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种子
一个农家的梦想
舒文[1]
我站在我出生和长大的那条街上。旧房子早已不在,原址上建的是一座两层高的新红瓦房,比旧时的房子漂亮多了。可是那条街似乎比以前更有味儿了,因为有人家养着牛,另一家的大猪圈就在街上,还有一家在街上建了一个沤肥的方坑。几种臭味混在一起,走了好远还会闻到,更不用说那个脏。
往回走的时候,回头一望,惊见一位身穿一身大红的女人站在远处。红衣红裤,大约带一点花儿,但还是艳艳的红,而且从身材上看也是发胖的中年妇女了,并不具有一朵俏丽的花儿那样的美感——只是俗,当然,还有一种无知者无畏的不吝。先生笑着对我说:“你如果没念书,那可能就是你。不知做了谁家的小媳妇。”
有可能。我,就是从这个村子里走出来的,一个农民的女儿。
三四十年前,中国的农民,就是社会的底层啊!少有人去探讨中国的户籍制度有多么不公平,农民没有享受社会大部分资源和福利的权利。大家看到的是巨大的城乡差别,感觉到的是对农村人的歧视。即使在今天,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就算你混得很像模像样了,也会有一个标签跟着你:“凤凰男”“凤凰女”。
我们从有记忆起就知道这种差别。
你如果那会儿问一个村民,关于中国社会阶级或阶层的划分,他可能连官方灌输的工农商学兵这一提法都说不出来。可是,他知道,这世界上的人分两种:城里人和农村人。这两个阶层是如此泾渭分明,就像黑与白,夜与昼。这两类人的生活方式、高低贵贱是如此壁垒森严,他们是没法通婚的。
更可怕的是,这种身份是“世袭”的。父辈风吹日晒,土里刨食,艰难地挣个温饱,儿孙辈也基本如此。
可是,几乎每个村民都有一个梦想,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在视力、智力和想象力可触及的范围内的梦想。那就是:成为一个城里人。这个梦想充满诱惑,除了因为它本身所蕴藏的种种好处之外,还因为它是能通过自身努力实现的。有一个可以通过公平竞争向社会上端流动的机会:考上大学。
对几乎不占有任何社会资源和特权的农民来说,这不啻黑夜里的一盏灯火,迷途路上的北斗星。只要你够好,那个万众瞩目的金苹果就属于你!
我爸爸更加入了一层他自己的梦想。爸爸是当地的能人,聪明、肯干、口才好,出身清贫。他一辈子的遗憾是:爱读书却没机会多读点书,没有更大的出息。
可是他的孩子们一定要读书!爸爸最爱说的一句古话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说的时候铿铿锵锵的,一字一顿。
他还明明白白地把我们的前景分析给我们看:“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无权无势,谁也指望不上。你们两个大男孩子,一天挣八九个工分,一年满打满算能挣下这么多钱。要攒很多年,娶个媳妇,盖个房子,落下的债得十年二十年地还。你,可能跟你叔学个木匠,可是那活儿容易吗?看你叔落下的一身腰腿病。你,一个小姑娘,顶多当个小学民办教师。”
我爸爸还有一句说了一千次的话:“只要你们能考上,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念!”一般这后面总要跟着我们的调侃:“一个锅有多少铁,能卖出多少钱?”可是,这决心,是掷地有声的。
我两个哥哥上小学的时候,大学的招生已停了几年了。可是我的父母相信不会总是这样。大学恢复招生了,我父母欣欣然,目标更明确了:要把三个孩子送去上大学。从那时的立志到后来的实现,到把孩子供到毕业,这是二十多年的时光。
这二十多年是怎样的一个故事!里面的艰辛和痛苦、幸福和骄傲、忍耐和坚持、曲折和辉煌,有着史诗般的壮丽。
它也像管理学上的一个成功范例。我的父母,遵循了管理学上的每一条定律:远大的愿景,源源不断的支持,团队精神,积极向上的家庭文化……做成了一个非凡的改变了全家人人生轨迹的大项目。
妈妈说爸爸是“闲不住”,还说他是“干什么,像什么”,很准确。爸爸七十多岁了,还种了十几亩地,有的地还是他自己开荒开出来的,外加房前屋后的菜园、花园和果树。他的心脏不好,有时天黑了还不回家吃饭,妈妈十分担心。邻居劝他不必如此辛苦干活了,有儿女养着哪。他会生气地说:“那你让我现在干什么?坐着等死吗?”
