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真的真的很爱我
美醋[4]
父亲把世间最珍贵的一份爱给了我。在我50岁,北大入学30周年的日子里,必须写篇文章纪念他。他在等。
切实感悟到父亲对我有多好,是在他走后。时间越长,年龄越大,感受越强烈。没人像他一样真心认为我举世无双了。只有在他的镜头里,我才那么年轻、快活、任性、温和、天高云淡、风清月朗。看到别家有个老爸爸,哪怕是流着哈喇子,我也心生艳羡,要是父亲活着,看到今天的我,该多么好。
父亲做任何事都认真。在吃饭这件天大的事上,更不凑合。他的小碗干炸一绝,未见其碗,已闻酱香。大学时周末回家,父亲的美食是我的盼望。印象最深的一次,一进家门,就见逼仄的厨房里,已摆满不下十种面码。炸酱面具备,只欠我这一阵风的扫荡。返校时,父亲除了给我带些吃的,每次还要神秘兮兮地塞我一把零花钱,一个劲儿地问够不够,即使不要,也非再找补几张。父亲穷大手,摘完星星摘月亮,那副甘心情愿、一定让我成全了他的样子,多少年过去,想起来就在眼前,在今天。我欠父亲无数个郑重的感谢,粗楞冰冷的情感,是在近些年一点点回归,变细变暖的。爱是本能,更是一门功课。对亲人、朋友的爱和赞美,需说出口。只是等我想表达,愿意表达,会表达了,父亲已经不在。
20世纪80年代初甚至更早,在一个英语节目里,出现了“热狗”这个稀罕物。隐约有消息说“热狗”来中国了!“热狗”引起了我的密切关注,不理解一只狗能热到哪里去。我的好奇进入父亲的耳朵,他便听出追星的紧迫。父亲很上心,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一大早便兴致勃勃地带着我,展开地毯式的全城大搜索。西单、东单、王府井百货大楼,沿中轴线,由东到西,从南到北,大半天走了大半个北京。“热狗”遍寻不着,且音讯全无,我的热情渐冷,父亲虽有些疲惫,脚步失去了最初的昂扬,斗志却丝毫未减。直到临近傍晚时分,父女二人终于发现了一个小面包搂着一根小红肠。巨大的落差,令我当场失望。父亲的眼神里,却闪现出告捷的亮光。是的,他找到了小面包裹着小红肠。在与外界隔绝了很久的那个年代,一位父亲看到女儿跟着电视节目认真学英语,他认为就有必要弄清楚这洋玩意儿的来头。二十多年后,当我带儿子在纽约街头吃着热狗,父亲领我穿梭京城的一幕重现。狗不重要,也无关热凉,透过它,我看见了父母的爱。没有比我们父女、母子间的两代亲情,再高出一度的温暖街景了。
父亲对我极其用心,但绝不是一味地望女成凤,他只希望我自强,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他还希望我即使身为女子,也不要过分专注外表,把时间和精力全花在穿衣打扮上,特别是年轻时,应当志存高远。我上中学,父亲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把心思放到学习上,等上了大学再打扮不迟。等上了大学,他又换成,上班后再打扮不晚。亲爱的爸爸,按照您的战略部署,等我八十岁了打扮最保险,那谁还看咱呢?不过,话是这么说,我的新衣服多半是他带着挑选的。父亲常说的另一句话是: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我深深理解父亲,他对我的期望,多半因为他本人有着小半辈子的憋屈。爷爷的历史问题压得他抬不起头,政治上受歧视,抱负难施展,生活负担重。父亲当然希望后代活得比他舒展、顺畅。
父亲期盼我好,并通过言传身教做出榜样。1963年,他大学毕业,分配到石景山区的一所中学做语文老师。学校在北京的大西边,家住北京最东。无论春夏秋冬,6点甚至更早离开家门去上班,换乘三次公共汽车,人贴人、挤上去就下不来。到了晚上,再原路返回。一周六天,天天如此。这段往返距离如今不算什么,但在当年,却相当于每天飞一趟香港。恢复高考后,父亲一直担任重点中学两个班的高中语文教学和班主任、教研组长的工作,很长一段时间,坚持和毕业班的学生一同住校,带领学生早锻炼、晚自习,直到80年代中期停薪留职下海。父亲心系学生,但把我排在第一。他曾对我妈说过,咱们起早贪黑地帮助人家的孩子考上好大学,就算积德吧,希望将来闺女有个好报。父亲能吃苦,肯拼搏,重情义,有才华,待人真诚。无论在岸上还是行于商海之中,一路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从不退缩,是我心目中的不二偶像。
