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的日子:关于西和乞巧的情感人类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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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背景与词汇

背景

西和“乞巧”以及“乞巧节”的说法很大程度上是顺应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而产生的。2005年为推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抢救和传承工作,我国实行非物质文化遗产分级保护制度,并且建立国家级和省、市、县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体系。为此,2005年7月,甘肃省启动了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申报工作。同年8月,甘肃省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办公室经过严格筛选,从149个项目中初步确定将陇南市西和县的巧娘娘节、陇剧、太平鼓、羊皮筏子等79个项目作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初选名单。这些项目于当年9月上报文化部,接受进一步的考察和挑选。这里提到的“巧娘娘节”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乞巧”,在申报的过程中,专家们认为“巧娘娘节”的叫法显得土气,逐渐改为“乞巧节”和“乞巧”。

另外,2006年前后,原陇南市市长要求陇南各县市依照各自的特色举办一个“文化节”,倡导以文化带动旅游,促进当地经济和社会的发展。2006年7月,西和县文化部门依托民间的民俗文化爱好者创办了一个山歌艺术节,即“甘肃省西和县首届仇池山歌文化艺术节”。山歌艺术节期间,共有17位专家学者应邀参加,我在西和的第一位田野报告人杨老师是当地一位重要的地方文人和地方民俗文化爱好者,他不仅收录整理了西和山歌,也对西和乞巧颇有兴趣。山歌艺术节期间,他临时在县城的牌坊村建了几个乞巧点,带着与会专家到那里看了一下,专家们觉得不错,建议西和政府可以先向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申报。随后,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派了9位专家前来调查;2006年9月,专家们对几个乞巧点进行了考察之后,写出一份报告,将甘肃西和称为“中国乞巧文化之乡”。同年12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批准了“中国乞巧文化之乡”,2007年正月十五正式挂牌。这一年阴历的七月初七,西和县举办了第一届乞巧文化艺术节;期间,专家们又建议在当地晚霞湖水库旅游开发的基础上以乞巧文化为主修建一个文化广场,竖立一尊“巧娘娘”塑像;专家们认为西和乞巧中的巧娘娘是秦人祖先女修,至于七夕节以及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是后来的文化演变,虽然这些故事已经慢慢进入西和乞巧的演义中,但他们建议在塑造地方文化传统的过程中,要剔除牛郎的身影,只谈这位女神。因汶川地震,2008年的乞巧节暂搁一年。2009年阴历七月份,西和县政府又隆重举办乞巧文化艺术节,并在此之前请兰州一位女雕塑家设计雕塑完成了一尊巧娘娘塑像[11],用料为大理石,像高5米,共耗资94万元;2009年阴历七月初七,县政府在晚霞湖水库上举行雕像的落成仪式。塑像落成之后,西和人并未称其为“女修”,而是叫“巧娘娘”或“织女”。

正在此背景下,我于2009年8月13日(阴历六月二十三)来到西和县,正好赶上了这一年的西和乞巧文化艺术节以及巧娘娘塑像的落成仪式。不管是非遗中的“巧娘娘节”“乞巧节”还是“乞巧”,抑或是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命名的“中国乞巧文化之乡”,都无疑昭示了政府和国家的文化政策对西和乞巧自上而下的承认,甚至是赞许。

词汇

我遵从“日常语言学派”对语言的运用,即将其置于日常生活中加以考察。奥斯汀(2010:40)指出,仅仅考察语词本身是不够的,语词意谓什么,能从中推论出什么,只有靠考察语词使用时的全部周边情况才能确定;维特根斯坦(1996:54、232)主张把词从形而上学的使用带回到日常的使用上来,他提出的“语言游戏”概念,就是强调语言的述说乃是一种活动或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即词语的习得是在具体的场合或活动中完成的,只有在同一个情境里面,每个人才知道对话的意义,他举了个例子是,“微笑的嘴只有在人脸上才是微笑的”。这样的主张有效地回避了对事物的高度概括,以及对词语使用的本质化做法。

本书的叙事过程尽量采用乞巧的内部性话语,即乞巧主体所使用的词汇。这类乞巧语言都是融入她们的乞巧实践中的,她们都是用最普通的语言来表述,也是通过具体的活动来承袭相关的词汇。这主要发生在老人与年幼者之间,通常是小女孩在乞巧的过程中,会请去一两位老人指导她们的仪式步骤,在这个过程中,老人们在一旁告诉她们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该如何做,而不是告诉她们什么过程叫什么名称。另外,我还发现当仪式规则落实到具体的经验之后,会被人们转化为一种相对随意的行为,当然这种随意性依然是在不可逾越的规定和界限之内,只不过界限和规定并不如我们想象得那般生硬,它可以相对自由地或张或弛,人在其中获得了这样的机会,即按照自己所处的境况进行游刃有余的变动。

