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入梦⑤
曾信泓亲临校门请我去吃饭。虽说不是有排面的大餐,但这小子还记得我就算是奇迹了。
“我们又有段时间没见了吧。”信泓说道。
“上个月不还吃了烤肉吗。”
“话说回来,你还是那样的怪异发型,老师不会说吗?”
“不会啊。”
信泓是痴迷于摇滚的“非主流”,厚重蓬松的头发天然不消烫,难以描述的刘海,说杀马特也不为怪。
“来谈谈人生吧。”他说。
“好啊。”
“你以后干什么呢?”
“大学什么专业,大学毕业后的工作,或者打算考研考博?”
“我以前一直明确不了目标,看不到未来,现在我下定决心了。”
“哦?”,信泓用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珠瞪住我。
“我一定要走上音乐的道路。绝对。”
“真的吗?”
“嗯。”
“那你来加入我们乐队吧。”
“你们是摇滚乐队。”
他迅速喝光杯里的苦荞茶,迫不及待地想将我揽入门下。
“我们也缺钢琴手,谁说钢琴就不能摇滚了?”
“你们器乐手都齐了?”
“加上我八个人,差……”
“那就不需要我了吧。”
“喂!来啊,给我个面子。”
信泓越来越有领导人的架势,卑尊屈微,倒是没可能。
“算了吧,我有自己的想法。”
“唉……遗憾。”
他捞锅里的菜,我准备闲扯几句,他又说了起来。
“你觉得音乐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它是一门艺术。”
“我当然知道。所以你是为什么想学音乐的?”
这个问题,竟然将我难到了。对啊,我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己吗?为了秋月吗?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吗?所谓虚荣心,又是否是那个想以音乐去拯救人们的美好愿望。
“为了别人。”
“你说笑呢?!”
果不其然,听到我的答案,信泓还是笑了。
“我不为自己活。”
“我的理想不是豪车、别墅和用不完的钱,也不是娶几个漂亮老婆,拿几个诺贝尔奖。我只想将我有限的能力最大化。”
“哦。”
“艺术没有地域和种族之分,音乐不受语言的限制,因为它本身就是门语言。它起伏的音律,可以影响一个人的思想,可以救人的命。”
信泓颇为理解地点点头,问,“你不会只是拿音乐来包装你的高尚吧?”
“没有音乐,我也会通过其他方法来做这件事。”
话虽如此,可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撒谎,是否是刻意将自己打扮成高尚的伪善。
我惹上了麻烦,回到教室上晚自习,刚进门,门口的同学问我脸怎么了。被称为“搞笑艺人”的程枼大喊:“你被打了吗?”
我开玩笑回一句“刚经历一场血战”。结果全班都投来好奇,老师也注意到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出了个车祸,没什么大碍。”
真要是车祸就好了,还能获得赔偿。
三节课上完教室里已经没了人影,我还在走神。跟踪秋月的心情也全无,天空不见繁星和月光。正准备听音乐,夏暮发来讯息。
“那什么,我们再见一面?”
“怎么又……”
夏暮留下定位,是一家甜品店,我想说“你怎么会让一个穷鬼去这么高档的地方”。
“我请客!”
看到这三个字,我去了。
“你真的拖。”
“我的天,你脸怎么了?”
夏暮使劲瞅我红肿的脸。
“啊……”
“骑车出车祸了。问题不大,没伤到脑子。”
“你小心点嘛。”
我坐上桌,夏暮的桌角摆着一个灰白色礼盒。
“真的没事吗?”
“没事没事。”
“菜单在这儿,随便点哦,价格不超过50就好。”
“哦哦……”
“谢谢,帮我随便点个小面包就好了。”
最讨厌看菜单了。
“那天真是不好意思,随便说几句就走了。”
“这次叫你出来,是还想继续聊。”
“放心吧,这次我保证,不会失控的。”
“好。”
“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
你叫我出来当然是你说。
“秋月通过你的申请了吗?”
“通过了。”
夏暮刚入口的一块蛋糕哽下去,表情比中了几十亿还要夸张。
“你咬一咬再吞吧。”
“啊——”
“厉害啊哥们儿!”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竟然通过了。”
“你做了什么啊,传授下经验呗。”
只有我被秋月通过了申请吗?可是,为什么?
“嗯,我不知道,有点,怎么说呢……”
夏暮嘴角的奶油没来得及擦,将手边的礼盒推给我。
“我想请你帮个忙,拜托了。”
我被拜托了。
“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礼物交给秋月。我不知道你跟秋月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你确实比我更了解她。”
我笑道,“这是在利用我吗?”
“不是,没有那回事!”
我把礼盒推回原来的位置。
“我做不到。”
“你为什么做不到?!”,夏暮的嗓门又提了起来。
“我真的做不到。不要对我抱以期待。”
“秋月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凭什么?”