小时候的记忆里爸爸总是在干活。早晚是家里的自留地,上下午是队里的公家的地。他干活还下死力气,不知道偷懒。他最鄙视的人,也就是偷奸耍滑的人。有的人干队里的活吊儿郎当,但一回到家立刻精神焕发;有的人永远只使三分力。爸爸评论这种人,会说:“这样的人,这一辈子就完了。”
爸爸从1971年始做了五年的生产队长,管着全村八十来户三百来人的生计。一个队长,大事小情,可累着呢。他每天白天先要“派活儿”,然后跟别人一样地干活儿,晚上还经常去开会,政治学习。村里的人晚上常来我家,说一些人事上的纠纷、诉求。
我爸爸忙外,我妈妈顾内,她的活儿一点儿也不少,那是家里的真正的“半边天”。除了照顾全家的一日三餐,还要喂养那些“张口兽”——猪和鸡。我们家一般同时养两头猪:一头当年杀掉,另一头小一点的留着下一年。妈妈总说:“一年怎么也要杀一头猪,大人孩子盼着的就是这头猪呢。”
我自己做了家庭主妇后,觉得妈妈很了不起:她怎么能够干出那么多活儿,而且那么少的休息。她总有好多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儿。棉袄、棉裤、被子、褥子,都是先裁剪,再絮上棉花,然后一针一线缝起来。吃的黄酱,也是用自家大豆做的。要先把大豆泡起来,然后再拿到碾子上碾碎,再经若干工序。夏天时她还割蒿子或做破布条,晚上烧起来熏蚊子,因为没有余钱买蚊帐。
爸爸妈妈整天忙碌着,我们小孩也要帮忙,尤其是哥哥们。两个哥哥的主要任务是拔猪草和拾烧柴。喂猪青草,猪爱吃,又省粮。整个春夏季,两个哥哥每天放学回家,就推着两个轱辘的小推车去拔猪草了。猪爱吃一种叫絮草的草,细细长长的梗儿,贴着地面枝枝蔓蔓地延伸开去,比别的草要难拔,量也小。我的两个哥哥每天出去,都能推回一车的絮草回来。絮草还要晾晒,干了之后粉碎成糠预留给猪冬天吃。记得有一年,竟然装了几麻袋的糠。可想而知,他们的工作量有多大。
我们早年就是看着父母的勤劳和忙碌长大的,他们言传身教,我们自己也学会了勤劳。而勤劳的习惯是很容易转到学习和其他追求上的,甚至影响一生。为什么我们那么愿意接受父母的教育引导?我认为那是情感的力量,我父母天然的对孩子的爱与我们建立了很强的情感的纽带。
我最先想说的,是我和我妈妈的母女情深。这种关系温暖着我的一生。还有,她的爱和关于做好女孩儿的教育,是怎样影响着我的学业。
一般都以为农村里重男轻女,也对也不尽然。通常的说法是:“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温暖贴心的意思。我妈妈更是无数次告诉我,我出生那天她和爸爸有多惊喜,本来以为又是一个儿子。爸爸和妈妈很有些“穷养男,富养女”的观念,对女儿珍爱宝贝着。每日每事,点点滴滴,关爱宠溺。有一天,我忽然发觉:没有一天我没有想到我的妈妈,是“不思量,自难忘”啊。
比如说冬天的早晨,我会想起我妈妈怎样给我暖棉袄的。妈妈每天起来做早饭,天冷时她会把我的棉袄拿到坑头热的地方展开,铺到热炕上,再盖上褥子。这样我起床时就能穿上暖乎乎的棉袄了。
我爸爸妈妈都是“有爱就要大声说出来”的那种人。我和我妈妈经常搂搂抱抱的。我妈妈会摩挲着我,端详着我,说一些别人听起来一定很肉麻的话。比如:“看你这小嘴,多好看!”“你看我姑娘的大眼睛,水灵灵的!”有时她会评论别的姑娘的好,但话题只要转回来,妈妈就会说:“她当然没法跟你比。”就好像我是不同材料做的。