父亲多才多艺,热爱生活,养花养鸟样样在行。育花花娇艳,养鸟鸟欢歌。他常去北京木偶厂学做木偶,带着刚上小学的我参观过,还把木偶剧介绍给他的学生们。捏泥人、刻剪纸、糊风筝、做灯笼,在《讽刺与幽默》《北京晚报》等各种报纸杂志上发表漫画作品,没有他不喜欢的,每样做起来必定像模像样。父亲随身带着小本,上面记录着偶尔冒出的灵感火花。年三十晚上,其他小孩顶多买一个灯笼应景,只有我,打着父亲手工精心糊制的小金鱼纸灯笼,得意地走在队伍前面,不厌其烦地唱着同一句歌谣:“点灯笼玩儿哎,哄小孩哎,一个灯笼两毛钱哎。”大人、孩子在方圆两里地内漫游,无比欢乐地迎接新年。细弱飘忽的红烛,昏暗轻暖的路灯,只有天空、大地与我。那是怎样的幸福甜蜜、神气活现,地球的胡同里已经容不下了!如果插上俩翅膀,我能够从地面直奔天上。多少年后,我儿子一岁生日,父亲为属鸡的小外孙剪了一张彩色大公鸡的剪纸。父亲对女儿的爱,从未言说,却力透剪纸,高高飘扬在胡同上空,凝聚在摇曳的红火灯笼里。
我喜欢阅读杂书的习惯得益于父亲。从学龄前爱看小人书和连环画,到上中学捧读《收获》《十月》《小说月报》《读书》《人物》《文史知识》《文汇周刊》《大众摄影》等,这些全部是父亲常年订阅或在书摊购买的。每到周六晚,他总要抱回崭新的一摞给我。小学起,父亲每周末检查我的周记。父亲的字漂亮工整,用硬卡片为我抄写了厚厚一大摞唐诗宋词,督促我利用暑假背诵。如果说,我脚踏实地、热情洋溢的生活态度,源自父亲的潜移默化,那么我骨子里的善良,绝对是父亲给予的爱足够丰盈。我内心的执着笃定,也是因为背后有父亲爱的支撑。
2006年,父亲去世5周年,我曾匆忙写就一篇文章赞美父亲。转眼,已是2016年。好几次,走在路上,回忆起往事,伤心突然而至,泪水瞬间涌来,令我猝不及防,不得不转移注意力。北大1986级入学三十年纪念征文的截稿日过了几天,文章仍一字未写,父亲一定有些失望。果然,在这一刻,他让我仿佛听见英国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演奏的《殇》。爸爸,您是想借助这一曲《光影》与我对话吗?我已聆听数遍,听见您跟我说:快快写吧。
我从小跟着姥姥长大,记不清小学几年级,一个住在同院的亲戚,对我动手动脚。应该是我上初一了,这个亲戚阴阳怪气地在姥姥这里指责我母亲。我没多想,当即对他说:不许说我妈,你是个大流氓。话音落地,那人像疯了似的。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邻居不请自来溜进我家。这出戏码,让我见识了人性的丑陋无底线。父亲得知后要去拼命,被家人死死拦住。那人从此每天在院子里口出恶言,心怀怨恨地搬走前,承诺将这间房子给邻居。邻居家的众多兄弟姐妹,在随后的几年里,经常有意无意地刺激我,用邪恶的眼神时时刺痛我。我变得多疑、敏感、悲愤、脆弱、压抑、不自信。我的神色里,时常眼泪泡着心一般,深藏着厚厚的解不开的浓愁凄惶。脆弱的心,一碰就伤。
无数次,一分钟前还是好好的,转瞬我的脑子像是几团乱麻同时进水,空得一干二净,两眼发直,意念全无,只剩下沉重的虚无乱飞,每次持续二十多分钟。这种突袭毫无预警,每当它忽地上来,我内心的恐惧无法形容。本来我天性算是比较活泼开朗,但因为这件事,人变得非常自闭、内向。怕再惹争端,我从未和父母透露过真实的内心。事情过去多年,我才和母亲提到上面的感受。
姥姥的胡同里和父母家楼下各有一个精神病人,我常会得到一种神秘的暗示,为什么我身边环绕着这么多精神病,是不是还缺一个女的?蒙主垂怜,天可怜见。每一次,总有一个声音抚慰着我:你是好女孩,没做亏心事。专心学习,将来远走高飞。坚强,一切都会过去。放松,马上就会好。
