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通论(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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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国学的研究

那么,国学该如何研究呢?

一、研究旨趣

我们做国学研究时不能蹈袭,不能因循,不能自封,不能固守。佛教把能断三界之见惑、预参于圣者之流的行为叫作预流果,说预流之流是圣道之流。1930年陈寅恪就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新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之通义。”[36]这提醒我们,做学术研究,必须时时有“预流”的意识,要有意识追求学术研究的大势。

取法乎上,方能成就格局之大。能做到这一点,必须时时保持对学问持之以恒的追求,必须时时打开求知的心扉,不要把自己变成知识的一部分,而要把知识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只有这样,才能抛弃门户之见、学科之见,深入到传统学术内部。先学有法之法,进而用无法之法才能打开众妙之门,领悟中国传统学术之根本,如以史学判断成说的得失,以审美领悟文学艺术的天成,以逻辑明辨哲学的结论,以考据审定文献的是非。只有抱着端正的方法和深沉的态度,才能把握传统学术之根本、学理之脉络,才会形成鞭辟入里的见解,才会有稳重剀切的结论。无论何时都应当意识到,真正的学问不是一个人的专利,它是天下的公器、天下的利器,学问必须要百家争鸣之后才能显其深,要长期积淀之后才见其高。国学研究也不是一时的掌声和鲜花,而是长期的寂寞和坚持。有志于国学研究的人,必须抱着这样的心境和志向才可以。这样说似乎有些悲壮,但历史上有多少大家不是生前寂寞之身、身后鼎沸之名?

二、研究眼光

我们当前的研究,必须要有学术眼光。任何时代的学术都是由新问题、新材料组成。如果我们不能利用新材料,不能提出新问题,没有新视角,那么我们就只能在前人设定的局域中亦步亦趋,抱残守缺,东施效颦,就会迷失进步的路。学术的变迁,一在思想系统,因时而迁,因情而变;二在研究方法,汉学重训诂,宋学重阐释,时有因革,代有转移。学术因时代而变,不同的时代总有新问题、新材料,这就要求我们具备必要的学术眼光。

关于新问题。材料与学问的关系有两种:一是用偏僻的材料做学问,二是用常见的材料做学问。真正的好学问是读平常书做出的,因为这个材料很多人都读过,能读出别人没有读出的东西,这最能见出高明。如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也是以“诗史互证”的方式发明出诸多新的见解。田余庆的《东晋门阀政治》,便是根据“王与马,共天下”的民谣考察出东晋门阀制度的形态。其实传统典籍中有很多问题,细读就能发现,如《中国文学史》中习惯将《孔雀东南飞》作为汉代民歌,但很大程度上忽略了诗作序言所说的“汉末建安中”的时间指向,这无形之中忽略了汉魏诗歌的一体性和延续性。这就要求我们有怀疑的精神,能够带着问题去读书,在读书中发现问题。

关于新材料,主要是指一个时代新的考古发掘、档案资料。新材料,多为前世所未见,如敦煌遗书、甲骨金文、新见简帛、出土文物等,常能补缺前代史实,而成新的学问。现在出土的简、帛、木牍、墓志、钟铭,所载文字常可以补充以往典籍记载的不足,作为研究的参考。推而广之,考古所见的遗址、墓葬,出土的器皿、图画,虽然没有文字,却表现了当时的形制、风俗,我们可以对照文字记载,发现许多未详的史实。典籍的流传,总是越传越少;考古材料的发现,总是越来越多。未来的学术,必以新材料解决新问题。除此之外,前代有些未能重视的文化资料,如家谱、民谣、民俗等,也可以比照文献,加以讨论。这些材料一旦为学术界所认可,往往可以形成一代风气,拓展研究视野。国学研究,须时时留意新材料,以求补充传统文献之缺漏。

新材料的使用,价值是不言而喻的,但也要留意其弊端。主要是新材料的出土,多零散分布,且损益严重,所同于传世典籍者多,迥异于传世典籍者少。特别是那些不同的文字,有的为前人所未见,有的与史籍记载有出入。前人未见的,常有助于我们了解真相,更加清晰地看出学术的变迁。对于那些记载有出入的,则要谨慎思考:因为任何一个时代的学术,必有主流、次流之分,必有成说、假说之别,如果传世典籍皆云如何如何,偶见一记载之言不同,若无充分证据,则须暂时循从旧说为妥。特别是对于思想史,不必因新出土个别字句不同,转而否定传世版本的全部价值。所以,对于可左可右之见,以取中正之说为稳妥。有些谱牒,列历代名人为祖,以神化家族的历史,其记史事,常多溢美心态,我们使用时也要警惕其虚妄之处。总之,运用新材料,必须谨慎,如果一味求新求异,则易长浮躁之心,时间一久,立论轻易而结论亦流于轻薄。

