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一苇:挺进,挺进
“壮志未酬”这几个字,是肺腑之言,我们这一代人很少有什么个人之计,无非想做点事以振兴华夏,但艰难曲折,难以想象。
改革总得有刊物做阵地啊!为了办刊的事,中国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所长马洪跟于光远说起。传闻于光远说:“有个人才,不知你敢不敢用?”所谓人才者,蒋一苇是也。蒋一苇,1920年生,福州人, 1941年入广西大学数理系学习。要论办刊,他确是专家。1945—1948年,他在重庆任《科学与生活》主编,《彷徨》杂志主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蒋一苇是中共地下刊物《挺进报》的编辑和刻板人。该报从1947年7月至1948年4月共出刊23期,后遭国民党破坏,引发重庆地下党受损,史称“《挺进报》事件”。之后,他逃往香港,在香港三联书店任编辑,1949年3月,进入北京三联书店,主编《科学技术通讯》杂志;1950年科学技术出版社成立,他担任社长兼总编辑。当然不仅是办刊。1952—1959年,蒋一苇担任第一机械工业部(一机部)政策研究室主任兼《机械工业》主编。1959年他被划成“漏网右派”,“开除党籍,降职降级降薪”,先是下放到郑州第二砂轮厂,后调入一机部所属石家庄电机制造学校任财会专业主任。1975年,他被借调到一机部,培训企业管理人才。事实上,除了1966—1969年作为“黑帮”受到批判之外,蒋一苇始终未脱离企业管理的研究和实际工作。
马洪是爱才之人。1978年7月,蒋一苇被调进社科院工经所,担任副所长,并筹办一本经济管理类综合性刊物。而这年12月,经一机部复查,才决定撤销对蒋一苇的原处分决定,恢复政治名誉,恢复党籍。也就是说,马洪任用了一批像蒋一苇这样尚未解除“戴罪之身”的干部。这是他的魄力、勇气和事业心的显现。仅两个月,1979年1月15日,《经济管理》创刊号面世,发行量达到四五万份,很快又上升到10万份、20万份。
刚成立的工经所,住房困难。蒋一苇和老伴、小孙子只能住办公室,在走廊里用煤油炉做饭。直到1981年秋天,他才在古城分到一套三间的住房,在全院所级干部中,住在古城的只他一家。
1979年,酝酿城市改革,从哪儿开始,怎么改?有三种意见:一是“条条为主”,由中央各部为主集中管理;二是“块块为主”,以省、市、自治区为主分散管理;三是“企业为主”。蒋一苇称其为“国家本位论”、“地方本位论”和“企业本位论”。他主张“企业本位论”,认为经济改革归根到底是要解放生产力,生产力不在中央,也不在地方,而在企业。改革应当以搞活企业为立足点、出发点和归宿点。改革要从企业改革开始,把行政组织和经济组织区分开来,确立企业应有的自主权。1979年春,他把《企业本位论》初稿,作为内部资料送中央领导和有关部门,受到胡耀邦和袁宝华等人重视,被推荐为1979年10月省市区党委第一书记座谈会的参考资料;6月,以《企业本位论刍议》为题在《经济管理》杂志发表;8月,《人民日报》以《经济体制改革的一个根本问题》为题发表了摘要;最终修订稿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杂志1980年创刊号上。
1979年7月,国务院发布五个扩大企业权利的文件。当时的国家经委副主任袁宝华回忆:“那时候,我们对改革开放没有思想准备,许多问题还来不及仔细研究思考,就事论事,为了解决实际问题,提出一些具体措施。但总觉得这些措施缺乏理论根据,所以落实起来也是困难重重。”当读到《企业本位论》时,“如获至宝。他在理论上阐明了这一问题,使扩大企业自主权有理有据,理直气壮”。而对于正在草拟中的《经济体制改革的初步方案》,国务院财经委员会主任张劲夫说:“虽未采用‘企业本位’的名词,其实际内容是体现了‘企业本位’精神的。”
蒋一苇(中立者)与工经所同事合影。左一刘春勤,左二沈鸿生,右一周绍朋,右二周叔莲。(周绍朋提供)
蒋一苇是说确立企业自主权,而不是扩大企业自主权。