就在这种状况中到了初三,我染上急性肝炎,转氨酶急剧升高,小便呈酱油色,被迫休学一年。父亲担心我去传染病医院交叉感染,把我接到父母家里,专门请了病假,亲自伺候左右。父亲一直有慢性肝炎,本需要休养和他人的照顾。我在家养病,家人付出很多,特别是父亲,每天早中晚熬药,做四到五顿饭,还要经常消毒,没有一分钟的敷衍潦草。那是和父亲在一起难得的幸福时光。一天中午,我睡午觉,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只见父亲倚靠在阳台那里,手搭门框,回头像是问我又像自言自语:你刚才做了噩梦?又踢又打,特别的愤怒。他故作轻松地问,我含含混混地答。如果换做现在,我一定痛快地告诉他,有您在,我谁也不怕。
父亲是我抵御邪恶的盾牌。因为他的爱,我善良的天性,未曾有过半点改变,我的眼睛里努力保持着:信、善、光。我同情比我弱小的,告诫自己不要无故嘲笑他人。从最初的恨里,我学会感恩放下。父亲带给我的一本本小说,是陪伴我的无形力量。我为虚拟世界里的人物,同时为自己哭泣,让积郁压抑的情感得以尽情地宣泄释放。我从书中一窥身外的大千世界,意识到我这一点点经历,与深陷苦难的不幸者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曾经的一幕,小学时,父亲带我去配眼镜。当我戴着新眼镜走出店门,华灯初上,重新打量焕然一新的世界,水洗般的清澈透明!感谢父亲,有他的爱,我眼里所见,永远像那个夜晚眼前豁然一亮的天地,澄明有光。感谢生活,直到今天,我信念如初:人是美的,世界同样的美。丑的粉墨登场正是为了陪衬和彰显美的存在与荣耀。美是最终赢家。她必须胜。
参加入学三十年征文活动,对我是一次治愈疗伤。毕业近26年,我在中国和美国的时间刚好各占一半,蓦然回首,人已半百。其间一次回国,父亲明显不同于以往的暴躁易怒。当时并未意识到,这是他的身体在发出求救信号。我本人的生活工作,一团乱麻,无心他顾。何况只因一件小事,父亲便突然爆发,让我感到实在不可理喻,当即和他大吵,父女不欢而散。
父亲病了,没有治愈的迹象,他尚能底气十足、抑扬顿挫地大声诵读苏轼的《水调歌头·中秋》。至今,每当听到有人读或者唱,我会情不自禁地转换成父亲的悲叹哀鸣: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父亲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停顿,听得我欲哭无泪,愁肠百转,表现在脸上却平静似水、冷漠如冰。父亲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他的一呼一吸我怎么能无动于衷?敏感如风的我心里难受,只是不希望再多添一个最亲的人陪绑。我知道,父亲知道我难受。即使他当时没有察觉,那么现在我打出这行字,天国再远,他也一定感受到了。我多希望当年的我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哪怕只是轻拍他的手臂。自有清晰的记忆以来,我们父女没有拥抱过。与亲人之间爱的交流,是人生必修的第一课。我却轻易错过,有时把父亲的爱看做理所应当。
父亲的病不见好转,四肢没一个愿意听他的使唤了。医生让他锻炼手指的灵活性,至少将病情的进展放缓。父亲艰难地握笔,歪歪扭扭地在小本子上写下依稀可辨的四个字:小涛回来。这四个字,不在一条直线上,东一个,西一个,我把它们连起来,是父亲无奈的悲凉。
父亲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但形象模糊,停留短暂。想起他,脑海里会交替出现一些清晰的画面,它们已全部化作爱的记忆:他拎着两大袋沉甸甸的水果走过来,他带着六岁的我赶长途车去十三陵,因人满被售票员阻止,紧紧抱着我,站在车门口奋力地争取,他严肃地让我男朋友请家长正式登门提亲,他买了好多好看的玩具逗我儿子。父亲的样子历历在目:他跟我生气马上又前来和好的样子;他走过来歪着脑袋笑眯眯哄我,见我还是不开心,依旧笑眯眯地说别臭来劲、见好就收啊的样子;看到我的手青筋暴露,他有些不满地说别太操劳的样子;见我做事不认真,他毫不留情厉声呵斥的样子;他风华正茂的样子,他大病初袭的样子;他病入膏肓的样子;父亲所有的样子!
