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哲学与哲学史
柏拉图《斐德罗篇》中,苏格拉底如此形容人类的真导师,他们也许是诗人、立法者,或者是像苏格拉底这样的论辩家。他们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能够将真正好的事物区别于看似好的事物,直取真实之物,摒弃貌似真实的诱人之物。因此,有着漫长历史的“哲学”一词,它的定义一度很宽泛,如今却越来越窄。不过自始至终,它不是对特殊事实的追问,而是对我们所身处的世界基本特征,还有使我们活在这个世界的那种生活方式的追问。
有时,我们会将哲学划分为自然哲学和道德哲学,自然哲学研究世界本身,道德哲学研究人世间的生活。在一百年前的英语著作中,哲学家一词更多指的是“自然哲学家”,那时的“哲学”相当于今天的“自然科学”。这也许因当时盛行这样一种观点:除了超自然的天启之外,自然科学中使用的归纳法以及数学方法是发现世界本质的唯一方法。用培根的话来说,人类的主要任务便是成为大自然的臣属和解释者,由此上述方法弄清楚大自然的运行方式。
另一方面,口头语中的“哲学家”一词往往指那些不被环境所左右的人,因为他了解自己所身处的世界,因此对于万物变化,对于自己的境遇,他从不大惊小怪。不过,这里强调的是他的从容,而非那份从容背后的知识。
现在,一般不把“自然哲学”等同于“自然科学”。我们不会将天文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或生物学家称为哲学家,除非他们在科学研究之外,还思考世界的根本特征——在这个世界中,既有心又有物,既有一体又有分殊,既有普遍法则又有个体特性,而且他们追问如下这些问题:心与物是如何相互左右?一如何又是多,多如何又是一?何为个体?何为非个体者,或非个体者如何可能为真实存在?如何能用可描述其他个体的词汇来描述某个体?
这些问题也许可以由自然科学研究所激发,但无法用自然科学研究所使用的方法来给出答案。如果自然科学家未提出这类问题,那么以我们对哲学家一词的理解,他就不能被称为哲学家。即便他提出这些问题而被叫做哲学家,他也可能得出如下结论:这些问题无法回答,因此没有必要提出这些问题。
柏拉图曾说,哲学始于惊奇。动物不可能有哲学思考,唯有不把万事万物看做当然如此,而是去追问因果,认为凡事都有原因,不将身边纷乱事物视为孤立现象(即便无法用语言表述),而是视为单一体验的一部分,无所不包现实的一环——在此无所不包现实中,也包含了发生过的其他事物,或者有可能发生之事物。但是,我们很难把这种好奇冠以哲学之名,因为它尚未超越对故事本身心满意足的“孩童时期”,如所有民族有关世界起源的神话那样,将世界起源类比于我们所熟悉的世界里发生的过程,而无法想象它发生在世界之外。就像约翰·伯内特(John Burnet,1863-1928)在《早期希腊哲学》中说的,欧洲哲学的创始者所跨出的真正一步在于,“他们不再像前人那样讲故事。对于‘无如何生有’以及‘无何时生有’这些让人绝望的问题,他们放弃了回答的念头,转而追问真实展现在眼前的一切”。
伯内特谈论的那些人,是公元前6世纪米利都的哲学学派。米利都是希腊的爱奥尼亚人在小亚细亚沿海建立的一座繁荣城市。我们的哲学史正是从这些人开始的。对于世界进行系统研究,只为了解关于世界的真理。在古希腊之外的其他地方,这样一种哲学可否独立产生,颇让人怀疑。马雷特(Robert Ranulph Marett,1866-1943)曾在《人类学》一书中提到,“以纯反思之力,冲破习俗,取得理性的进步,这是古希腊民族的思想伟绩;若没有他们的引领,很难想象今日普天下能有一种不断进步的文明”。他们摒弃了一代又一代人对于世界起源与结构的陈旧说法,崇尚自由思考与研究,使我们今日所理解的科学与哲学变为可能。
因此,本书就从这群最早的希腊思想家开始,讲述我们的哲学史。
从他们的时代直到现在,欧洲文明不绝如缕地在讨论我们称之为哲学问题的一系列问题,而讨论者都会有意识地提到重要的古希腊思想家所达到的那些结论。后世的讨论,有的激烈,有的自如,有的亦步亦趋,但基本上都不出哲学之父们最初所设立的框架。正如培根所说,确有那么一些荒漠般的年代,包括哲学在内的文明果实无人采撷,对哲学问题的讨论也悄无声息。时人所传承的不过是对先人讨论的重复,甚至先人的许多讨论纷纷凋零,或者被错误理解。
而且,讨论也不总是毫无畏惧地进行着,自由地开展着,像柏拉图所说的那样:“任凭论争本身带领我们到任何地方。”有的时代会认为,超自然神力就某些事情所降下的神启,与我们的论争相抵牾,这样就犯了不敬神之罪。有时,在前代哲学家脉络内知识的发展,会阻碍后人自由思考以形成新知。宗教上、道德上、政治上、经济上、科学上、美学上的新体验,会给人类思考以新方向,使他们从前人的教诲那里转身面对身边的事实。有时,这些事实在前人那里就已经存在,有时,它是全新的。但很多时候,有得也有失。很久以前就纠正过的错误会卷土重来,旧有的迷惑也会改头换面再度出现。
因此,哲学史虽然从公元前6世纪一直持续到20世纪的今天,但它绝不是这样一种历史:每个讨论要点都一劳永逸地得到解决,迈出的每一步都坚实地向前。其实哲学的历史长河易于被现实事件打断,随意堆满了与主题无关的种种偏离,一时无人问津,一时又门庭若市,哲学人的水平也参差不齐。
不过,若将哲学史作为一个整体来审视,我们会在其中发现无比坚实的进展,甚至那些中断与偏离都为哲学带来了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更新与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