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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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宿建德江

唐·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渭川田家

唐·王维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菩萨蛮

唐·李白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秋怀诗

唐·韩愈

卷卷落地叶,随风走前轩。鸣声若有意,颠倒相追奔。

空堂黄昏暮,我坐默不言。童子自外至,吹灯当我前。

问我我不应,馈我我不餐。退坐西壁下,读诗尽数编。

作者非今士,相去时已千。其言有感触,使我复凄酸。

顾谓汝童子,置书且安眠。丈人属有念,事业无穷年。

登乐游原

唐·李商隐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天净沙

秋思

元·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在照明工具还没有发明的时代,人们一定很厌恶黄昏的来临,因为那意味着持续了整个白天的活动即将被迫停止。我的看法绝非随意猜测,而是有亲身经历作为根据。我上小学的时候,琼溪镇上还没有供电,人们都用煤油灯照明。家里为了节省灯油,不到天色断黑是不会点灯的。有时我在黄昏时分正好有一本有趣的书捧在手头,随着暮色越来越浓重,手中的书也越来越近的凑到眼前。母亲看到了,就会大声呵止。更急人的是在黄昏时打乒乓球。学校里只有一张乒乓球桌,白天总是人满为患,球艺欠精、武艺也不高的我几乎轮不到上场。只有到了黄昏,围着乒乓桌的孩子逐渐稀少了,我才有机会站到桌前试试身手。可惜暮色很快就浓重起来了,渐渐的站在桌子对面的对手变得面目模糊起来,再后来他变成一个手舞足蹈的黑影。那个乒乓球也越来越模糊,只看见一小团白乎乎的东西飞来飞去。最后我们要靠听觉的协助才能辨清乒乓球落点的位置,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兵回家。我简直像大禹一样地珍惜光阴,可是从未得到过父母的表扬,每次回到家里都要挨一顿骂,他们知道学校里早就放学了。所以我对黄昏向无好感,当然那时我还没有读过关于黄昏的诗歌,否则的话一定会很欣赏孟浩然的诗句:“愁因薄暮起!”

那么,如果不考虑照明的问题,人们对黄昏又是什么态度呢?诗人们好像挺喜爱写黄昏,但他们很少在诗中表示喜爱黄昏,他们对黄昏的态度相当暧昧。

最早的黄昏诗是与农事有关的,黄昏是农人结束一天劳作的天然终点,“挑灯大战”的农业劳动要到二十世纪的“大跃进”年代才有,古人还没有这种“革命浪漫主义”精神。相传尧时有老人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诗·王风·君子于役》篇里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陶渊明虽然说过“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仿佛他乘着月色还锄了一会地,但他接下去便说“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可见他还是遵从“日入而息”的古训的,不过回家的路较长,走着走着月亮便升上来了,黄昏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南朝的江淹模仿陶诗写道:“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此诗风格确实近于陶诗,后来还混入陶集,被题作《归园田居其六》,甚至苏东坡也被瞒过了,他作《和陶诗》时把此诗也和了一遍。但江淹虽然长于模仿,毕竟没有亲自干过农活,一说农事便露出破绽。既说“荷锄倦”,分明是下地去了,怎么又会“日暮巾柴车”,锄苗的农人哪会驾着车下地?不过“路暗光已夕”一句写暮色苍茫中的乡间小路倒是相当传神,我当年在农村乘着暮色赶路时常想起这句诗。

王维的《渭川田家》写乡村暮色相当生动,初夏之时,麦苗刚刚秀穗,还不是农忙季节,农人悠悠然扛着锄头回家,路上遇见熟人,就停下来说会闲话。我插队当农民时最羡慕这位农人了,他毕竟是生活在开元盛世的太平之民,务农也这般悠闲自在。我们这些“社员”可没那么幸福,不用说夏收夏种或秋收秋种那些大忙季节了,即使是平时,也总要等到太阳落山才能听到队长吆喝“歇手”。满地的社员顷刻之间便作鸟兽散,急匆匆地赶回家去,哪里有人来跟你“相见语依依”?人人都惦记着家里养的猪,它们早就饿得呼天抢地了。我虽然没有养猪,但也急着回家淘米做饭,等到饭熟,天色早已漆黑,有时便摸黑吃饭。我每月只能凭证购买一斤煤油,到下半月便没油点灯了。至于“穷巷牛羊归”的景象,我当了十年农民也没有见过。公社领导规定每家只准养一头羊,还必须关在家里,那些羊简直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二十年后,我才在河南巩县看到了王维诗中的乡村暮景。暮色笼罩着围墙低矮的农家小院,一缕灰白色的炊烟袅袅上升,几个老头站在院墙外说话,手中的烟管闪着星星点点的红光。突然传来一阵咩咩声,从黄土坡后面转出一群山羊来,后面跟着两个牧童。暮色把羊群染成灰白色,人物则一片灰暗模糊。这似乎不能算是很美丽的画面,但是它宁静、安谧,看到它会产生家的亲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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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项圣谟·山水图

当然,如果是人在旅途,黄昏就会给你带来完全不同的感受。贾岛有两句诗:“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那是无处归宿的旅人眼中的阴森可怖的黄昏。即使你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旅行,暮色也会在你心头抹上一层忧愁。孟浩然泊舟在建德的新安江边,南朝的沈约曾这样描写新安江:“洞彻随清浅,皎镜无冬春。千仞写乔树,百丈见游鳞。”即使在心怀客愁的孟浩然眼中,“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也堪称美景,然而他又说“日暮客愁新”!这新产生的客愁显然正是黄昏带来的。黄昏本是归家休憩的时刻,人们盼望的是倚门迎候的家人,是餐桌上热气腾腾的晚餐,可是你人在旅途!难怪孟浩然眼中的清江明月也蒙上了一层愁色。至于马致远笔下的天涯孤客,他骑着一匹瘦马在秋风古道上孤独地行走,满眼是“枯藤老树昏鸦”的萧条暮景,“小桥流水人家”的安居景象则成为自身飘泊生涯的鲜明反衬。此时一轮夕阳缓缓地西沉,单人匹马在古道上拖下长长的影子。这怎不让他伤心欲绝呢?