妈妈,还有爸爸的宠爱,像阳光,暖暖地普照着我的心;又像芳香,充溢着我的生活。我总是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偶尔做梦,梦见妈妈没了,悲伤地从梦中哭醒,醒来还要抽噎半天。自然而然地,我就成为一个乖女儿,做父母期望我做的事:听话,好好学习。
我妈妈对我的娇惯,超出了常规。我很少跟我哥哥一样干地里的活儿。即便是家务活,我若不愿意干,就随我了。到后来,大哥都开始干涉了。他对妈妈说,如果我在家里不学会做饭做家务事,将来嫁到婆家要受气的。
可是,我妈相信她的女儿会有一个远大前程,不必现在就学着做铁姑娘。女儿的学习成绩,才是最最要紧的事儿。这个,妈妈时刻关注着、鼓励着,还担心着。妈妈觉得影响女孩子学习的最大的障碍是自信和分心于男孩子。
那会儿有个说法,说女孩子小的时候学习好,但一到中学就不行了,男孩子的优势就显出来了。又说,女孩子的数理化天生不如男孩子。妈妈很早就跟我提及这个,一再地说那都是毫无根据的,女孩子完全可以跟男孩子学得一样好,关键是不要分心。
我妈妈关于怎样算做一个好女人的观点,可以算得上非常保守和传统。现在看到“怎样做魅力女人”的一类文章,我就会想起小时候我所受的怎样做女人的教育。我可从来没被教导过怎样吸引人,有魅力。恰恰相反,我父母尤其是我妈妈要我做一个“正儿八经”的姑娘:很正的良家妇女的样子。女人美,招男人喜欢,是件让人羡慕的事情吗?那要看情况。要是她自己热烈回应,或主动兜揽,那是风流自贱。要是她目不斜视,淡然处之,那才是上品女人。当然了,极品女人呢?那就再加上:读书好,有才华,能干大事。
我给我妈妈的这种教育命名为“耻感教育”,它让我对少女怀春有“羞耻感”。不知是妈妈的教育还是我的性格,我的确算是情窦晚开的类型,甚至浑浑噩噩的,别的女孩子很早就懂的事儿,我也不懂。对错且不论,它确实有实用价值。它保证了我心无旁骛,全力以赴集中精力学习。
在初三学习很紧张的那一年,每天中午吃完带的午饭,我就趴在课桌上午睡。男生们经常吵翻了天,我竟然酣睡如故。中午的小憩,使我在长长的下午里,学习非常有效率。有一天我妈妈用骄傲的口吻告诉我说,学校里的一个老师对爸爸说:“你女儿就跟没心思似的,天天中午趴在那儿睡觉。”
我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看过一本小人书《居里夫人》。我们都赞叹她的坚忍不拔。比如说,她没钱租好一点儿的房子,晚上冻得拿椅子压在被子上取暖,最后终于提炼出了镭。虽然我很小,但几乎能感觉到那种历尽艰辛后成功时带点苍凉的幸福和释然。
作为一个科学家,作为一位杰出女性的居里夫人,就成了我童年时的偶像。
有一天,我参观了一个东北地区的风俗展览,里面提及东北三宝之一“乌拉草”。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爸爸是怎样用乌拉草给我们垫鞋的,一时感念。冬天时,我们的汗脚很容易把棉鞋底弄得湿湿的,爸爸就把草或“玉米窝儿”撕剪得细细碎碎的,做成一块一块的鞋垫状,每一两天给我们换一次。
这样的细节数不胜数。邻居说我妈妈:“拿孩子真高贵”,意思是待孩子很金贵。这话也适用于我爸爸。他们一生的目标和事业就是家庭,给了孩子最多的关注和爱护。
爸爸对他自己的成就的总结,其中之一就是:“没给老婆孩子吃什么好的,但也没让他们挨饿受冻。”爸爸整年整日地干活,妈妈就总忙着想着给我们做点儿好吃的,让我们高兴。努力的结果是,我们有了一个非常健康的身体,温馨的童年生活,好多快乐的日子。
记忆里有一幅画儿:妈妈站在院子里,发愁:做什么饭好呢?菠菜不爱吃,土豆天天吃烦了,还吃什么呢?
