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〇年代:中国经济学人的光荣与梦想(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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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日归来原载《经济观察报》,2009年1月12日。为写作本文,于2008年12月2日采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原副所长吴家骏先生。

中国人领受欧风美雨是从日本开始的。遗憾的是,中国近现代历史最大的特点就是中断,一次次中断,一次次重来。


那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前。

1978年10月31日至12月5日,国家经济委员会副主任袁宝华率一行23人去日本考察企业管理。副团长是徐良图(国家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和叶林(北京市革委会副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邓力群任顾问,张彦宁(国家经委委员)是秘书长。成员有宋季文(轻工部副部长)、张淮三(天津市革委会主任)、周璧(上海市革委会工交办主任)、刘昆(国家经委委员、局长)等,社科院一共去了4人,还有马洪(工经所所长)、孙尚清(经济所研究人员)和吴家骏(工经所室主任)。

东道主是日中经济协会,他们盛情接待第一个来访的中国经济界高层代表团。小宫隆太郎等经济学家出面,介绍日本战后经济发展的脉络;经济企划厅和国土厅的官厅经济学家,从实际操作上讲解战后日本经济的运行、产业政策。代表团分成三个组,跑了好几个城市,去了43家企业,考察了新日铁公司的君津和八幡钢铁厂、小松工程机械公司、丰田汽车工业公司、松下和东芝电器公司。在每一家公司,他们都要待上三五天,听讲,看生产流程,交流企业管理经验,马不停蹄,连轴转。日本人午餐过后就工作,而习惯了午睡的中国人,又困又累,只能硬挺着。据说有一位曾坐在马桶上睡着了,还是听到鼾声的过路人发现了他。

邓力群说:“就我一生而言,1978年到日本去考察,身临其境去看资本主义这是第一次。在此之前,我没有去过资本主义国家。”“我的青少年时代,也就是20世纪30年代,我在北平读书,对社会没有多少了解。当时北平也有资本主义,但没有接触。上海没有去过。抗日战争时期在延安,那里没有资本主义。解放战争时期到东北后,日本人搞的资本主义企业已经被没收了,而我们党的工作又在农村。所以,资本主义是怎么回事,它的企业如何经营管理,厂长(经理)、工人与企业的关系,和我们社会主义究竟有什么不同和共同之处?没有切身体验。这是第一次实地考察和接触”,见《邓力群自述:十二个春秋》电子版。

确实,这个资本主义给了他们太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深深的思索。

邓力群描绘得仔细:

“包括农民在内,一般都穿毛料子。服装样式很多。我们星期天到一条热闹的街上去,所看到的妇女,没有穿同样衣服的。接待我们的女工作人员,也是每天换衣服。衣服式样朴素大方,倒也不是什么奇装异服。”邓力群:《访日归来的思索》,见邓力群、马洪、孙尚清、吴家骏:《访日归来的思索》,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19页,1979年10月。

而此时的中国正流行卡其布中山装,男女一律如此。出国时要体面,不能丢国家的脸,由国家补助置装费,每人可以做两套衣服,回来以后,上交一套,自留一套。如果是冬天,要穿大衣怎么办呢?社科院外事局有一间仓库,里面存放一些先前出国人员穿的毛花呢大衣。出国人员可以去那儿挑,有合适的就穿,没有合适的才可以做。

大家对西装都不在行。能做西装的裁缝师傅也少。行前,他们去有名的红都定做服装。邓力群是自己出的样子,请人家做了一套“西装”。这个“西装”的样式是,把中山装的领子改成西装领子,下面保留四个扣,比西装多两个扣。有了西装领就可以打领带,大框架还是中山装。

如此中西合璧,邓力群真是太有创意了!记得中国一度流行过男式小翻领衣服,不知是不是打他那儿来的,或是他先发现拿来的样子。

吴家骏清楚地记得自己的那身西装,袖子长到手指头,又肥又短,极其滑稽。一位日本人开玩笑说他穿的是中式棉袄罩衣。

东京的百货公司,琳琅满目,经营50多万种商品,而北京王府井百货公司只有2.2万多种。日本的社会风气和社会秩序也给代表团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1982年吴家骏在日本。这次穿的西服还是三年前借过的那一套,袖子很长。(吴家骏提供)

“把车子放在路旁,不上锁,下班以后再从这里骑回去。他们的工厂不生产自行车、摩托车的锁。他们的商店,下班时候不上门板,也没有铁栅栏。有些拍卖品,摆在窗外的台子上,下班不收进去。”邓力群:《访日归来的思索》,见邓力群、马洪、孙尚清、吴家骏:《访日归来的思索》,1—19页。

这与中国官方一贯灌输的关于资本主义的丑恶完全不同。由此引发邓力群的思索:

