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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沉浸与身体在场

有意思的是,由图像媒介引发幻觉的情形,在中国的民间传说及古典小说中也不胜枚举,如五代于狄《奇闻录》中所述的“画中真真”、曹雪芹《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等。因而,“沉浸”概念完全也可以放置在传统东方语境中予以描述与探析。在我看来,《聊斋志异》中一则名为《画壁》的故事对图像媒介幻觉空间的叙述最为典型。在此,我将通过对这个故事的文本分析来描述虚拟空间、沉浸与身体的关系。[208]

在这个文本中,署名为蒲松龄的作者设想了两个书生在寺庙的身体性在场:两位书生偶入一个看似普通、不宏大不宽敞的寺庙,由庙中老僧指引参观看大殿。在这里,两个书生的身体“进入”了一个特定的、封闭的空间,而老僧的带领,则为这两名书生其后的“沉浸”提供了具有宗教暗示性的符号。但蒲松龄在其后设置了两个书生在观看寺庙大殿壁画时各自不同的幻觉性沉浸:面对“图绘精妙、人物如生”的壁画,书生朱孝廉对一散花天女“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由凝视壁画而引发出神,使朱的身体在空间感知上发生了转换:“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朱亦杂立其中。”在此,朱孝廉的意识已深度沉浸至壁画中的空间,自己的身体已似乎进入到壁上的画中,不但看到原来自己所立的空间已“非复人世”,好似在有高僧大德说法的庄严场所,而且自己也在听法的人中。此时他的身体感知已随着意识“变为无意识的幻觉”而转移了空间,全然进入到壁画中的世界:壁画上被他所凝视且令他“神摇意夺”的垂髻散花天女出现,将其引至一小舍,“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

我们可以发现,在短短的字数中,身体与意识相互“沉浸”造成了一种扑朔迷离的幻觉氛围:朱在凝视过程中被壁画上貌美女子所激发的身体性想象吸引,而在他正恍惚入画的自己眼中,自己的肉身形象则似乎又与佛教的氛围融合在了一起,又再度被自己已处于幻觉状态的意识所凝视。接着,凝视的焦点偏离宗教场景全然进入身体愉悦的场景:幻觉性身体在幻觉空间的在场,既有私密空间中与画中女子身体性交互的想象,也有与或美悦或恶煞的二人之外“他者”的遭遇,私密空间也不断被他者空间侵入:散花天女的女伴们,也即是画壁上所绘其他女子的出现,及一“面黑如漆,绾锁挈槌,众女环绕之”的“金甲使者”的出现,都在不停地打断朱身体性沉浸的连续性。这些幻觉的“他者”,也为其后以教化者口吻出场的“异史氏曰”埋下具有象征性的伏笔。

这一刻的时间与空间转换与后文中朱孝廉从画中回到寺庙大殿的情境具有一种互文的关系:作者笔锋一转,将凝视主体由朱孝廉转至孟龙潭,凝视焦点则转至朱孝廉身上。孟发现朱“转瞬不见”而“疑以问僧”,另一个主体发现前一个主体的不在场,将幻觉空间的交互性凸显了出来。老僧敲打画壁呼唤,孟“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在孟的凝视中,朱消失的身体形象突然出现在画壁中,也似是幻觉,这种幻觉出现于两个主体之间,似乎在主体间相互印证幻觉的“真实性”。孟“大骇,从容问之”,朱则向孟详述入画后的幻觉。此时,二人共同凝视画壁上的散花天女,“螺髻翘然,不复垂髻矣”。主体与主体、主体与客体的幻觉凝视相互映照反射,幻觉空间与现实空间似乎已分不清边界。而作为“引导”二人观看画壁的老僧,则如同无所不知的幻觉操控者,并以“幻由心生,贫道何能解”对朱孟二人予以回应。

在这个故事中,空间、时间、观看、主体、客体乃至主体与主体之间,似乎通过复杂交织的凝视关系存在于相互映射又相互移位的无穷关系中。[209]作为画中人物的客体,经由幻觉与凝视者主体相互映照,成为凝视者“沉浸”的诱因,而在“沉浸”状态中,不仅客体幻化为虚拟的主体,构建了凝视主体的身体性极乐感知以及恐惧、烦躁、惊骇等情绪,朱又通过另一重凝视将自己的身体幻化为客体,在对身体极乐予以沉浸贯注的间隙,以听法的宗教仪式象征另一重幻觉。身体性幻觉与宗教性幻觉互为交织映射,主体与客体、主体与自身、主体与身体在凝视的短暂瞬间生发出如是万千奇景幻象,时间与空间也在此一瞬扭曲变形,在不同主体的感知中呈现出截然不同,却又互以差异彼此参照的样态(朱知觉中的三日,在孟的知觉中仅为一瞬)。

尽管如此,针对这一瞬间幻觉的发生过程,仍有两个类于全知全能者的凝视主体(老僧与故事点评者异史氏)与叙事者一起,凝视并评价这两个“凝视”壁画同时也“被他们凝视”的主体(书生),故而在他们的凝视中,原本主体在场的两位书生的主体消失,又成为被凝视的客体,成为抽象的象征身体。老僧将朱从幻觉状态中唤出,评论者异史氏(并不等同于叙事者,也不等同于作者)又以佛教色空之说将幻觉事件与宗教点化的劝世训诫结合起来,将原本具有极其开放阐释意义的身体幻觉事件再次封闭于教化领域。

可以说,异史氏的点评与老僧将两位书生引至封闭的寺庙大殿空间具有结构上的同源性:老僧以幻觉事件知情者的身份道出了“幻觉”与“符号场景”之间的关系,而异史氏则又以整个故事的知情者身份道出“符号场景”与“教化象征”的关系——老僧将朱孟二书生的身体性幻觉抽象为宗教阐释,异史氏又将整个故事内容抽象为道德训诫,文本的叙事者则在叙述过程中将两位书生通过凝视而形成的幻觉性身体形象符号化(如朱通过凝视似乎认为自己正立于高僧旁边听法,孟通过凝视发现被老僧召唤的朱竟然出现于画壁上),二书生幻觉性的身体在场由此被抽象成为被他者凝视的符号在场与具有宗教“教化”内容的象征在场,叙事者进而让经历幻觉体验的二人“朱气结而不扬,孟骇叹而无主”,幻觉性的身体在场就此在宗教凝视的语境下被规训为“淫心”“亵心”“亵境”“怖境”的象征性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