妈妈真的尽了她的全力,不肯糊弄,在有限的条件下让我们吃得高高兴兴的。好笑的是,当年我们吃的好多土菜,下里巴人的东西,现在竟然登上了大雅之堂,有的甚至变成高级饭店里的佳肴了。
比如说“蘸酱菜”,我们家常吃。就是大酱蘸各种生的蔬菜,有大葱、小水萝卜、小白菜。有时是挖来的紫色的带点儿清香的苦菜,据说能“去火”。我们还用小白菜包玉米饼子蘸酱吃,更好。
孵小鸡时半孵化了的“坏蛋”,妈妈会用灶火慢慢地闷烤着吃,又香又劲道。两个哥哥夏天去河里捉鱼摸虾。经妈妈一煮一烧,全家都爱,是很好的调剂。而吃的盛宴,就是每年杀猪和过年那几天。
我们知道“杀猪菜”已经成了东北名菜了。那会儿好像没有正式的名字,但那一天的隆重和意义,非身临其境者不能体会。渴望了一年的胃,终于可以开戒了。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真正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而且在未来的两三个月里,天天有肉吃,那种期待和憧憬,足以让你热爱生活,赞美生活!不夸张地说,一年里的快乐好像一大部分都寄托在这头猪上。
过年前的一两个月里,妈妈忙得要命。她还要做豆包儿,蒸高粱面、黄米面和白面的两色花卷,做肉冻、做豆腐,等等。做血肠时,暗红的血肠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煮着,妈妈不时地拿针在上面扎个小眼,满屋子的香气热气。光看着,感受着,我心里已经喜气盈盈了!
小时候的过年,是记忆里最陶醉最无忧的时光。其内容,比圣诞节更丰富;其激动,堪比狂欢。年三十中午一桌子的酒菜,香得流油的年夜饺子,哥哥们的爆竹,我的新衣服,还有日日的玩耍。我和哥哥们都有同感,以后的岁月里,享受过多少的好东西,但很少体会到那时过年那样强烈的幸福了。
我们自然明白,这样的幸福,是爸爸妈妈辛苦努力得来的。虽然生活在农村,但爸爸妈妈把我们的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一家子快快乐乐的。
有句英语名言:“人们可能忘记你说了什么,但不会忘记你给他们怎样的感觉。”我的父母给我们的感觉就是温暖,再温暖。在快乐的心境里我们也相信父母,愿意听从父母,取悦父母。学习,几乎从来不用父母操心。兄妹三个,也彼此帮助,一起向上。
对我父母来说,让全家吃饱穿暖,没有太难;但要挣出额外的开支,难得很,因为挣钱的渠道太少了。我们小时候很羡慕那些挣工资的人,因为旱涝保收,不用靠天吃饭。我爸爸后来在乡政府做了一个职员,整个1974年到1981年,他的月工资一直是39元钱。从1981年到1985年,也不过涨到45元。
最早的记忆里,冬天的时候,有人来我家买猪肉。我出生那年,爸爸盖起了自己的房子,一个小家终于有个像样的小窝立足了,可是欠了三四百块钱的债。那是从生产队借的,要逐年从工钱里扣,结果五年间家里就没开过饷,就是说,爸爸干了五年的活儿,拿不回家里一分钱,只能靠自给自足或卖一点儿农产品。
真正的艰难,是从哥哥们上高中离家住校开始的。妈妈管钱,她会挺骄傲地说:“俺从来没有像有的人家把家里搞得一分钱也没有。”她说的一分钱,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家里有一对瓷的小肥皂盒,里面放着一些硬币。有时候那就是家里全部的存钱。
工资是远远不够的,得寻找一切挣钱的机会。我上初中的时候,80年代初,市里要铺一条大管道引水入市,可以自愿报名挖2.5米深的坑道,4元钱一米,到深处挖到石头,增加到8元。爸爸妈妈就包了一段,20米。爸爸白天上班,傍晚下了班直奔那儿挖土。妈妈白天泡在那儿挖。我放学时去看过,吓了一跳,好高啊。那么深的坑,根本没法把土一次性扔到上面。得分两级往上搬运,用的是最简单的工具铁锹,一锹一锹地移土。妈妈很累,可也坚持着。有一次附近的一个陌生人看妈妈干得太辛苦,就说:“看你这样,能挖多少?”就主动过来帮妈妈干了一会儿。那次总共挣了两百多块。
