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聊】谁是“大匠”?鲁班爷
李:白石老人这个木匠,咱们得说清楚了。这个木匠分不同档次,一般有的粗木匠,咱们做一个小板凳,你给我打一个立柜,一般民用的,现在看非常粗的仅讲实用的,并不讲多高的艺术,那都是粗木匠做的。但是那也不容易,过去讲究学徒学到一定程度,你先给我做一个板凳,大家都知道中国这家具都是隼铆结构,一个钉子不许加。做完之后师傅拿来,不看,直接给扔出一丈多远去,给我捡回来,捡回来隼铆还挺结实,怎么证明?坐在地上嘎悠,还是那么结实,这才算做得不错。小板凳做好以后才能做大板凳,其他的再说了。
白石老人的这个木匠,他不是这个粗木匠,但是开始学徒的时候也有这个经历。一般的木匠挣不多,那个时候这种手艺真是不值钱,为生计所逼,必须要提高自己的收入和社会地位。况且白石老人那时候还是小年轻的,他对自己的要求挺高,艺术的兴趣决定了他想当高级的木匠——在北京叫“小器作”——做一些东西,实际上就是等于一种特殊的工艺美术品。这在北京是分得很清楚的,说人家是做“小器作”,那就不是粗木匠。您给我做一个多宝格啊,要紫檀的,粗木匠不敢揽这个活儿。
李:对,这都有规制、有要求的。这不是一般的木匠敢接的,你要是做坏了,人家的料你赔得起吗?不但不能做坏了,还得善于使用这个料,做得巧妙。还有的上面有漆活,有雕工。白石老人年轻的时候,大户人家家里的架子床特别讲究。架子床大概现在可以在拍卖市场看到的,这个床上头整个都是那些木雕、装饰、花菱格,那个简直是不知道多少样式,那不是一般的木匠能够攒得起来的,都是隼铆结构。尤其是有的很规整的那种,可以讲你这边差一丝,那边就差一毫,那差一毫这就差一厘,最后你根本就拼不起来了。那时候又没有现在电脑的工具,说您来一个3D。说实在的,3D做出来的可不值钱,人家懂行的一看你这个是机器活或者手工活,行家一眼就看得出来。要不现在电视介绍珠宝钻翠让德亮你去,你看多了,塑料珍珠拿你那儿唬去,你要是看走了眼等于是唬群众了。
李:白石老人那时候就学这雕工,整一个架子床结构不用说了,他有基础,这个粗木匠实际上也是木工的基础。
李:对,你先得给我做一个床是不是?床睡上去嘎嘎吱吱的这不行,床先得结实,尤其睡觉有打梦拳的,睡觉不老实的,床得结实,在结实的前提之下合理地安排上面的木雕。有的地方是浅浮雕,有的是高浮雕,还有地方有点类似于透雕。有些传统戏出儿,《三国》什么的,这些著名的故事,那都得有讲究。还有一些有什么仁义礼智信这些内容的情节,这个就比较难了。雕完的不算,底下还得打底子,上漆,最后还得贴金,金箔往上贴。贴金箔是一个特别的技术,贴不好金箔全刷地上了,那可是真金子,假金子打不了金箔,就得省,一下刷上去利索极了。就这一整套工艺可以讲白石老人都经历过了,所以这个对于他以后的艺术生涯是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咱们这么说吧,过去讲练拳,师父教徒弟,架式先不教你,就给我站桩去,有的都站不耐烦了,意思是师父你好歹教俩架式,师父一句话不说,趁你站桩的时候拿手指头一捅,一捅一趔趄,“站着去!你脚底下没根你练什么啊?你架式好看拍电影行了,真要是跟人家打,底下一扫堂腿,你来一大仰巴脚子,你有辱师门!”所以中国传统什么都讲究基本功,基本功不好看,但是这是必要的,好看的在后面。所以齐老先生自己对自己的木匠经历非常地自豪,并不因为自己后来出名了,当了画家了就羞于提这段。他又不是朱元璋,因为自己当过和尚,谁提“秃”他就杀谁,他不是那种人。他自己对这段经历感觉非常自豪。