父亲的病毫无希望,眼看神医下凡也没得救了。他的话明显变少,人一下子又瘦又老。见到蓬头垢面的我,他说,女人要有女人样,别这么不修边幅,父亲没有精气神多说话,但他依然这样在意我。
那几年,我在太平洋两岸频繁跑动,过着狼狈不堪的悲催生活,已记不清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时间和细节。只记得,他挣扎着进电梯,挣扎着下台阶,挣扎着进汽车,挣扎着吃饭,挣扎着穿脱衣服,挣扎地活着。我的内心同样挣扎,但毫无办法。隔洋打电话,有时他能喊两嗓子,更多的是沉默。
2001年底,我从洛杉矶开车去亚利桑那采访,返回的路上,北京的家人正心急火燎地找我。父亲病危,见不到我,不肯闭眼。我莫名其妙地把手机放到了后备厢,直到进了家门,才看到连串的未接电话。要命的是,我的护照刚刚寄到美国国务院办理签证返签,不知等多久才能拿到。那几天,我天天下午一点钟在邮箱前等着邮差,每天的唯一盼望是见到邮递员,火燎一般的煎熬持续了十几天,拿到护照的当晚,就飞奔去了机场柜台等票。
父亲等到了我。没有别的解释,他想见我,听我叫一声爸。61岁的父亲以他的形容枯槁告诉我:孩子,看爸爸这样,你千万珍惜自己。这是父亲给我留下的遗言。当我从机场直奔医院,已重度昏迷多日、抢救过几次的父亲听到我回来了,极力抗争着要起来,这个抗争就定格在那里。我没见过第二个人,对我的爱如父亲这样,岩石般的坚定、有力量。他的眼睛早看不见,但我相信女儿在他的心里。他动不了,但他竭尽全身力气。他想说话一点说不出,但我已明白。父亲拼死等我回来,是要亲自送我最后一份爱的礼物。谢谢爸爸。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紧紧握住他的手。父亲,请您原谅。多年的在外漂泊,女儿的心刚硬如铁。父亲不忍耽搁我,他及时地见了我,迅速而决绝地告别,不让我因为他,有一丝一毫的去留两难。2003年父亲节之际,我还在做记者,那天我写了一篇父亲节的报道,并精心配发了一张我拍摄的一位女儿搀扶父亲的背影照片。在家独自一人写稿时,眼泪数次如决堤之水。父亲去世,我也不曾大放悲声。他若听见,必定心痛肝裂!
入学三十年。过去的每一步,无论顺逆,或苦辣或酸甜,均是自己的选择。某个时段,只能走一条路,天意也好,命定也罢,年轻愚钝如我,没有足够的智慧与阅历判断,眼前的路光明抑或黑暗,只有默然前行。平坦崎岖,各自精彩。人的禀赋各异,普通平凡的我,所能做的是经历、面对和成长。值得骄傲的是,与父亲一样,我没有退缩。希望我的儿子,想得再远一点,我未来的孙子快乐健康平安,比他们的长辈活得好,真正享有身、心、灵的自由。
父亲风度翩翩。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一头浓密的自来卷,梳理得很整齐,虽然银白,但有型有款,十二分的潇洒好看。父亲离开我整十五年,如果活着,今年76岁。南朝梁时陶弘景有诗云: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这正是我此刻心情的写照。父亲对我的爱独一无二,我无以回报。这十五年后迟来的致敬,是女儿对父亲平凡一生的礼赞,更是在心底对父亲的祭奠。
几年前我买过一本书,书名是:《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这是漫画家丁午被下放到干校,写给留京的八岁女儿信里的话。我本文的题目灵感即来源于此。作者小艾在序言中写道:有一次为了表示对他特别地思念,我用了三个“特别”,结果他的回信里用了四个“特别”,然后我又增加到五个“特别”,好像我们曾经用到过七个“特别”……
天下的父爱是一样的。我敬爱的父亲,普普通通。有缺点,不完美,但一点不妨碍他成为我心中的英雄。他真的真的很爱我,我也真的真的真的很爱他。如果父亲能够回复,想必他一定这样写:小涛,爸爸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爱你。你还好吗?
(2016年2月14日情人节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