就是那样的血汗钱,也并不是有机会挣的。哥哥们上大学的第二年,1983年暑假回家,爸妈犯了愁。秋天开学了,两个孩子每人总得拿上一两百块钱走吧?可是钱包已空空如也了。这时大哥开始想办法了。他在北方读书,发现那儿的水果都是从南方一带进来的,有差价可赚。
这是大哥第一次经商,也许就开始了他的经商之旅。
那时国内刚开始有长途贩运,基本还是边缘地带,被叫做“二道贩子”,既被人歧视,法规也不明晰。大家偷偷地商量几天,毅然决定做一件从来没干过的事儿,后果再说。爸爸和大哥从南方买了一卡车的水果,贩运到北方,三四天后卖完了回家来。
妈妈日夜不安,她永远对行车有一种恐惧,这次又加上另外的各种担忧。好在顺利,赚了几百块钱,解了燃眉之急。这可是乡村的一件大事,人多嘴杂,都在传说我们发了大财。爸爸是请假的了,可是没有事先申请做这个,因为明摆着通不过。爸爸在大会上挨批评了,理由是“国家干部搞非法贩运”。现在听起来是多荒唐的理由。那年的“先进工作者”也评不上了。爸爸一向是要强的人,干起活来,别人挑不出毛病的。但这次自觉颜面无光,埋下了后来辞职的种子。
开源的渠道太少,只好节流了,家里的花费已被压到最低。还怎么省呢?有一些小故事,可见一二。
哥哥们读高中时,每两个月左右坐公共汽车回家一次。家里附近就有一站,车票钱是九毛。可是如果他们在前一站下车,可以省下四毛钱,两个人就是八毛钱。
为了省下这八毛钱,哥哥们每次都舍近求远,走上约半小时,10里地的路,穿过田野,夏天的时候还要蹚过一条河,提前一站下车回家,第二天再走上一程上车。他们从来没提出要搭家里附近的车。爸爸自己也总是送他们上车,一路聊着,没觉辛苦。
有一次,他们周末回家,帮忙干菜园子里的活儿,好像是拔萝卜,干完活,匆匆忙忙地,快来不及了,爸爸就提议今天从这儿上车吧,不去省那点钱了。两个哥哥几乎有点儿惊讶,爸爸捕捉到了孩子脸上的惊喜!爸爸后来感慨不已,为家里的困难,更为孩子的懂事。他决定从此以后,就让他们从家附近那儿上车了。
另一个省路费的办法是搭便车。那时,乡里有时有卡车去镇上。爸爸就带着哥哥们去等。有时要等上几个小时,人家才准备就绪,出发。
1981年,二哥也考上大学了。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还在田地里帮忙干活,爸爸拿着信高兴地一路找到他。去学校报到的那天,爸爸和他等了半个上午,搭着乡里的卡车去镇上。半路上忽降大雨,铺天盖地,倾盆而下,车子并没有停。他们坐在车顶,蜷缩着,毫无遮拦,只好任由大雨浇了半个小时,全身湿透。
后来车停了,车顶的人躲到车底下躲雨。到了车站,二哥拿出随身带的衣服,换上了去坐火车。爸爸脱了衣服,拧干,晾了一会儿,又穿上,搭车回家。爸爸总是很惊讶,九月的凉天气,在那样的暴雨里暴浇那么久,穿了那么久的凉衣服,竟然没生病。
明摆着,无论怎么省,靠爸爸那点儿微薄的工资是绝对维持不下去的,还有我这个大学预备军在后面等着花钱呢。加上一点儿其他的原因,1985年,爸爸妈妈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辞掉工作,卖掉房子,搬到城里打工去。
1985年,爸爸妈妈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搬到了城里,其中的不舍是难以描述的。破家值万贯。每一件农具,每一样东西,都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但处置起来,基本收不回一分钱。养的鸡鸭猪狗全部处置掉。说起家里的狗,别人告诉我们它怎么一趟一趟地跑回老房子那儿找我们。我在高中住校,省去了全部的操劳,也不想听狗的故事的细节,避免伤感难过。相比人的求生的艰难、生活的挣扎,那点儿情感实在没有工夫考虑。
最后,只带着卖了房子的2700元钱,爸妈开始了无房无职业无居民证的城里生活。
爸爸最初的设想是去建筑工地找活干。他认识村里的包工头,说可以做财会,但没成。他年龄大了,做不了重活,就找到一个轻快一点儿的活儿——去工地值班守夜。
