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国学大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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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纪

奇货可居

※原文

(周赧王五十八年)秦太子之妃曰华阳夫人,无子;夏姬生子异人。异人质于赵;秦数伐赵,赵人不礼之。异人以庶孽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

阳翟大贾吕不韦适邯郸,见之,曰:“此奇货可居!”乃往见异人,说曰:“吾能大子之门。”异人笑曰:“且自大君之门!”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异人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不韦曰:“秦王老矣。太子爱华阳夫人,夫人无子。子之兄弟二十余人,子傒有承国之业,士仓又辅之。子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太子即位,子不得争为嗣矣。”异人曰:“然则奈何?”不韦曰:“能立适嗣者,独华阳夫人耳。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立子为嗣。”异人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异人,令结宾客。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见华阳夫人之姊,而以奇物献于夫人,因誉子异人之贤,宾客遍天下,常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曰:“异人也以夫人为天!”夫人大喜。

※译文

周赧王五十八年(公元前257年),秦国的太子妃称作华阳夫人,她没有儿子;太子另有一个夏姬,她生有儿子,叫作嬴异人。异人后来被派往赵国做人质,因为秦国多次攻打赵国,所以赵国人对他很不友善。异人又因为是秦王的庶孙,在诸侯国做人质,所以车马及日常供给都很不充盈,生活十分窘困,整天郁郁不得志。

阳翟有个叫吕不韦的大商人恰好去邯郸,听说嬴异人的时候,说:“这是可以囤积起来卖个好价钱的奇货呀!”于是就前去拜见异人,说:“我可以帮助你提高门第!”异人笑着说:“你先提高你的门第再说吧!”吕不韦说:“您不知道吧,我的门第需要靠您的门第来提高呀!”异人听出他话有所指,便邀请他一起坐下深谈。吕不韦说:“秦王已经老了。太子宠爱华阳夫人,而华阳夫人却没有儿子。你们兄弟二十几人中,子傒是长子,有继承秦王的条件,况且又有士仓辅佐他。你排行居中,不太受人重视,又长久在外做人质。如果太子即位称秦王,你是很难争得继承人的地位的。”异人说:“那我该怎么办呢?”吕不韦说:“能够确立嫡子继承人的,独有华阳夫人。我吕不韦虽然不算富裕,但却愿意拿出千金为你到西边去游说,让她立您为继承人。”异人说:“如果真能照你说的那样,我愿意分割秦国与你共坐江山。”

吕不韦于是拿出五百两黄金给异人,让他广泛结交天下宾客。又用五百两黄金让他置买奇宝珍玩,由自己携带前去秦国。吕不韦先见到华阳夫人的姐姐,通过她把珍宝献给了华阳夫人,趁机赞誉异人的贤德,宾客满天下,常常日夜哭泣着思念太子和华阳夫人,还说:“异人早已把夫人当作自己的上天!”华阳夫人听后大喜过望。

※原文

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夫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今夫人爱而无子,不以繁华时蚤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以为适,即色衰爱驰,虽欲开一言,尚可得乎!今子异人贤,而自知中子不得为适,夫人诚以此时拔之,是子异人无国而有国,夫人无子而有子也,则终身有宠于秦矣。”夫人以为然,承间言于太子曰:“子异人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因泣曰:“妾不幸无子,愿得子异人立以为嗣,以托妾身!”太子许之,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嗣,因厚馈遗异人,而请吕不韦傅之。异人名誉盛于诸侯。

吕不韦娶邯郸姬绝美者与居,知其有娠,异人从不韦饮,见而请之,不韦佯怒,既而献之,孕期年而生子政,异人遂以为夫人。邯郸之围,赵人欲杀之,异人与不韦行金六百斤予守者,脱亡赴秦军,遂得归。异人楚服而见华阳夫人,夫人曰:“吾楚人也,当自子之。”因更其名曰楚。

※译文

吕不韦又通过华阳夫人的姐姐劝说华阳夫人道:“靠姿色侍奉别人,等到年老色衰后就会恩爱松弛。现在夫人虽受到了秦王的宠爱却没有儿子,不如趁着年华正盛早些在各个儿子中为自己选一个贤良孝顺的,推举他为嫡子,等到容貌不再、恩爱淡漠时,即便想开口说一句,也不可能做到了!现在异人贤德开明,又知道自己排行居中,做不了嫡子,夫人如果在这时候提拔他,异人就从无国变成了有国,而夫人也从无子变成了有子,便会终身宠幸于秦国。”华阳夫人认为姐姐说得很对,便找个机会对太子说:“异人贤明绝顶,南来北往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她边说边哭道:“我不幸没有生下儿子,想把异人立作自己的儿子,以使后半辈子有个托付!”太子答应了她,还与华阳夫人刻下玉符,约定立异人为继承人,于是送给异人丰厚的财物,并请吕不韦辅佐他。异人的名誉声望从此在各诸侯国盛传。