为了叙述的方便,这里先将与乞巧相关的一些关键性词汇作一个简单的交代:

乞巧:阴历七月初一至初七,祭拜女神巧娘娘的民间活动;从之前的准备到结束,先后大约要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西和人除了说“乞巧”,还说“乞巧娘娘”“狂巧娘娘”,后两种叫法用得比较多一些。

乞巧娘娘:比较正式的说法,用“乞”字体现的是乞巧的神圣性。

狂巧娘娘:乞巧的诙谐说法,是将乞巧视为一个轻松愉快的活动,狂巧娘娘的“狂”字,体现的是乞巧中的娱乐性部分。

巧娘娘:乞巧所祭拜的女神,西和人称之为“巧娘娘”;他们相信,每年阴历的七月初一前一天夜里的十二点左右,天门会为巧娘娘打开,她得以降临人间,负责给人世间的女子广施灵巧。西和人有时会把巧娘娘解释为七仙女、织女,不过在乞巧的具体仪式活动中,他们只说“巧娘娘”;到我的田野结束为止,巧娘娘在西和的寺庙中没有塑像,西和人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展现他们心中的巧娘娘形象。

巧头:是对乞巧组织者的称呼,一般乞巧的组织者为两至三人,但巧头只有一位,其余的组织者辅助巧头的工作;在乞巧的整个过程中,所有参与者都必须听从巧头的安排。巧头的权力和威望主要来自于她们对乞巧的热情以及相关知识的掌握程度,在更广的范围上则源自于她们在村落和社区生活中的角色。巧头有权力决定参与者的去留,但实际上巧头一般不会擅自撵走一个人,如果激怒了大家,每个人都离开了,这一年的乞巧也就搞不起来了,她本人则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失败者,不过巧头确实有这种撵人的权力,因此,参与者一般都敬其三分。

娃娃头:据说,至少20世纪80年代以前,参与乞巧的群体主要是未婚少女,也有少部分新媳妇;80年代以来,中年妇女开始乞巧,而且规模和参与程度堪与未婚少女平分秋色。在此背景下,西和人换用“娃娃头”来指称未婚少女乞巧活动中的巧头,以示区分。和“巧头”有所不同的是,“娃娃头”表现出很强的年龄组秩序,一般一个村子里的“娃娃头”的年龄在十六至二十岁之间,小一点的无法镇住同伴,大一点就要出嫁了,因此,“娃娃头”的轮换较为频繁。而中年妇女乞巧中的“巧头”不同,有很多人从她们嫁到这个村庄以来就一直是“巧头”了。

巧芽:“巧芽”是乞巧必备的,实际上是乞巧参与者用粮食(小豌豆、扁豆、玉米、小麦等)所生的芽子,取巧字为名,是为寓意;要有一盘精美的巧芽,需要在乞巧前十天到十五天左右浸泡生芽。“巧芽”的用途有三,一是作为祭品,在将巧娘娘从天上接下来之后,要敬奉几盘巧芽,不同村子之间行情时,也要备上巧芽,献给对方的巧娘娘;二是作为照花瓣的“工具”;第三,巧芽生的丑俊,也是人们品评生巧芽者才艺的一个标准。

乞巧点:在乞巧的准备阶段,需要一个场地,供大家排练乞巧歌、舞,开始乞巧之后,这个场所也是巧娘娘所在的地方,所有的乞巧活动都在这里进行,我们把这个场所叫做乞巧点;需要指出的是,西和人特别是进行乞巧的人,她们一般不说“乞巧点”,而说“巧娘娘这里”或“巧娘娘那里”。

挑巧娘娘:据当地人回忆,西和人对巧娘娘模样的呈现在晚清时就有了,自从丧葬用品的制作逐渐发展为专门的作坊制作以来,巧娘娘像的制作就落在纸货铺里了,不过在一些村落里,有些老妇人也会手工制作巧娘娘像。一个社或队要准备乞巧,就必须要有一个巧娘娘像,她们常说挑一个巧娘娘回来,就是到纸货铺里买一尊巧娘娘像的意思。“挑”一方面有挑选的意思,纸货铺那段时间会有很多做好了的巧娘娘纸扎像,大家会从中挑一个比较满意的回去;比较有意思是,我看到她们买了巧娘娘像之后,一些人是托着纸扎像的底盘,捧着回去,有一些则是系根绳子,真的是挑在肩上,在她们看来,这个时候的巧娘娘像只是个纸扎像,巧娘娘还没有下凡来,即使挑在肩上也无罪过。