“一个资本主义社会,自行车不上锁,拍卖品不收起来,人与人之间很讲礼貌,说明日本人民的道德水平提高了。我们必须充分重视进步的社会制度、进步的思想对于人们的教育作用。但是,进步的社会制度和进步思想的教育作用,不能离开生产力发展的基础。日本人民公共道德水平的提高,不是靠说教而是靠生产力的发展、生活的改善取得的。”同上。

还有严格的时间观念。一个公司,一上午要接待好几家,几点开始,几分钟欢迎词,几分钟答词,几点结束,都在控制之中。代表团不得不适应人家的节奏,完了这场,赶下一场。路上留出半个小时,不敢耽误。负责协调的人抽空就要提示现在是上厕所的时间,接下来就没有时间了。吴家骏觉得一切都像自动流水线,和生产组织一样。

与日方会谈,左起第一人为马洪。(马怡提供)

有一天去参观工厂,路程比较远,怕堵车,他们出发得早,结果提前了十几分钟到达。司机把车停在厂外路边。代表团一行都纳闷儿:为什么待在这儿不进去呢?原来是,人家夹道欢迎的队伍还没有出来,因为没到时间,不会早等在那里欢迎你。大概离预约的时间差两分钟时,代表团的车队才开进去,欢迎的人群晃动着小旗子。前后也就五分钟左右的光景,代表团进到会议室,欢迎人群则回到自己的岗位。这种严丝合缝,着实令中国人领教了什么是秩序,什么是效率。

吴家骏说:原来中国讲有计划按比例,好像按比例是计划经济的产物。然而,在日本的市场经济条件下,他们也可以按比例,而且是高超的比例。比如在丰田,一分钟一辆车被总装出来。我们问,你们的仓库得多大啊才能装这么多?人家答,不需要仓库,供应零部件的厂按小时送,这边车装出来运出去。生产衔接可以精致到这种程度,我们禁不住说,原来市场并不那么可怕啊!

参观工厂留影。(吴家骏提供)

给邓力群印象特别深的是,1960年池田内阁提出“国民所得倍增计划”,让日本人全都知道,这个计划能否实现和每个人都有密切关系。他发现,原来现实中的资本主义日本较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说的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企业内部的有组织与整个社会生产的无政府——有了很多新变化。

日程排得很满。对于刚刚开放的中国,日本企业非常感兴趣。他们都提出来希望座谈,中国代表团实在难以安排。孙尚清便利用休息时间去接触。比如日本兴业银行,从此建立了和中国经济界的关系。

1978年11月25日访日代表团全体合影。前排左一孙尚清、左二张彦宁、左五徐良图、左六邓力群、左七袁宝华;右一马洪、右二周璧、右三张淮三、右四宋季文、右五叶林。二排左七田银华,三排左三吴家骏。(吴家骏提供)

兴奋而又高强度的35天,12月5日,代表团回到北京。12月底,袁宝华和代表团成员向国务院作了汇报。他们说:在中国“大跃进”前,日本经济和中国差不多,而后来的差距越来越大。日本先学美国,经消化吸收形成自己的特点。与这些国家比,我们生产技术落后,管理方面更落后,因此在引进技术的同时,必须注意同时引进先进的科学管理方法。肖冬连:《历史的转轨——从拨乱反正到改革开放》,见香港中文大学当代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第十卷)1979—1981》,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782页,2008。特约记者:《学习外国经验与探索中国自己的建设道路——访袁宝华同志》,载《百年潮》, 2002(11);贺耀敏:《扩权让利:国企改革的突破口——访袁宝华同志》,载《百年潮》, 2003(8)。

回过头看,他们说对了一,没有说出二。其实越拉越大的差距恰恰是制度带来的。从1955年到1976年的20年间,日本工人收入增长了2.1倍。除了工资,每年分红两次,每次分红增发1—3个月工资,还有福利补助。普通家庭有四五十平方米住房,每两户拥有一辆汽车, 95%以上的人家有电视、冰箱、洗衣机等。而中国城市职工二十多年没涨过工资,人均住房3.6平方米,人们盼望着拥有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在农村,温饱尚不能解决。

不看不知道,日本企业既生产又销售,而中国的企业只生产不销售,与市场不联系。再有,日本的重工业也生产耐用消费品。他们从战后起步,加强企业管理,用数学统计方法进行质量管理,工时测定、工序控制,重视市场营销、综合计划,高度重视发挥员工积极性。

1979年1月10日,国家经委访日代表团向国务院上报《日本工业企业管理考察报告》中国企联大事记,http://www.cec-ceda.org.cn/china/dsj/1979.htm。,有6个方面:企业组织、企业计划、专业化和协作、质量管理、职工培训,以及日本企业刺激职工积极性的办法。报告提出了6个方面的建议:一是学习资本主义国家企业管理的科学方法;二是要重视开发国内市场;三是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相结合;四是要鼓励竞争;五是要以改革推动管理;六是要加强立法和经济调节手段。同时附有《日本企业的组织、计划、专业化协作》、《日本的质量管理》、《日本企业刺激职工积极性的制度、办法和职工生活水平》及《日本政府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等5个专题报告。吴家骏:《访日归来的思索——改革开放初期工业领域和科学管理领域的开山之作》,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老干部工作局编:《人民共和国是一切胜利之源》,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9年,108—116页。还向国务院建议:由有关工业部门、厂矿企业、研究单位和高等院校等组织成立企业管理协会。协会主要研究国内外企业管理制度、方法和经验;协助有关部门交流、推广企业管理经验;组织有学者、教授参加的专家团,举办各种管理讲座,帮助企业运用科学方法改进管理和质量,培训企业管理干部;出席有关国际会议,进行国际交流;收集有关情报资料,出版有关杂志、书籍。