“这个我也……”
“我真嫉妒你!”
“我不喜欢悲观阴沉的人,可你并不消极,你关心秋月。”
“我不是在利用你,没有视你为工具人。我才是真正的做不到啊,这两年间,我见了秋月不下三十次,你应该知道我得到的都是秋月的哪种对待,你懂的吧?”
“身边也没人能做到,包括秋月的父亲——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亲朋好友。”
“所以我迫不得已求求你……”
“母亲呢?”,我打断夏暮。
“母亲……”
“去世了。”
我不由地叹了口气,“冒昧地问一下,是在……什么时候?”
“两年前……”
说得通了。
“这就是秋月剧变的原因吗?”
“没有别的原因了。”
凝重的持续中,我将夏暮请求帮忙的礼盒移到面前。
“那好吧。”
“谢谢你。真的……”
“秋月母亲……”
我急切地想知道发生在秋月身上的一切。
“没事儿,你问吧。”
“是怎么去世的呢?”
“过度操劳,从小区的楼梯上摔下去了,头部重创。”
“过度操劳?”
“那几年秋月父母争吵不断、家庭不和。两年前秋月急性阑尾炎住院,那段日子她的母亲特别劳累,然而父亲都没去看她一眼。”
“她父亲是个严厉又暴躁的人,一直不支持秋月玩音乐。几年前,他父亲就是因为失业才在外头游手好闲,还喜欢去赌钱。家里全靠母亲一人顶天立地。”
“这些事,我要你守口如瓶。”
“当然。”
“拜托你一定要让她收下。”
我抚摩礼盒上蝴蝶的浮雕,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对她的惦念。”
“惦念?”
“我可以允许你打开看一下。”
“那就,不客气了。”
我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是一颗手掌大的水晶球和一封信。
“可以取出来吗?”
“可以,小心点。”
我谨慎地取出水晶球,放在明亮灯光下的桌上。玻璃球内,雪地上,一位长发少女在弹奏钢琴。我眼睛紧贴水晶球,里面的人物和钢琴的做工无比精致。三角带盖钢琴,弹琴的人像秋月,黑白相间的哥特式连衣裙,闭上双眼进入演奏的沉浸世界,高贵、庄重、威严。搭配光泽的钢琴和洁白的雪地,则是一种幽寂和无言以表的美。
我试着摇了摇,果然,地上的雪像是受到强劲的风力,在空中飞舞起来,飘絮凛冽的白雪将少女和钢琴包裹起来。
“真好看啊。”
我注意到镌刻在水晶球底盘上的金色数字:2018.12.25夏暮。
“这是……圣诞节的礼物吗?”
“对。”
“不管秋月理不理我,每逢佳节都会为她准备礼品。”
“上次你在校门口碰见我,盒子里是去年的生日礼物,都是她喜欢的。”
“家里的书柜没有装书。锁着的都是她的东西,不知不觉的,空落落的大柜子已经装不下了。”
我合上盖子,手不舍移开。
“这么好的礼物,秋月必须得收下。”
与夏暮分开时将近十点四十。血红色的天空布满灰蒙蒙的乌云,据天气预报深夜会有一场大雨。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到霞江三桥。
无聊之下,我打开聊天软件,秋月只发了三个字“还好吗?”就没有下文了,剩下的是我回复的四条留言。进入她的个人空间,仍是被拒之门外。
十一点五十分,天空下起雨。老天爷仿佛知晓我的心情,为我落泪。离开桥头,小雨转变成中雨。现在觉得老天在戏弄我,不停地往我身上吐痰,唾弃我,好让我滚回家。
不用你催我也会回去。
拿出手机,屏幕就被覆上水膜,我那句打好的“在吗?”就等着发送。在又怎样?能说什么呢。
身体和衣物好久没有这样湿透了,我躲在桥头对面的烂尾楼下,坐在冰凉的地上。回想起最近与母亲的争吵,心里越发难受。红肿湿润的脸颊贴着冰冷的石柱,朦胧迷糊的双眼已经快睁不开了。
“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浑身酸痛的我自言自语,“我的存在就是个不必要的意外巧合。”
一双细长的小腿出现在视野,我顺着这双腿费力地往上拽动视线,撑着黑伞的秋月站在雨中。
我在做梦。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做梦。
“该回家了。”
这只是一场梦。
“你脸怎么了?”