接巧娘娘:阴历的七月初一前一天夜里的十二点左右,天门打开,巧娘娘被准下凡到人间,但也有的地方认为是七月初一的下午,天门才打开;乞巧的女性们在各自的乞巧点上捧着巧娘娘像举行相应的仪式,迎接巧娘娘,接巧娘娘的仪式过后,巧娘娘纸扎像就有了神圣性,成为女神巧娘娘的化身,直到乞巧结束以前,香火、供品不能断,否则被视为不敬。

乞巧歌:在乞巧过程中所唱的歌;每个仪式都有相应的乞巧歌,这类乞巧歌从唱腔到歌词基本上固定不变;除此之外,乞巧中还有一类歌曲,唱腔不变,唱词可以随意增添、改变,它们类似于当地的山歌,可以加入新的内容,有关对社会、时事、家庭的看法,但又不及山歌见物起兴那么灵活;现在还有一些乞巧者会临时编一些新歌或快板,也有很多直接将一些流行歌曲拿过来演唱,这些也属于乞巧歌。

跳麻姐姐:是一首乞巧歌的名称,是一首歌,同时也是一个仪式,但这个仪式不是必需的,尤其80年代以来,就很少见了。当地人解释说,跳麻姐姐其实就是问神,麻姐姐也叫麻姑,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以来,她们认为跳麻姐姐的迷信色彩太浓,一般不敢再跳。

上身:跳麻姐姐时,会有很多人一起边跳边唱,呼唤麻姐姐,如果麻姐姐被召唤来了,就在其中一个人身上显灵,她们把这个叫做上身。据说,麻姐姐通常会选择那些体弱、瘦小的人,被上身的人往往会浑身颤抖、口吐白沫,有些还会有生命危险;由于跳麻姐姐的确有一定的危险,现在乞巧的女性很少跳了,我见过几次,但刚跳了一会,就被一旁的老人家呵斥住了。

行情:因为规模不大,要求参与的人数不多,乞巧通常是以一个社或队为单位,因此,在阴历七月初一到初七那几日,可以看到很多的乞巧点;这些点与点之间,会按照地理距离的远近相互拜访,因为是山区,一般是临近的村落,通常不出乡镇。这种相互拜访的关系,是约定俗成的,有人来拜,就必须回礼;也有变动,比如一方若忘记或故意不给另一方拜,那么,这种关系就会立刻断掉,但是下年再来拜,关系又会马上弥合,去从未拜过的乞巧点拜访,就会建立一个新的行情关系。

迎水:七月初七的早上,乞巧的女性要起个大早,到附近有灵验的泉或井那里取一罐子清水,留作晚上照花瓣用。所谓有灵验,就是她们相信那股泉水或那口井里有水神,有水神的水才有神圣性,才可以用作占卜。而且,取神水的器皿一定要干净,取回来的神水也一定要密封保存,以防被污染。

办(方言发音为pan,去声)会会:七月初七下午,参与乞巧的人会在乞巧点一起吃顿饭,这顿饭就如在巧娘娘面前献过的供果,也如庙会期间的大锅饭,大家相信这顿饭分享了巧娘娘的恩赐,具有神圣性,吃了可以得到福分。做饭的食材是每个人从家里拿过来一点凑起来的,大家一起动手,非常热闹。

照花瓣:七月初七晚上,天黑之后,在送巧娘娘归天之前,乞巧的女性聚集在一起,边唱照花瓣的歌,边掐些巧芽的叶子丢到早上迎的神水里,迎着光亮看叶子在水里的倒影,寓意占卜自己的巧拙或祸福,是为“照花瓣”。

送巧娘娘:据说,七月初七夜里十二点,天门准时关闭,乞巧的人们必须在十二点之前将巧娘娘送回天上,否则会有不吉。送巧娘娘的仪式,便是捧着巧娘娘像,到七天前迎接巧娘娘的地方,行了相应的仪式过后,将巧娘娘纸扎像以及这次祈神所用的所有可烧的贡品全部焚化干净,意味着送巧娘娘归天。这个仪式结束之后,这一年的乞巧也就结束了。送巧娘娘时,乞巧者往往会痛哭流涕,对巧娘娘非常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