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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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科·玛利亚·德·蒙蒂(Francesco Maria Del Monte)并非当时罗马城中最富有的主教。不过,单从他拥有200多名侍从和仆人来看,也不算太穷。他的家族或许一直未能跻身最有名望的贵族王朝(例如法尔内塞、奥尔西尼、阿尔多布兰蒂尼,以及科隆纳)。这些富有的家族在乡间拥有庄园,在城里拥有豪宅,他们瓜分了整个罗马并轮流为教皇提供经济上的支持。不过,德·蒙蒂也拥有一些能为他带来大幅升迁与好运的资源:他与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大公私交甚笃。他身上成功地结合了教士和鉴赏家这两重身份,虚心学习了宫廷文化并结交了乌尔比诺·卡斯蒂吉奥涅(Urbino Castiglione)与巴达萨利·卡斯蒂吉奥涅(Baldassare Castiglione),他们正是定义宫廷文化的人。卡斯蒂吉奥涅的《廷臣》(The Courtier,1528)一书勾勒出一种理想的朝臣类型:领受恩典并逐渐变得优雅,精通艺术与科学,慷慨、勇敢且在智识层面有所成就。德·蒙蒂渴望拥有所有这些美德,而在他遇见当朝主教费尔迪南多·德·美第奇(Ferdinando de' Medici)并开始为他工作以后,他就有了一个机会去炫耀上述天赋和美德。1588年,费尔迪南多继承了大公国,为了回报德·蒙蒂的忠诚,他提拔蒙蒂接任自己刚刚辞去的主教职务。德·蒙蒂居然是先得到了这个职位,之后才被任命为神职人员!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虽身披红袍却不敬神。与他的保护人美第奇大公一样,德·蒙蒂对奥拉托利修道会(Order of the Oratorians)具有强烈的兴趣。这个修道会由菲利波·奈利(Filippo Neri)建立,以回归早期教会的田园般的素朴单纯作为使命——也就是一种底层的、行乞的基督教。对于卡拉瓦乔来说,这一点极为重要。

但是你也不能抹杀乌尔比诺对德·蒙蒂的影响。他渴慕文化,不仅包括音乐、历史、诗歌与绘画,同时也包括科学与数学。而文化方面的品位与资助则是罗马的各位主教奠定其精英地位的方式之一。在这个时期,圣城内部的宗教权力主要由两个集团掌控:高傲严苛的西班牙人和更加自由开放的法国人。法尔内斯家族是亲西班牙派,并因此成为美第奇——法国集团的重要敌人,他们已经有了一批自己的艺术家,不久以后还将卓越的卡拉奇召入麾下。因此,德·蒙蒂也在寻找有前途的艺术天才。而他需要做的就是穿过街道,走进斯帕塔的艺术商店,一眼看见《作弊者》。当他看到这幅画作的时候,他肯定知道自己发现了宝藏。卡拉瓦乔于是收到了一份邀请:供应食宿,工作室就设在德·蒙蒂的玛德玛宫的顶层。而最好的一点则是,不仅主教本人会给他提供资助,而且整个贵族阶层都会资助他的创作——这些贵族有的身在世俗,有的任职于教会,他们都会来到德·蒙蒂的宫殿,听音乐会、用餐并且优雅高尚地谈笑风生。

1595年的某天,卡拉瓦乔搬进了玛德玛宫,并在那里住了六年。在此期间他所创作的多数作品都反映出,在主教大人府邸的高墙之内,盛行着一种极为精致考究的文化,充满懒洋洋的诗意和暧昧的感官诱惑——画里全是鲁特琴和水果。德·蒙蒂很为自己在音乐方面的品位而得意。他购置了贵重的乐器,命家庭乐师作曲,宴请重要的歌唱家,其中一些还是红极一时的阉伶,他们会深情款款地表演蒙特韦尔迪(Claudio Giovanni Antonio Monteverdi)所作的合唱曲。最受欢迎的主题是爱(不然还能是什么):单恋、热恋、折磨、狂喜,各种各样的爱。“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倾慕你。但是你不知道,我为你而死。”卡拉瓦乔的朋友马里奥·米尼蒂唱着情歌,起床后身穿仿古薄衫,平纹细布的领口开得极深,睡眼惺忪,手指轻轻挑动琴弦。一只花瓶盛了暮春初夏时节的鲜花,倚在他身边。一把六弦琴搁在桌上,压在正演唱的谱子上面。

《奏乐者》

1596

布面油画

金贝尔艺术博物馆,沃斯堡,得克萨斯

很显然,这些画作令其他主教都对德·蒙蒂敬而远之,因为《奏乐者》(The Musicians,1595—1596)[36—37页]的氛围是一种幽闭的情色意味,肯定令人血脉偾张:四位衣着暴露的男子硬挤进一块狭窄得令人匪夷所思的画面空间。一种比较严肃的观点认为,画面中的这种拥挤标志着卡拉瓦乔在构图方面的古怪趣味,画家把太多的人物强行塞进一幅作品,而他们本来应该构成另一幅画作。不过,卡拉瓦乔当然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他真的想要给画中人物更多的空间和景深,那么只需缩小他们所占的比例就可以了。身体之间那种令人难堪的贴近才是要点所在。这幅画是关于“接触”的:大腿、手掌还有双臂总在动着,要么翻转方向,要么摘葡萄,要么就像卡拉瓦乔自己扮演的形象那样,在画面后方握着他的号角。左边那个面庞鲜润的少年戴着一双丘比特的翅膀,这个形象几乎可以说是在向古代传说致意,是一种面对宫中正在兴起的反对声浪而加以辩解的姿态(不过这辩解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毕竟,这里是主教的宅邸。扮演爱神的男孩谦顺地垂下他那长长的睫毛,画面前部的人物(太靠前了,甚至都快坐到我们腿上来了)正在研究乐谱,不过我们看到的是他那苍白的背脊。弹奏鲁特琴的米尼蒂虽然只是在排练,但他竟被歌曲中的激情深深打动,绯红的面颊、沉重的眼睑和红红的眼眶都说明他一直在啜泣。他的双唇微启,但是(由于他是在弹琴,而不是在歌唱)唱歌的人可能正是卡拉瓦乔自己,他的黑眼睛和厚嘴唇都随着音乐而张得大大的。这两位画中人都直视着我们。这是一场惊人的调情。卡拉瓦乔的另一份邀请则是在《生病的酒神》中发出的,就像他一贯喜欢的那样,这幅画同时在画框的里外两面上演。卡拉瓦乔大概从未停止将艺术视作一种三方的博弈,而这场博弈的参与者分别是他自己、他画中的主人公,以及我们这些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