按照国务院副总理康世恩康世恩(1915—1995),河北怀安人。1975年至1978年任石油化学工业部部长。1978年至1982年任国务院副总理,其间曾兼任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国家计划委员会副主任。、余秋里余秋里(1914—1999),江西吉安人,中将军衔。1958年至“文化大革命”初期任石油工业部部长。1964年至1970年任国家计划委员会第一副主任兼秘书长。1966年9月,经毛泽东批准,中央决定由他和谷牧协助国务院领导抓经济工作。1970年至1975年任国家计委革委会主任、国家计委主任。1975年至1982年任国务院副总理,其间曾兼任国家计委主任、党组书记。的批示,1月20日国家经委印发了国家经委访日代表团的《日本工业企业管理考察报告》,使之广泛传播,影响很大。1979年3月,中国企业管理协会成立,袁宝华任会长。中企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举办企业管理干部研究班,轮训省级、大城市经委负责人和国有企业管理干部,首先介绍日本经验。1979年4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发行了考察报告的单行本。《经济管理》编辑部:《日本工业企业管理考察》,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4月。

代表团同日方达成了一个中日企业管理、质量管理经验交流的协议,规定日中双方互派以厂长为主的考察团,互派人员参加对方的“质量月”活动。这期间,他们还得知日本政府有一笔援外预算名为“协力基金”。如果能取得这笔资金,就可以用来培养我国管理人才。于是,张彦宁开始为此努力,最终争取到了日本政府提供的研修经费。此外,计划邀请30名日本企业管理专家、教授来华讲学,为中国企业进行诊断,中国向日本派遣150名进修生学习企业管理等,都从1980年初开始实行。

《日本工业企业管理考察》书影。

《访日归来的思索》书影。

据袁宝华回忆,在代表团的建议下,在京津沪三市选少数基础较好的工厂进行改革企业管理的试点,试点厂分别与日本厂对口挂钩,定期互访,交流管理技术和经验;训练厂长、培训骨干;编印日本和其他国家企业管理、质量管理的教材;设立“质量月”,颁发质量奖;开展企业管理经验的国际交流。

社科院这边,在历史所小礼堂,邓力群组织了几场报告会,几百人的会场,挤得满满的。邓力群讲观感,讲积累和消费问题、农轻重问题、价值规律和计划性。马洪介绍《日本资本家怎样管理工业企业》,孙尚清介绍《关于日本的技术引进和企业对职工的经济刺激问题》,吴家骏报告《关于日本工业管理和企业管理的几个问题》。1979年10月,这4个报告也汇集出版了,以邓力群的文章题目为书名,叫《访日归来的思索》。

其实,中国人的改革冲动和意愿早就有了,好像序幕一直在缓缓开拉。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一个集结号。最初的企业改革是从改善企业管理开始的,然后是体制上的变革。至于向发达国家学习,则是从身边的日本开始的。

1949年以后,政府派高级代表团出访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始自1978年。这不免令人感慨。清朝末年,大清帝国多次组织高级官员出国考察,其中对清末改革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八大臣出访。到了民国,无论北京政府还是南京政府,与西方国家的交流之频繁和深入,远非今日中国人所能想象。而中国人领受欧风美雨是从日本开始的。遗憾的是,中国近现代史最大的特点就是中断,一次次中断,一次次重来。

最后我想写下他们访日时的年纪:袁宝华62岁,邓力群63岁,马洪58岁,孙尚清48岁,吴家骏46岁。


附记


吴家骏老师讲他们借西服、改装西服的事儿时,他笑,我大笑。他们看到,外国人年纪越大,领带系得越花,花到什么程度呢,花到像我们的绸缎花被面。中国人长期穿蓝、绿、灰三色觉得花领带戴不出去。几十年没穿过西服,也不会系领带。要出发集合了,领带系不上岂不着急?于是,他们急中生智,把领带打好,先缝起来,用时,往上一拽。

三十多年前,这些人从这里一起出发,激情澎湃地向国人介绍国外的先进思想和做法;三十年间,他们走了不同的路,留下不同的足迹。就是这些貌似与国际很不接轨的人,在中国重新打开大门后,最先领略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风气,把所见所闻带回中国,并凭借他们的地位和影响,搭建平台,传播、推动新的学习和引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