对我们来说,这有点儿心理上的落差。在当地,爸爸也算是个人物,现在有点沦落之感。但这是小事儿,重要的是生存。我们在最初的那几年,借住过好几家亲戚的房子。因为租房子,对我们几乎是天价。其中的窄小、局促和不便自不必说,也不能长久,最后还是得花钱租房子。即使租一间很破的居室,也要五六百块钱。妈妈说,每到交钱的日子,她常常夜不能眠,因为不能眼睁睁地坐吃山空啊。住在城里,每天都要花钱。而挣钱,太难了。
爸爸在工地上干了两个月,没有拿到一分钱。
我现在每看到有关拖欠农民工工资的新闻,心里就气愤,恨这个社会的不公、对弱者的欺凌,也对那些农民工充满同情和怜悯。因为我深知其味。
那些打工的农民工们,都靠着与包工头的乡邻关系上的信任,而不是什么法规保障他们的收入,拖欠是常有的事儿。但有时,就变成拖着,拖着,没了下文。那些农民工只好打包回家,无奈一番,就这样。
爸妈只好另寻生路。刚到大城市,不会做买卖,不知怎么赚钱。他们卖过鸡蛋、蔬菜、鱼、海米等。在等待上大学的那一年夏天,我见证过谋生的焦虑和艰难。
爸爸一大早去市场,去郊区农民或批发的人的手里买下几大筐蔬菜,然后一整天坐在地摊儿上零卖。每斤赚几毛钱的微利。有时批发价太高,只好放弃。眼看着一整天毫无进项,只有花费,全家都不安。闲在家里不是滋味,可是忙碌一整天还赔钱,那是更糟糕的结果。
记得有一天我们买了几大筐的西红柿,推到公园门口去卖。一天下来我们赚了二十多块钱。我的脸被晒得红红的,可是很开心,那就是成绩非常好的一天啦!有时只挣几块钱,有时甚至不赚钱,带回一堆蔬菜回家。
这段经历对我们的一个影响是,我爸爸从此在市场上买菜绝不讲价还价,人家要多少他就给多少,也不去查看秤的高低。我更是这样。我们太知道这个感受了!对穷人来说,挣一角钱一元钱,不容易啊。
那些菜摊是摆在路边的,夏天暴晒,冬天寒风,没有一点的遮挡。还因为不是固定摊点,人一离开,你的位置就会被占了。为了争个地盘,小商贩们在市场上动手打架,时常发生。爸爸妈妈只好中午不回家吃饭,中午让别人看一会儿摊点,买一碗拉面充饥。早晨又急着赶早市,常常不吃饭。有时顾客多了,又没法吃饭。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妈妈后来得了胃病。吃也难受,不吃也难受,直到几年后停止摆摊,才好了。
挣钱少而辛苦,这是最难的部分吗?不是的。最难受的是被欺负、被侮辱、被压榨,被不公平的感觉气愤着、无奈着,这是连回忆都不愿触及的部分。爸爸说,那些年受了好些窝囊气。他说的就是那些收税的和收管理费的市场人员。
对于小商小贩们,那些人就像催命的小鬼一样让他们讨厌无比,又惹不起、躲不掉。每天他们估算你的货物,命令你分别交少则几块多则十几块的税和管理费。不管你开张没有、利润多少,毫不客气,照收不误,马上交现金。这些小商贩们挣的都是蝇头小利,哪里情愿?先是恳求,再不就冲突、吵架。我见过那些管理人员大声喝叱,见过他们从小商贩们手里强行夺过秤或秤砣,见过小商贩赔着笑脸,或找人求情,或在办公室外面眼巴巴地等着,要求把秤还回来。
这些爸爸都经历过。有时甚至为的不是钱。有一天刚吹哨收摊,正好来了一位顾客,爸爸就卖了一份给他。一位市场管理人员恼怒了,强行抢秤,爸爸跟他厮打起来,对方抢走了秤砣。
有一回,爸爸跟一个人吵,说着说着爸爸哭了,说我女儿在北大读书,需要钱,你还非要收这么多。那个人内心歉疚,说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你怎么不早说?还说以后他不收那么多了。可见,人心都是肉长的。
还有一次,爸妈收购了一些货坐长途汽车回家,中途工商人员上车,逼着爸爸交税和管理费。这根本不合常规,应该是卖的时候才交的,纯属敲诈。爸爸据理力争,最后说出一个当官的熟人的名字,那些人才算了。
目睹父母怎样在社会底层讨生活,对我的人生、情感都留下了痕迹。我和我的两个哥哥,都深深感念父母的辛苦,努力挣钱尽快让父母摆脱这种生活。我们兄妹也因此深深地感恩他们对我们的伟大的付出!