黄昏时暮色渐浓,飞鸟归林,浸没在暮色里的人们当然也希望像归鸟一样得到归宿。暮色中的飞鸟与蝙蝠不同,韩愈说“黄昏到寺蝙蝠飞”,蝙蝠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它身上装备了超声波导航仪,在暮色乃至夜色中飞翔自如,猎食飞虫,所以织满了蝙蝠翅膀的暮色不会带来忧伤。飞鸟不能夜视,它们昼出夜归,一到黄昏,便急急忙忙地飞回巢去。即使是在家门口“悠然望南山”的陶渊明,也注意到了“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更不用说客居他乡的游子了。《菩萨蛮》就是一首写黄昏客愁的绝妙好词,尽管它不一定真是出于李白之手。一个他乡游子,在黄昏时分登上高楼远眺家乡。只见归鸟急飞,归家之路向远处延伸着,不知有多少座长亭、短亭!此情此景,人何以堪?

我在旅途上不太注意归鸟,使我“日暮客愁新”的倒是“小桥流水人家”一类的人间景象。“文革”后期,我常在江南、淮北之间奔波。那年头的火车绝对不准时,有一次我在安徽宿县火车站的月台上等车,旅客乱作一团,下午三点钟的班车到暮色苍茫时还不见踪影。我向车站的工作人员打听,他看了看我手中的车票,说:“你是今天的车票,急个啥?昨天的这一次车还没来呢!”火车开起来也慢吞吞的,有时甚至无缘无故的在中途停上一两个小时。我多次从车窗里看到这样的景象:暮色降临,铁路边的人家窗户里亮着灯光,一家老少正围着桌子吃晚饭。灯光昏黄,饭菜热气腾腾,还仿佛能听到他们的笑语喧哗。一股浓重的惆怅、凄凉之感突然涌上心头,孤独感、飘泊感乃至失落感、委屈感纠缠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与车窗外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交织在一起。黄昏无疑是旅途中最使人忧伤的时刻。

如果把一天的时光与整个人生来作对比的话,黄昏便相当于一生中的晚年。狮身人面的怪兽斯芬克斯的谜语说:“在早晨用四只脚走路,在中午用两只脚走路,在晚间用三只脚走路。这是什么生物?”俄狄浦斯猜到了谜底,就是“人”!老年人走路必须拄杖,就像有三只脚似的。正因如此,黄昏也常让人想起老之将至,古人用“迟暮之年”来指代老年,那个“暮”字真是点睛之笔。

韩愈的《秋怀诗》是写黄昏引起迟暮之感的名篇。秋风落叶,空堂黄昏,诗人为什么默默无言地独自坐在堂前呢?童子前来点灯、送饭、询问,诗人为什么不予理睬呢?童子退坐读诗,古诗中的句子触动了诗人心中的什么愁绪呢?韩愈性格刚强,志向远大,结尾两句终于露出英雄本色:“丈夫属有念,事业无穷年。”原来他正在思考人生的事业,要以功业的建树来实现生命的不朽。我们的疑问到此涣然冰释,正因人生有限而事业无穷,事业难成而时光迅速,诗人才对老之将至极为敏感,而秋日的黄昏又加深了他的迟暮之感。其实韩愈此时才三十九岁,不过他人生坎坷,年貌早衰,四年前就已老态毕露,“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了。难怪他面对着秋风落叶和沉沉暮色,不免要触动埋藏心底的迟暮之感了。刚强不屈的韩愈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即使在多愁善感的诗人眼中,黄昏也有可爱之处,那就是美丽的落日。朝阳和落日都很美,可是朝阳一出来就光辉夺目,而且越来越耀眼,不可逼视,只有落日才能细细地观赏。尤其是当你身处旷野、视野非常开阔的时候,凝视着一轮红日缓缓地下沉,会感到一种庄严、高贵、不可言说的美,李商隐说“夕阳无限好”,此外不赘一言,真是绝顶聪明的写法。可惜李商隐本是“杀风景”这个名词的发明者,此诗的末句“只是近黄昏”,又把读者拉回黄昏的忧伤意境中来。

黄昏是充满惆怅、忧伤的时刻,宋代词人刘弇甚至追问:“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但黄昏也是充满诗意的时刻,尤其是天气晴朗的话,正如李商隐所说,“人间重晚晴”。只要不是人在旅途,我既欣赏落日,也欣赏飞鸟在暮色中纷纷归林。如果是风雨凄凄的黄昏,我就把窗帘拉上,在灯下读读韩愈的《秋怀诗》。体味古人心中触绪无端的愁思,往往能得到几分相濡以沫的慰藉。况且百味尝遍的人生才是丰富的人生,我又何必拒绝忧伤而美丽的黄昏呢?

(2004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