三、研究素养

一要有文献根底。中国传统学术文献集中于经、史、子、集四部之中,这是我们进行国学研究的基本资料库。这些资料的丰富性,只要看看历代正史中的《艺文志》或《经籍志》就可窥知。例如《汉书·艺文志》记载了西汉时期所存世的书,这些书现在九成已经散佚了,但有名字放在那里,我们循此就可以知道当时学术的鼎盛,对当时的学术概况有所了解。有的书流传下来,但在流传过程中形成很多版本,辨别这些版本之间的差异,何时成书,如何流传,就形成了版本学。版本之间有何差异,差异是如何形成的,如何区别这些不同,就形成了校勘的学问。有些书是后来人伪造的,有何差异,怎么辨别,这就需要专门的辨伪知识。那些散佚的古书有些残存在其他的书里,特别是类书之中,把它们辑录出来,重新编纂成单行的书,这便形成了辑佚学。这些专门的学问,是我们进行国学研究的基础。

我们常到图书馆看书,也到书店买书,可以简单运用文献学知识来审视一本书。先看看书名和作者,就可以知道书的性质,是通论还是专论,作者是什么人,大致能够判断书的特色。再看序跋和目录,就知道这本书是如何写成的,大致内容是什么。有的书还有提要或前言,如《四库全书》所录的典籍前面多有提要,对书的版本、得失进行评论。序言习惯流于溢美,这要依靠目录来判断其见识的高下和立论的优劣。此外,还要看附录,附录多列参考文献,参考文献的专博,特别是旁征博引的资料,也能说明作者的视野,从侧面了解一本书的广度。再翻翻注释,能看出作者的态度和讨论的深度。这只是从文献学的角度来谈,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看正文。

二要重小学基础。要掌握文字、音韵、训诂的基本方法,这是从事国学研究的基础。文字知识,对新出土的考古材料的研究极为重要。文字解读不一样,结论就不一样。现在有些学者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往往只能掌握二手材料,因而引出很多无端的争论。古文字的知识过于深繁,但要大致了解一些,还是必要的。音韵学也是必须具备的,如杜甫《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我们用现在的普通话读这首诗就感觉不押韵。怎么回事呢?是音有古今之分。在中古音里,“回”读huɑi,与“徘徊”的“徊”音同;“杯”读bɑi。陈亮《贺新郎·梦绕神州路》中说:“举大白,听金缕。”大白就是大杯。学了音韵学,才知道原来是唐宋古音的遗留。

明训诂、辨章句、通旨趣、括精要是读书的四个步骤。明训诂,是利用文字、音韵等方法解释字句;辨章句则是对整个句子或者段落进行疏通,如王逸的《楚辞章句》、赵岐的《孟子章句》等,便是以疏通文义为主的著作。在辨章句的基础之上,我们才能读出一本书的旨趣,并概括出一本书的精要。

三要以实证为法。国学研究是基于文献的历史研究,其中很多现象、事件、思想,与我们现在的环境有很大不同,我们必须还原过去的“情景”才能想清楚,才能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而不是那样的结果。这就要求我们必须重视文献的考订和证据的选择,并要具备“回到历史现场”的能力。

我们举二重证据法和三重证据法为例来说明。二重证据法是王国维提出的,是将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进行对比,这样就可以解析许多传世文献记载中没有说清楚的问题,如考察商朝的先公先王等。此后的简帛学、敦煌学正是采用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对照的方法进行深入研究的。后来这个方法发展成三重证据法,就是传世文献、出土文献和出土实物进行对照,这是考古学常用的方法。也有学者提出将传世文献、出土文献和民俗进行比照,进行社会学、文化学的研究。这些皆是在证据使用方面的努力,都是通过寻求来源不同的文献、资料来提高论证的可靠性。

现在我们写论文,无外乎四种情况:一是理强证强,这当然是最好的文章。二是理强证弱,有的文章说得头头是道,但没有一个文献证据,给人的感觉是有想法没根底,如果想法合乎常理与情理亦可为用。三是理弱证强,这是考证文章常用的写法,不追求理论上的概括,一条材料一条话,很扎实,但容易陷入饾饤之辨。四是理弱证弱,这类文章当然苍白无力。我们要做第一种文章,杜绝第四种文章。在学生阶段做研究,第三种要比第二种沉稳一些,如果真的有理论思考,也不妨试试第二种。关于证据的使用,传统的研究有很多经验,如孤证不能立论、直接证据比间接证据可靠、正史比野史更有力、引用文献以先不以后、断有容易断无难等等,都是历代学者治学经验的积累。