李:对,德亮学画没白学。白石老人说自己就是“大匠之门”。谁是“大匠”?鲁班爷。哪一行都有祖师爷,木匠的祖师爷就是鲁班爷。咱中国各行各业都有祖师爷,画匠的祖师爷是吴道子,梨园唱戏的祖师爷是唐明皇,光祖师爷就能写一本书。为什么中国人要提倡祖师爷呢?他能增加你的敬业精神,说到底他是不是第一个木匠难以考察,但所有的木匠都认为自己是鲁班爷的徒子徒孙。白石老人自己刻一方大印,“大匠之门”,而且不只一方。还有一方印叫“木人”,我就是干木工的这么一个人,很直白,当然印文是“木人”的章也不只一方。所以我觉得他的这段经历,对他一生的艺术思想,还有刻苦奋斗的精神起到的作用,是使他受益终身的。
李:有,在他成名之后有人到他家乡找,能找到,但是很费劲,毕竟那时候他是无名之士。
李:不好鉴定,因为那个时期他这个艺术不是孤立存在的,都是受当时的地方风俗习惯影响。如果你就像现在,有的瞎创新,七楞八角,没人买呀!是不是?人家那时候就出样定,我要什么什么样的,二龙戏珠、龙凤呈祥,人家有格式,你得照着人家的格式做。所以他做的这些木雕产品就不免有的和别人的相近。个别的是在隐蔽处有他的记号,当然现在有人知道这个了,就把别人做的床也在隐蔽处来这么一个记号。反正什么东西只要一值钱,就有造假了。
齐白石款竹根雕
白石老人不光在实用的用品上有木雕,还有单独的竹雕和木雕艺术品。曾经有有心人在大家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价值的时候,到他的老家收集过相当大一批,送到我这儿来,可惜现在你看不到了,因为咱们经过专家各方面的鉴定以后赶快还给人家了,丢一件咱赔不起。
李:就是前三年。
李:就在湘潭杏子坞那个地方的附近收集的。
李:有竹根雕、老渔翁什么的,还有一些传说中的人物。另有一批印章上头有雕钮儿,很生动!拿来以后请侯一民先生、李松先生、刘曦林先生、刘铁宝先生等等来看。大家都很惊讶,就觉得这个人物形象我们看着似曾相识,跟齐先生的人物画里的好多形象很接近,那种拙劲儿,那种朴拙之美,得有生活才能做出来。这些东西上面绝大部分没有款,有款的还很麻烦,是后造的。比如说那个时候刻个“阿芝”可能是他,上面刻“齐白石”,这就不合适了。
李:没有。不能刻这个。“阿芝”是他的小名还有可能。再说那时候木匠地位低贱,不能随便刻名字,人家要是发现给你退回去了,说:你算老几!
李:对,要是说这床乾隆皇上给题个字,那就不敢睡觉了,就得供着了。在等级社会就得这样。所以有时候弄得真假不分。后来我们得出结论,现在暂且不要说定它们假,至少白石老人是在这样一种人文环境中长大的,这些东西都很有特殊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因此都有收藏和研究价值。
李:对。
李:我给人家鉴定,人家还送我一件,看这个竹雕的佛手,就是那个时代的。别的还有带款的,我说不要,我宁可要没款的。一会儿你可以仔细欣赏欣赏,竹子雕的,可谁来谁都认为是真佛手。我说真佛手我这儿有,盆里有,你看它能长这么大吗?那个雕工之细、质感之强,太好了。当时还拿来白石老人年轻时代的几批篆刻,印上头刻的钮、草虫,雕得那叫精啊!