吕不韦娶了邯郸最美的女子,并与她同居,知道她有了身孕。一次,异人和吕不韦饮酒,见到了这位女子,便想占为己有。吕不韦假装愤怒,但没过多久还是将她献给了异人,这位女子怀孕快一年后生下儿子,名叫嬴政,异人于是把她立为正室夫人。后来邯郸被秦兵围困,赵国人想杀掉异人,异人与吕不韦用六百两黄金买通看守,脱身逃到了秦军中,于是便得以回国。异人身穿楚国的服装前去拜见华阳夫人,夫人说:“我是楚人啊!我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因此把异人的名字改为楚。

※原文

昭襄王元年子楚立,是为庄襄王。尊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夏姬为夏太后。吕不韦为相国。东周君为诸侯谋伐秦;王使相国帅师讨灭之。以河南、洛阳十万户封相国不韦为文信侯。

昭襄王二年五月,丙午,王薨。太子政立,生十三年矣,国事皆委于文信侯,号称仲父。

初,王即位,年少,太后时时与文信侯私通。王益壮,文信侯恐事觉,祸及己,乃诈以舍人嫪毐为宦者,进于太后。太后幸之,生二子,封毐为长信侯,以太原为毐国,政事皆决于毐;客求为毐舍人者甚众。王左右有与毐争言者,告毐实非宦者,王下吏治毐。毐惧,矫王御玺发兵,欲攻蕲年宫为乱。王使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战咸阳,斩首数百;毐败走,获之。秋,九月,夷毐三族;党与皆车裂灭宗;舍人罪轻者徙蜀,凡四千余家。迁太后于雍阳宫,杀其二子。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断其四支,积之阙下!”死者二十七人。

※译文

昭襄王元年(公元前250年),子楚继位,是为秦庄襄王。庄襄王尊奉嫡母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尊奉生母夏姬为夏太后。尊封相国吕不韦为文信侯,并且将河南洛阳十万户土地赐他作封地。

昭襄王二年(公元前248年)五月,庄襄王去世,太子嬴政继位。嬴政当时只有十三岁,所以一切国家大事都由文信侯吕不韦定夺,尊称他为“仲父”。

当初,嬴政即位时年龄尚小,太后赵姬便时常与文信侯吕不韦私通。后来嬴政渐渐长大,吕不韦担心此事败露,会给自己招来祸患,便把自己的舍人嫪毐假作宦官,进献给太后。太后非常宠幸嫪毐,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并封他为长信侯,把太原作为嫪毐国,朝政大事都由嫪毐说了算,因此宾客中请求做嫪毐舍人的人越来越多。嬴政身边有人曾与他发生过争执,所以就告发他并不是阉割过的宦官。嬴政于是下令将嫪毐交给司法官吏治罪。嫪毐万分惊惧,便盗用御玺,假托秦王的命令调兵遣将,企图攻击嬴政居住的蕲年宫,制造叛乱。嬴政于是派相国昌平君、昌文君领兵前去讨伐嫪毐,双方在咸阳展开大战,叛军被斩杀了数百余众,嫪毐在兵败逃亡时被秦王的军队抓获。进入秋季,九月份的时候,嬴政下令诛灭嫪毐的父族、母族、妻族三族,将嫪毐的党羽全都处以车裂刑,并且诛灭了这些党羽的宗族,嫪毐的舍人中因罪过较轻被放逐到蜀地的就有四千多家。同时还把太后迁移到了雍城的萯阳宫囚禁起来,杀了她与嫪毐所生的两个儿子。嬴政还下令说:“有敢为太后的事对我进行劝谏的,一律斩首,砍断四肢,堆积在宫阙之下!”于是,便有二十七人死于这件事。

※原文

齐客茅焦上谒请谏。王使谓之曰:“若不见夫积阙下者邪?”对曰:“臣闻天有二十八宿,今死者二十七人,臣之来固欲满其数耳。臣非畏死者也!”使者走入白之。茅焦邑子同食者,尽负其衣物而逃王。王大怒曰:“是人也,故来犯吾,趣召镬烹之,是安得积阙下哉!”王按剑怒而坐,口正沫出。使者召之入,茅焦徐行至前,再拜谒起,称曰:“臣闻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讳死者不可以得生,讳亡者不可以得存。死生存亡,圣主所欲急闻也,陛下欲闻之乎?”王曰:“何谓也?”茅焦曰:“陛下有狂悖之行,不自知邪?车裂假父,囊扑二弟,迁母于雍,残戮谏士,桀、纣之行不至于是矣!令天下闻之,尽瓦解,无向秦者,臣窃为陛下危之!臣言已矣!”乃解衣伏质1。王下殿,手自接之曰:“先生起就衣,今愿受事!”乃爵之上卿。王自驾,虚左方,往迎太后,归于咸阳,复为母子如初。