四要能纵横兼通。研究国学,是要对中国古代的历史、思想、文学和艺术进行概括,这就要求我们有一个历史时空观,才能准确地看出某一人和事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的作用。通常我们把一个现象放在一个特定的空间内进行研究,如地域文学、地域文化、区域风俗、方言等,正是用空间的视角加以考察的。或者运用时间建立一个坐标体系,把某一现象放在这坐标中看,就很容易清晰地看出其前后变化的意义、内涵和特征,同时再联系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因素,就能看出这个现象产生的背景。

举个例子来说明,白居易的《琵琶行》写一个技艺精湛、容貌姣好的琵琶女:“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我们知道盛唐的教坊是服务于皇室和上层贵族的,这些乐工和歌伎都具有乐籍,不能随便到民间演出。怎么会“武陵年少争缠头”呢?她在年衰色弛时流落民间,老大嫁作商人妇。白居易听了她的经历以后,引发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如果我们仔细思考就会发现,唐代教坊曾经发生了多次的调整,如唐肃宗、宪宗、德宗都曾裁撤过教坊乐工。特别是安史之乱,使很多乐工流散民间。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就是写在江南遇到著名乐工李龟年而发的伤感。教坊乐工本是在皇宫演出,服务宫廷的,但中唐却因财力等问题,多次让乐工歌伎离开教坊,这就使得很多乐工流散民间。开元年间崔令钦所撰《教坊记》中的很多曲子,后来成为词牌名,说明当时在教坊演奏的曲子与此后的曲子词有着密切关系。正因为教坊乐工的多次裁撤,使原先在教坊创制和演奏的曲子流散民间,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民间歌曲的质量,促成了中晚唐曲子词的兴盛。温庭筠《弹筝人》:“天宝年中事玉皇,曾将新曲教宁王。钿蝉金雁今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吴融《李周弹筝歌》:“年将六十艺转精,自写梨园新曲声。”这些新声应当是教坊、梨园曲目的外传。白居易贬官江州之前,任太子左善大夫,专门辅佐太子读书,对这些教坊曲目定有所耳闻,自然觉得江州的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当他重听教坊曲目的《霓裳》《六幺》之后,“如听仙乐耳暂明”。不仅音乐令他感到愉悦,而且琵琶女家在虾蟆陵,按照《长安志》记述:“常乐坊内街之东有大冢,谓之虾蟆陵。”两人都曾在京城居住,用现在的话来说算是老乡了,又都曾经历了皇室的宠幸,也经历了繁华,却因变故流浪到江州,相互说起身世,都不胜感慨。

原先的歌伎在皇宫,有专门的乐工来谱曲,但这些歌伎流散到民间后,她们虽然会很多曲子,但歌词却相对典雅,不一定能为下层民众接受,要按谱用新词来唱,这就需要精通音律的文人为她们填词,如中唐的李益“每作一篇,为教坊乐人以赂求取”[37],晚唐的温庭筠也“善为侧艳之词”[38]。歌伎流散民间、教坊曲目的下行、词与文人的结合、新声受到民众喜爱,是晚唐五代词流行的重要因素。由此看来,如果熟悉中晚唐的历史背景,不仅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体会作品的感情,还能更加全面地审视文学史演进的历史动因。这就要求我们能做到纵通与横通。

四、入门途径

研究国学,先要学习国学。对于初入研究门径的同学来说,一般适宜从读原著入手。古代的学者,常常是以诵经开始,等到成年,早已熟识三五经传,这其中自然接触到大量的音韵、训诂、文字、校勘、版本、目录等知识,他们常常是立足数经而窥其余,可以称之为学有根底。我们现在就不同了,自幼不再读经,常常是到了大学才逐渐接触大部头的学术典籍,读研究生时才有机会去做研究。因此,我们自不必从读经开始,可按照自己的兴趣来选择一部古书,喜思考者可读诸子,喜渊博者可读类书,喜制度者可读政书、会要,喜逸闻趣事者可读诗话、笔记等。初读一本书,一定要结合好的注疏来读,古代的名物制度、文字训诂、社会风尚总体一致,一本书读透了,古代文学的基本常识、常用典故便大致有所了解,再读别的书就不会觉得艰深。如果能坚持深入阅读三五本基本经典,日积月累,学问自然深厚,也就会发现很多问题,有时看到别人研究结论的偏颇,有时看到今人注释的错误。在此基础上,若能结合古汉语、古文献知识考证辨析一两处,或者总结一两点规律,讨论一两个问题,若能言之有物、言之有序,可以说算是初入门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