李:他雕钮,我们家还留着一方是真的,是他老人家送给我父亲的。上面雕着三腿金蟾,金蟾在民间传说中,不是说拍一下就口吐金钱吗?玉皇大帝赐给刘海大仙的,所以画里老有刘海戏金蟾呀。我父亲名字里有一个“禅”字,跟这个同音,白石老人觉得我父亲,自己的大弟子,老是穷,就制了那么一个钮,把这个印送给他。这方印还在我这里,我父亲至少从1930年就用。
李:是很一般的章料,白石老人手里可没有什么田黄之类的贵重石料。不像吴昌硕,吴昌硕是“劣石不刻”,在家里有告示,上不了档次的石头他不刻。
李:不刻。白石老人不一样,他什么石都刻,而且大部分都是一般的石章料,老寿山、老青田什么的,当时不贵,这些年炒贵了。
齐白石赠李苦禅金蟾钮印章:“李氏苦禅”
李:印文就是“李氏苦禅”,四个字,旁边有边款:“白石”。还有一对印,这个印是浅浮雕,四面,上边还有一个面等于是五面,白石老人整个把道教传下来的《五岳真形图》给摹刻到这上头了。
李:不是,《真形图》,乍一看像一种符号,一般人都不认得。到泰山下头的岱庙,里面有一个石碑,上面就刻有这五种形状,底下还有一些文字,这碑是国家文物。好些人认为这个是宗教符号,一说古人就把封建迷信联系在一起,怎么不往好处想呢?后来人家还是外国的学者研究出来了,佩服透了。人家说这是什么?在世界地理勘测学方面,这是中国人最早发明的,叫“等海拔高度的截面俯瞰图”。就是在上面,从卫星上往下看山,山的形状容易混;进了山就更不用说了,未必出得来。现在好多驴友进山出不来了,每年都有发生。那么怎么把这个山的形状感受出来呢?采取截面,就好像给山平面削一块,形成的形状,把它画出来就代表这个山。进山的时候就好找了,是等海拔的,好找道儿,是不是?
齐白石赠李苦禅印章
《五岳真形图》拓片
古人有这种智慧。咱们自己就老往“封建迷信”上解释,人家外国学者解释出来了,说:“太佩服你们中国人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又没有卫星,又没有航拍,是通过什么方式勘测出来的,画出来的?”现在也没人说清楚,甚至连我说到的这些大概多数人都没听到过吧!
李:就是照着岱庙的一个大的石碑上的雕刻《五岳真形图》,把它缩小。这一对章料是老寿山料,四面是四岳,上边是泰山,整是五岳。浅浮雕,浅浮雕可比透雕还难,现在叫“薄意雕”,就是浅浮雕。好料子不能够玲珑剔透,玲珑剔透都是把伤给挖下去留下好的。好料子都得是薄意浮雕,很浅。你想给你一块很好的石料,你雕完以后分量上不能损失太多呀!二两的料雕完剩一两了,行吗?
李:这对印章一个是“李英之印”的印文,一个是“苦禅”二字印文。白石老人一共送了我父亲一大一小两对,但是这对刻着《五岳真形图》的最宝贵,旁边有边款“白石”二字。如果年轻时候没有雕刻的工夫他干不了这个。
从他老家拿来的100多方印章里面相当一部分就是印钮有雕工,太精了,太好了。但是遗憾的是后面的人造的假边款,年代什么的都不对。现在造假的都学问很差,过去老年间造假的学问高得很,不会犯这种硬伤,年代错误是低级错误。但是章本身是真的,我都给拓下来了,拓一身汗。每一面我也都给高清晰照下来了。我觉得这些东西先别随便定真假,先看它的艺术性高不高,这也是白石老人的精神。白石老人一生从来不管鉴定,你拿什么古画给他看,他只是仔细看,研究。看一张古人的画不容易,白石老人哪有现在条件好?进首都博物馆也不买票,到那儿就能看真迹,白石老人没有这个环境。谁拿给他看石涛:“好不好?”“好,好啊,好啊,笔墨好。”仔细看,看得都不说话了,他整个身心都看进去了。介绍这画的人一般都是有目的来的,“您的意思呢?”就是你收不收?买不买?齐先生说:“买不起啊!”真是买不起。那时候这类画也不便宜。
李:第一,他就是真买不起;第二,他不收藏。
李:对,不收藏古画。
