乡。”[311]黄遵宪《赠梁任父同年》:“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
唐代第二首以精卫为主题的诗作是王建的《精卫词》,这也是现存第一首完整将精卫描写成冤禽的作品:
诗在叙写了精卫填海的劳瘁后,结句以《诗·秦风·黄鸟》“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式的想法,表达了自己对精卫的怜悯,同时也开了后人歌咏精卫故事的一个主题倾向。宋黎廷瑞《精卫行》继踵王建之作,而取意略有变化:
后来这类主题的咏精卫之作相当多,如元胡奎《斗南老人集》卷二《精卫词》《精卫操》,明刘炳《刘彦昺集》卷一《精卫操》,孙继皋《宗伯集》卷十《精卫》,胡俨《颐庵文集》卷上《调笑令》,洪亮吉《洪北江诗文集》卷一《精卫》等等,不一而足。值得注意的是,元代杨维桢有《精卫操》一篇,小序引《述异记》精卫故事,称“余悲其志,为作《精卫词》入《琴操》云”。其词曰:“水在海,石在山,海水不缩石不刊。衔石向海安,口血离离海同干。”[313]他又有一篇《石妇操》,小序云:“石妇即望夫石也,在处有之。诗人悲其志与精卫同,不必问其主名也。”单纯悲精卫之志的作品,在元代以前并不多见,奇怪的是元代一下子涌现许多。像顾瑛《草堂雅集》所收郭翼、卢昭、陆仁《精卫辞》,郭翼《精卫操》(《林外野言》卷上),许恕《精卫词》(《北郭集》卷一),王达《精卫操》(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三二九),苏平《精卫操》(前书卷三六三)等等,这些作品看上去都是因袭乐府题,单纯是悲精卫之志,但无论是他们笔下的精卫形象之惨烈(如郭翼《精卫辞》),还是情调之悲怆(如卢昭《精卫辞》),都让人感觉别有怀抱,寄托着一种歌哭无端的孤怀。而元代诗人将精卫用作典故时,也不同于前代的悲壮,而更有沉重的凄怆情调。这些作品背后必有特定的本事和心境,虽然我们一时还不清楚其具体内容,但我想同改朝换代的沧桑陵谷之感是分不开的,这一点后文还要谈到。
唐代另一篇以精卫为主题的作品,是韩愈的《学诸进士作精卫衔石填海》:
此诗由题目看显然是试帖诗,注家认为是韩愈任河南令主燕礼时效贡士所作省试之题[314]。试帖诗这类“赋得”题,基本都是演绎题义,歌咏本事。诗题既是“精卫衔石填海”,韩愈就没有像李白那样完整地复述故事,而是直接从偿冤衔石写起。寸诚之微、山石之细,相对沧海之浩瀚,其功能何其渺渺;而持毕生之志,轻区区之命,其志节又何其专精?针对世人的哂笑,韩愈立场鲜明地表达了对精卫的热烈赞赏,称她是未入《史记·刺客列传》的复仇者!尽管韩愈持论不高,为后人所非笑[315],但他笔下的精卫毕竟是志鸟的形象,只不过突出了复仇主题而已。晚唐王叡的《公无渡河》正是因袭了这一点:
《公无渡河》本为乐府旧题,主旨并不是歌咏精卫,但此诗结尾引精卫作比,在矢志复仇之余更吐露了誓死从夫的决心,预示了精卫形象在日后的另一个引申方向,即比拟节女烈妇坚贞不渝的节操。像郝经《巴陵女子赴江诗》:“借此清江水,葬我全首领。皇天如有知,定许血面请。愿魂化精卫,填海使成岭。”[317]高启《温陵节妇行》:“十载空闺守寸心,沧溟水浅恨情深。愿身不化山头石,化作孤飞精卫禽。”[318]《题陈节妇》:“精卫冤深水更深,身小天高向谁诉。”[319]郑真《节妇诗》:“孤灯夜长耿不寐,皓月当空霜满地。矫首沧溟愁奈何,化身安得如精卫!”[320]陆深《二节妇歌》:“征衣一寄不曾归,东海深深精卫苦。九疑泪尽山成围,折钗分镜甘独守。”[321]胡天游《烈女李三行》:“大海何漫漫,千年不能移。泰山自言高,精卫衔石飞。朝见精卫飞,暮见精卫飞。吐血填作塸,一旦成路蹊。岂惟成路蹊,崔嵬复崔嵬。”[322]在这些歌咏节妇的诗中,精卫形象实现了“志鸟”与“誓鸟”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