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漫记:北京大学1986级入学30周年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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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老家

徐光照[2]

(一)

老家是一个江南山区的小县城,城南面山,山下一条大溪,自东向西,依山而流。两岸人家沿河蜿蜒排开,县城就在河北边几平方公里的山谷中。溪从山里来,一路稻香两岸,村村相连。一条溪养育了这方水土,溪涨溪落延续着四季轮回。

江南多雨,春夏之交的梅雨季节尤其多雨。绵绵细雨,一下好几天,有时十来天,从早到晚,不停不歇。雨丝极细,散落成雾,分不清是雨还是雾,把远近的山川田野一并笼罩。雨雾里,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无边无际,无始无终;万物也失去了形状,消隐在淡蒙蒙的山水里。日子黏稠着,走得很慢。

但小孩子是闲不住的,下雨自然就有下雨时的玩法。小时候是泥地,一下雨地上就生出许多小水坑。孩子们最爱玩的就是放纸船。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没用的纸,折叠成乌篷船、敞篷船或者机帆船,工序都是现成的,相互流传。如果用画本上撕下来的油光纸折,就是上等坚船了。最高级的是用硬塑料制作的小快艇,船尾涂上一粒什么油,沾水溶解就产生动力,推着小船跑,很神气。

放船的时候三五成群,穿上雨鞋,挤在一把伞下,聚到操场中间,选一个水坑,将各自的纸船放出。雨多的时候,水坑连成片,船沿着细流从一个水坑流到另一个水坑,几番周折,就流到操场边的水沟里。水沟里的水更大更急,很快就流到深处,纸船便失去了控制。我们只能在上面跑着跟着,看着它们在水流中颠簸。这些船儿似乎承载了希望,都抖擞起精神,逐浪穿行,每越过一个浪头都会获得一片喝彩。也有不够结实的,被浪头打翻,打散,成了一团烂纸,翻滚两下,没入沟中,给它的主人留下一脸沮丧。

这时,一同去的英子看到了,就会从衣兜里拿出刚刚没舍得放掉的纸船,悄悄塞到他手中,看他一声惊呼,接过纸船,欢跳起来,奔回上游,小心翼翼地把新船放出。于是他们又一起兴高采烈起来,开始一段新的航程。

沟的尽头连着一条暗沟,一直通到大溪。纸船进入暗沟后,孩子们就开始往溪边奔跑,越过一片田畈,在暗沟的出口等着。纸船很少有能通过暗沟的,偶尔看到一团白色纸团,孩子们也会欢叫一番,目送它在大溪里浮沉远去。

(二)

然后我们就登上溪边的青石板,看渔船上的鸬鹚捕鱼。溪上好像总有这么一条渔船,船头蹲着一个老翁,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嘴里吧啦着旱烟袋。也不见他撒网,也不见他垂杆,他捕鱼就靠船尾站着的那三五只鸬鹚。鸬鹚是一种水鸟,大小和野鸭相仿,嘴长,习水性,善捕鱼,可驯养,但价格不菲,所以一般这样的小渔船上只能看到三五只。鸬鹚凭天性捕鱼,饿了才扎水。所以大半晌也看不到它们的动静,只昂着头,排成排,把长嘴对着天,一动不动,和船头的渔翁互不相干地待着,将这阴蒙蒙的天定格成一幅永久的画面。

突然间,就在我们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一个孩子惊呼一声,就见一只鸬鹚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留下一圈涟漪,就没了影子。孩子们屏住呼吸,盯住水面。少顷,就见它像个水泡一样浮上来,嘴里已经多了一条白晃晃的鱼。半条在嘴里,半条在外面扭动。一刹那我们雀跃莫名,齐声高呼。老翁则不紧不慢走过来,伸出一条长竹竿,等鸬鹚跳上杆,收回来,鸬鹚轻轻一跳,就上了船。老人将鸟嘴捏开,取出鱼放进鱼篓。鸬鹚的喉咙上扎了绳子,捕到的鱼它们咽不下,只牢牢含在嘴里。渔夫拿了它们的大鱼,奖给它们小鱼,但不会给吃饱。鸬鹚习惯了这样的交换,并不计较,吞了小鱼便转过身去,抖掉身上的水,走回队列,摆回它原来的姿势,也不理会我们在岸上的叫好喝彩,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三)

雨渐渐地下急了。英子在伞下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说:雨下大了,衣裳都湿了,风吹着凉,回家吧。他听后转身招呼一声,跳下青石板。一群孩子就在溪边的石头路上排成一队,往南门走。他们长长短短的身影和高高低低的说笑便成了这细雨山水里唯一的喧闹。走过浮桥头,转个弯,他们就进了南门,消失在城里了。

附记:英子是外地来的,是我们那里唯一说普通话的女孩,只同班了一年就搬走了。很多年后我向她们家邻居打听,邻居告诉我,英子随她家搬回去后没几年就因白血病去世了。

(2016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