李:他不。可以这样讲,我觉得,第一他是实事求是,本人是画家不是鉴定家,不参与鉴定。第二他真是买不起。他看得上眼的八大、石涛,那时候都得拿条子买,大洋也行,只要拿得动,要不就给开支票,还得是花旗银行的,中央银行都靠不住。白石老人没有那么强的购买力,南北两地等他吃饭的多少口人呢?他的画当年卖得也很便宜,而且他也不会包装自己,炒作自己,更不会拉关系。
在这方面大千先生是近代我所知道的最善于社交卖画的画家,他是专门结交达官贵人的。大千先生跟我父亲也是朋友,同年生,同年去世,但是人生观、价值观不一样。他讲了一段心里话,说:“苦禅,你得结交点科长以上的这些官,你没有这些结交,你的鸟就是画得喳喳叫,能从画里飞出来,也没有用。”这话说得挺实际的。
他结交达官贵人。当时讲展览会一开,说谁谁“满堂红”,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整个展馆里的展品底下,大部分或者至少一半都贴了红条了。
李:比如说红条写着“徐德亮订”。这就是展览完了以后您把银子一交这画就是您的了。还有的贴两张条,比如说“李燕加订”,我又看上了,又订了,就是按照这个稿子再给我来一张。有的还贴四个条。一般来说这个展览要是三分之一贴条子了,大家就都“祝贺祝贺了”。这不但连租金、成本什么这些都收回来了,还能挣钱。好多画家就是靠卖画生活。
李:都是卖的,就是得等展览完了你再来取,你当时取走了展览就没画了。那会儿展览的时间不长,租费了不得。你在“扭脖落枕小旮旯”搞一个展览,租费倒便宜,谁看啊?现在更没人租那种地方了,连停车位都没有了。张大千厉害,场场是“满堂红”,还加订。
李:一般来说就是一半就可以了,大家就“满堂红,满堂红”地祝贺了。
李:对,也是吉利话,没有那么书呆子的,“您这今儿不够满堂红啊,有两张没订出去”。这不招人讨厌吗?张大千可不然,真正是“满堂红”,还带加订的。他有时候通过张群请人,张群在台湾活得岁数挺大,那是张大千在台湾摩耶精舍的常客,三张,一个是他,一个是张学良,都是常到张大千先生那去的。你想他把这个事拜托张群,张群的地位可了不得,那是蒋介石左膀右臂的人物。他委托他的秘书往下发帖子,不说别的,一看信封您就得明白不能不捧场。去了参加开幕式不是白去,你得贴一个红条,这厉害了。谁下的帖子,你能不给面子吗?张大千做得到。
白石老人在这个事上也是一门儿不门儿,谁来,什么官,都闹不清楚。您就是刻印,叫什么名字?给写一下。不认得的人的图章往往他不刻,这挣不着多少钱,往往由弟子奏刀代笔。像他的得意弟子刘冰庵先生,我师叔,来白石老人家,每次都问:“老师,有活儿吗?”老师一指窗台上的木头盒。刘师叔拿来,拿一个小板凳到白石画屋外面的台阶坐着,齐派治印不用印床子,蹲在那儿,左手攥着,右手单刀冲刀,弟子代笔奏刀。那也挣不着钱。
李:这有资料可查,我现在说不好。因为我在数字上老是记忆力非常差,要不小时候数学老不好,才奔画上来呢。
李:便宜多了。
齐白石与刘冰庵合影
李:画就不怎么贵,所以图章就更便宜。“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江青批齐白石,查出来他给宋美龄刻过。后来我父亲都说了,老师不订报纸,“蒋宋美龄”是谁他都不知道。另外接着这个活儿的时候可能就根本不是他本人接的,旁边有师母接活,师母是使女出身,也未必知道蒋宋美龄是谁。还有旁边有一个太监老尹,他只知道皇上,就是没进得了皇宫。清朝一灭亡,太监,除非是红太监,家里有财产,有好多人认太监干亲,他有好处。像这种小太监还没有来得及进宫呢,也没有偷出什么宝贝来,这都没有人理,家里也不认,白石老人收留了他,他一辈子效忠白石老人,见面还是太监的腔儿:“老爷子,苦禅来了。”有时候有些活儿就是他们接的,他更不知道谁是“蒋宋美龄”,只知道接一件活儿,就多让老爷子挣一点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