※注释

1 质:古代斩人用的垫板。

※译文

从齐国来的客卿茅焦进见秦王想实行劝谏。秦王嬴政派人告诉他说:“你难道就没有看见那些堆积在宫阙之下的尸体吗?”茅焦回答道:“我听说天上有二十八个星宿,现在已经死了二十七个人,我这次来原本就是为了凑够那二十八位数的。我可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使者于是跑回去向嬴政汇报了茅焦的话。与茅焦住在一起的同乡因担心受到牵连,纷纷背负衣物家产四散逃亡去了。嬴政闻听使者的汇报后简直怒不可遏,说道:“这个家伙,竟敢故意冒犯我,赶快取大锅来把他给煮杀了,看他还怎么为凑满二十八个星宿而堆尸在宫阙之下!”嬴政手按宝剑愤怒地坐在那里,口中唾沫飞溅。即刻令使者召茅焦进见。茅焦缓缓走至嬴政面前,伏在地上拜了又拜然后起身,厉声说道:“我听说有生命的人是不忌讳谈死亡的,有国家的人是不忌讳谈亡国的;忌讳死的人并不能维持生命,忌讳亡国的人也不能保证国家的长存。有关生死存亡的道理,那是圣明的君主所急于要了解的,陛下想不想听一听呢?”嬴政说:“你到底要说什么啊?”茅焦说:“陛下有狂妄悖理的行为,难道您自己就没有意识到吗?车裂假父,把两个弟弟装进囊袋中拷打致死,将母亲迁移并囚禁到雍,还残杀了敢于进行劝谏的大臣,即使是夏桀、商纣王这样的暴君也不至于残暴到这个地步吧!现在只要天下百姓听说这些暴行,人心便会全都涣散,恐怕没有人再向往秦国了,我私下里真替陛下担忧!我的话已经说完了!”说罢便解开衣服,伏身在刑具上,等待受刑。嬴政听后顿时醒悟,急忙下殿,亲自用手搀扶他说:“请您起身穿好衣服,我现在愿意听从您的劝告!”于是就授予他上卿的爵位。嬴政随即亲自驾车,空出左边的尊位,前往雍城迎接太后返回都城咸阳,母子关系又和好如初。

※原文

王以文信侯奉先王功大,不忍诛。

昭襄王十年冬,十月,文信侯免相,出就国。

昭襄王十一年,文信侯就国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之。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文信侯自知稍侵,恐诛。

昭襄王十二年,文信侯饮酖死,窃葬。其舍人临者,皆逐迁之。且曰:“自今以来,操国事不道如嫪毐、不韦者,籍其门,视此!”

※译文

嬴政因为吕不韦曾经侍奉先王功劳卓著,所以就不忍心将他处死。

昭襄王十年(公元前237年)十月,吕不韦被罢免相国了一职,被迫离开京城,到他的封地洛阳去。

昭襄王十一年(公元前236年),吕不韦返回封地一年多,在这期间,各诸侯国的宾客、使者纷纷前来邀请他,一时间来往车马络绎不绝,在道上首尾相望。于是嬴政于是深恐吕不韦会发生什么变故,便派人送信给他说:“你对秦国有什么功劳呢,秦国封你在河南,享用十万户封地的俸禄?你与秦国有什么亲近的关系,而要称你为‘仲父’?你还是携家眷迁往蜀地居住吧!”吕不韦自己也知道正渐渐地遭受侵害逼迫,生怕被杀掉。

昭襄王十二年(公元前235年),吕不韦饮毒酒自杀身亡。他的家人偷偷地将他埋葬了。嬴政下令,吕不韦的家人凡是参加了哭吊的,一律驱逐、迁徙出境,并且还说:“从今以后,把持国家政事的人凡是像嫪毐、吕不韦一样淫乱无道的,便将其家族的所有财产没收入库,照此执行!”

※评析

吕不韦做的生意,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到的,他竟然把国家命运和皇帝宝座当作自己的生意来做,而且令人佩服的是,他成功了,赚取的不仅是数不清的金银珠宝,还有无人能及的权势和地位。但最后,吕不韦自杀身亡,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