倘若有对我的另一影响,那就是我对权力的疏离,和对底层劳动人民的同情。我想,我永远不会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那些低于自己的人。但对高于自己的人,我反而有一种不肯低头甚至不肯妥协的清高。部分原因是本身的性格,但我也知道,部分也是因为这样的出身和经历。我对少数人权力的不受约束,亲眼所见,骨子里对它有一种冷冷的警惕。
这样艰难的求生,爸爸妈妈是不是把愁苦写在脸上,把诉苦当成家常便饭?不是的,尤其他们对我,总是尽力展示最乐观的一面。他们最不愿意的就是也让我受这份艰辛的折磨,无论是生活上的还是心理上的。而他们自己,总觉得亏欠孩子。
我第一学期寒假回家时,爸爸妈妈在火车站接我。我在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却穿了件所谓的“棉猴儿”那样的又土又旧的长棉袄,而周围的女孩子们,个个花枝招展的,对比鲜明。女儿太委屈了,又从不肯缠着父母要钱买衣服,这么懂事,更让他们爱怜。两人一商量,要给女儿买件漂亮的大衣。
我们一起去了商店,买了一件以他们的收入是蛮贵的带着裙摆的红色长大衣。我穿着这件大衣,大约有一种惊艳的效果吧,在四年的大学里,不知被赞美了多少次。
大学四年,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之一。在我谈论着各种理论思潮、弗洛伊德、萨特,学西方艺术、美学,偶尔看着话剧电影,见识名人的光临和演讲,批判着传统文化和中国的这个那个,我的父母,正坐在街头,在烈日下,在寒风中,一分一厘地挣着、数着,寄给我,叮嘱我不要省钱。
我还要提及妈妈付出的巨大汗水和辛劳。和爸爸不同,妈妈是一个内向、羞涩又传统的女人,她对抛头露面这一类事儿是绝不喜欢的。为了多挣一点儿钱,她克服着她的羞涩,也在市场上摆了一个摊儿卖海米。她不善吆喝,卖得少。有时一整天的时间,也就卖上几斤。可是,她也要起大早赶早市,待上几个小时,挣上哪怕十块八块。我一想起这些,就是妈妈坐在毫无遮拦的日头下,孤独地、忧郁地等着顾客的画面,心里很多的怜惜、感动,还有痛。这不是妈妈想要的生活啊,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呀。
他们感觉苦吗?他们说不,因为有希望,因为他们有一个在北大读书的女儿,有两个正在读或读完大学或研究生的儿子。所有市场上的商贩们,只要爸爸认识的,都知道我们兄妹三个。爸爸妈妈觉得自己的辛苦特值得!
这三个孩子,这个在北大读书的女儿,是父母忍受一切劳苦甚至痛苦的动力,也是他们找到心理平衡的办法。爸爸妈妈觉得自己跟市场上别的小商小贩简单的求生存不同,他们做的是一项特值得的事业——培养三个大学生。辛苦里面,自有一种荣耀;牺牲背后,也有一些成就感。
我的两个哥哥都考取了很不错的大学,二哥1985年本科毕业,大哥1988年研究生毕业。我在1986年的夏天,以全县文科第一的成绩,拿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的数学是满分——120分。在我们并不偏远的县、乡、村里,考上北大,这就像放了一颗卫星。尤其有我两个哥哥之前的成绩,我这是宝塔封顶、大满贯、辉煌的结尾。溢美之词,羡慕之情,可以说是满耳满眼。
到1990年为止,我们每个人都毕业了且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两个哥哥分别在大学或学院工作,我在报社。
从哥哥们上高中开始到我找到工作,爸爸总是不定期地跑邮局去寄钱给我们,整整16年!忽然间,他再也不需要跑邮局了。开始时,他简直有点儿不适应,慢慢地,才感觉那副担了多年的担子终于可以放下了,可以彻底松一口气了。至今,他愿意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么多年供三个孩子读书,没有借债,没欠别人一分钱!”
这确实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回首往事,我对父母那种极强的谋生的力量、没有退路的决心、竭尽全力的勤劳,由衷地敬佩而赞叹,这也是他们的梦想、我们的梦想得以实现的主要原因。
我们家是我们乡里的传奇。有多少人知道,传奇的背后是怎样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苦和年年岁岁、生生不息的爱!
(2016年1月31日于渥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