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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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用天真无邪的眼光来观看贝尼尼(Bernini)的《圣特蕾莎的狂喜》(Ecstasy of St Theresa,1644—1647)?[90页]几年前,一个炙热的夏日午后(典型的罗马天气),三位穿着草鞋的修女来到昏暗的维多利亚圣母堂,进入中殿与耳堂交叉处左侧的柯尔纳罗小圣堂。我坐在对面的一条教堂长凳上,如往常一样,因眼中所见而感到心神不宁——我眼前的所见,是忽明忽灭的狂喜。时常有硬币投入付费照明箱,灯光亮起,随之上演的正是艺术所能表现的最为撼人的偷窥场景:圣女的头部向后仰着,上唇微缩,她张开嘴发出呻吟,覆着浓密睫毛的双眼半睁半闭,双肩拱向前方,半是畏缩半是渴盼。在圣女的身边,一位微笑的炽天使恰到好处地撩开她的胸口,如此轻易地用他的箭头将其穿透。

修女们静默地逗留了十分钟左右,然后其中两位尽可能如常地手画十字行屈膝礼,旋即离开了教堂。第三位姊妹的身材矮小圆润,戴着眼镜,她在另一条教堂长凳上坐下,微微低下头,开始祷告,有时候我们的目光也会相遇——我尽力不去猜想,她在祷告时会想些什么,有什么感受。毕竟,贝尼尼的雕塑所展示的场景就徘徊在圣迹与猥亵之间。学者们一直在卖力地告诫我们,此刻眼中的所见不可能是在表现感官欲望的沉溺,贝尼尼以虔敬著称,而圣女在自传中又坚称,“那一刻的痛苦并非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典型的解释也就是权威的说法,这种解释认为,从任何角度来看,这件作品所表现的都是情欲“受到了极大克制”,不过就这类评论而言。同样典型的是,评论者懒得解释为什么应当这样理解。留给我们的,只是摇动的手指和非难,说是如果想要了解贝尼尼的意图,我们最好先抛弃自己头脑中所有此类现代人的低俗。这些权威解释者坚称,如果将贝尼尼这位“教皇的设计师”、罗马最伟大的雕塑家以及每日践行耶稣会训仪的虔诚信徒,想象成一个居然会将圣徒神秘升天之瞬间看成感官肉体之痉挛的人,那绝对是背离历史的。但事实上,现代人常犯的年代误置错误并不是主张灵与肉的合一(很多十七世纪的诗人和作家对此十分痴迷),而是将精神感知与身体感受相分离。在贝尼尼的时代,有关“狂喜”的理解和体验,与感官经验是不可分的。只要你读过理查德·克拉肖(Richard Crashaw)或约翰·多恩(John Donne,圣保罗大教堂的教长)的诗句,或者看过与贝尼尼同时代的、出了名的急性子诗人吉亚姆巴蒂斯塔·马力诺(Giambattista Marino)的作品,很容易就会发现,十七世纪早期对圣灵附体的渴望始终是通过极端的身体感受来表达的。就在特蕾莎圣女否认她与天使之间的感觉是身体感觉之后,她又立刻补充道,“身体占有一定比重,甚至是相当大的比重”。

《圣特蕾莎的狂喜》(细部)

1644—1647

大理石

柯尔纳罗小圣堂,维多利亚圣母堂,罗马

这些误解其实是必然会有的,因为这正是贝尼尼本人的设计。这是贝尼尼作品中最神秘也最富情感冲击力的一件作品,在它诞生一百年以后,法国贵族鉴赏家谢瓦利埃·德·布赫斯(Chevalier de Brosses)在作大陆旅行的时候经过罗马,看了一眼这位阵痛发作的圣女,并且发表了一番玩世不恭(并因此而臭名昭著)的评论:“好吧,如果这就是神圣的爱,那我早就爱遍了。”但是,谢瓦利埃所体会的(不论出于有意或无意)可能比他假装明白的更为深刻:圣特蕾莎的狂喜所具有的强度,对于灵魂狂喜的表现,实际上可能都与对肉欲的理解和体会有关,尤其是和贝尼尼自己的体会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