她蹲下来打开手机的电筒,刺眼的白光刺激我紫红色的脸,我紧闭双眼躲闪。
“不知道吗,我出了车祸。”
我无力地说着梦话。
……
秋月略微抬高平常轻柔的声音,我拉开视觉的帘幕。这不是梦。
“有人看见你打架了。”
“真能逞强,真会伪装。”
“要不是有人看见,有人议论……还真就……瞒天过海。”
我将下肢收起来,蜷缩身子。
傍晚的时候,我在公交车上打盹,导致坐过了站。原本的下车地在五站之前,愁闷的我干脆到终点站换乘。除了我,车上还有群社会青年,我只听见他们在威胁、恐吓围住的一个男生,还大放阙词说要打死他。下车后,我好奇而跟着他们。那群青年混混把男生拽进旧小区的巷子里,我则是在远处旁观男生被殴打。男生长得清秀,身上没有小混混那样的地痞气息,那群社青让他跪下道歉、脱裤子、舔鞋。面对强暴,男生没有妥协、没有退让,奋力反抗。可单打独斗只会被伤害得更痛,三只杂碎拳打脚踢,不留命地攻击,直到男生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我差点冲上去发泄愤怒,杂碎们停下手脚,我的冲动也就随之消失了。
与我无关,我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什么?”,脑子里默念这句话的时候,那男生刚好倾尽全力站起来。
他在挑战,他是不会屈服的。就在他出拳的时候,我的脚不由自主地跨了出去。
“没有音乐,我也会通过其他方法来做这件事。”
上午才亲口说的话,真的只是虚假的高尚吗?难道我又要好于面子来满足自己的慵懒吗?
我跑了去,借力将社会青年一脚蹬开,然后用早已握紧的坚实的拳头抡在另一头杂碎脸上。敌众我寡,我只是趁其不意占据了上风。后方身强体壮的杂碎压制了我,很快就将我锁住,他们合力把我殴打了好一会儿。
迫在眉睫之时,小区的保安赶来制止了那群社会青年的暴行,让我们免于伤残的灾祸。保安把我们送出小区,男生在保安的好言相劝下拒绝了报警和去医院。
男生在我身后一瘸一拐,白净的脸上满是青紫,伴随身体颤抖和明显的肢体抽搐。我的状况比他好,顶多就受了点皮外伤和肌肉伤。
“加油。”
我站在红绿灯路口告诉身后故作坚强的男生。他停留在原地,我走过斑马线,他才高声喊出:“谢谢你!”
我冰凉的心顿觉温暖。
“不用谢。”,我在心里应答。
我帮不了他摆脱困境,只能做到这些,只能做到眼前的这些。我反感暴力,反对暴力,我会为暴力打抱不平。沉下心思考,我制止暴力的时候,自己不就成为暴力本身了吗?
我想我再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了,我绝不会像今天这样,为一个陌生人如此奋不顾身。这可能,是我干过最傻的事之一。
秋月靠在柱子的另一侧,我把打架的详细经过陈述给她听了。
“真是个烂好人。”
“烂好人?”
“你做得对。”
“你没有错。”
“但……不鼓励你这么做。”
把慰籍我的话故意说得平淡,我已经打心底感到喜悦、感到满足。
“命不命的无所谓了。”
秋月脚往前梭,面向我。我不想去看她。她愣住,什么也没说,坐到我旁边。
“你为什么会喜欢星空呢?”我问。
……
秋月想了想。
“第一,它真的很美。”
“第二,它能治愈我的烦恼。”
“第三,单纯的喜欢、向往。”
“你呢?”
……
“我啊……”
“我并不在意星空。”
“小时候也是单纯的喜爱和向往,但后来都没有在意过夜里的天空。”
“因为你,我才真正地向星空仰望。”
这些话我都没勇气说出来,我只说了四个字:“跟你一样。”
那晚的月光皎洁无暇,是你的引导,我才对天空投去关注。
“你真的很爱音乐。”,我对她说。
“从小到大,音乐是我唯一的挚爱。”
“但……”
“但?”
“这挚爱胜不过亲情。”
……
雨水阻塞的毛孔里渗出冷汗,我的五脏六腑麻痹了。
她深吸一口气,“音乐是一剂良药,是一种动力,是我生命的必须。”
我接着她的话说,“它赋予我生命,延续我生命,让我明确了自己的理想与未来。”,
“你的理想和未来?”
“你的理想和未来?”,我反问她。
“秘密。”
“噫!那我也不说。”
“我不稀罕!”
……
“看到你写的《盈月》了。”
“非常不错。”
“你怎么知道我写了……《盈月》?”
“我是语文课代表,你忘了吗?”
……
“噢,也对。”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写得那么美好?”
我看到了震撼人心的金色世界,看到了月色下梦幻般的你。
“秘密。”
“有病!”
傲气的扭头。这才是真实的秋月,而不是那个平日里戴着伪装面具的孤独女孩。
“我不是刻意学你说话,这真的是个秘密。”
“不感兴趣。”
她头扭得更远。
我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这时秋月站起来撑开伞。她走进淅淅沥沥的雨里,雨滴打在伞面吧嗒吧嗒地响着。她那周身绘上光边的背影,温暖又亲切,就好像……
“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