批评的声音也很多。蒋一苇的学生周绍朋清楚地记得,蒋老师曾对他说:“他们也不看我写了什么,就望文生义。‘左’的也批我,‘右’的也批我。难道说,金本位、银本位也是本位主义?”在周绍朋看来,他所谓企业本位,是讲了一个基准。先给企业定性定位,再按此设计宏观经济体制。
《企业本位论》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是厚积薄发之作。
1952年底,蒋一苇到第一机械工业部工作,做政策研究室主任,每年有半年时间调研;1959年,他被划为“漏网右派”,开除党籍,降职降级降薪,下放到郑州第二砂轮厂当翻砂工。他还颇为骄傲地跟人说:“我最大还当过车间主任呢!”后来,他到企业整顿办公室,给全厂制订了500多项规章制度。“文革”期间,他写了一部20万字的《企业管理概论》书稿。1977年,又被借调回一机部搞企业整顿。因此,他对计划经济下的企业有极为深刻的认识。中国日后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改革,其根本一点,就是让企业成为企业。说“企业本位”,就像说以黄金作为货币的本位。它不是从现代经济学中来,而是从蒋一苇的头脑中来,那是他的语言。
其实,人们对于《企业本位论》的历史地位至今也估计不足。企业本位在中国长期未能确立。
1979年,蒋一苇重新走上舞台时已经59岁了。1982年12月被任命为工经所所长时已近63岁。按常理,这是退休的年纪。然而,这才是他挺进的开始。他要把积淀的思想活化、释放出来,付诸实践;他要创新、创建、创立。
让我来大致清点一下蒋一苇创建或参与创建的事业吧:
1978年:《经济管理》月刊;
1979年:经济管理杂志社;
1980年:《工业经济管理丛刊》;
1981年:《中国经济年鉴》;
1981年:中国工业企业管理教育研究会;
1983年:经济管理刊授联合大学;
1984年:《中国工业经济学报》(后更名《中国工业经济研究》);
1984年:经济管理出版社;
1985年:《少年经济学家》杂志;
1988年:《改革》杂志;
1988年:中国工业经济协会和中国工业经济研修中心;
1987年1月17日重庆中药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剪彩仪式合影。前排右五张劲夫,右三蒋一苇。
1989年:综合开发研究院;
1991年: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经济管理刊授联合大学(简称“刊联大”)。这是蒋一苇在改革开放之后的十几年中经历最为曲折复杂、耗费心血最多的事业。当时中国全民所有制企业担任管理工作的350多万人中,受过系统管理科学教育的不到10%。要想改变这种状况,光靠数量有限的大学管理专业难以胜任。于是,蒋一苇提出“八路进军”,即普通高校、企业职工大学、业余大学、电视大学、函授大学、刊授大学、夜校和培训中心,培养管理干部。1982年9月,蒋一苇在庐山召开的中国工业企业管理教育研究会第一次年会上,就组建“刊联大”向参会的78所有管理专业的大专院校和科研单位作了精彩的、富有感召力的报告,端出他想办“刊联大”的设想和初步计划,号召大家联合创办。1983年7月,经济管理刊授大学正式成立。蒋一苇组织专家编写出当时国内最完整、最有特色的一套企业管理专业教材。到1986年底,除西藏、青海、新疆外的26个省、市、自治区的大中城市和特大型企业,共建立了79所分校,招收学员近3万人。
蒋一苇工作留影。
在蒋一苇创办的诸多事业中,他自己都不当头儿,而是请薄一波、吕东、马洪等人来挂帅。有人说:“蒋老师,你干了这么多大事,是造船匠。造一次让人家开走一次,你自己什么都没有啊。”蒋一苇笑笑说:“那行,下次再造一艘,谁也不让他开,咱自己开。”这就是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他亲自当会长。
这些事业,都被蒋一苇干得轰轰烈烈。
周绍朋回忆蒋老师教导:“写文章要么让人痛,要么让人痒,最忌讳的是不痛不痒。所谓痛,就是要击中要害,所谓痒,就是要说出别人想说又没有说出的话。”有记者来采访,蒋一苇常常拿出复写纸,记者站在一旁等,他坐着写,写完了一扯二份,记者拿走一份。他说写文章一是要自圆其想,二是要自圆其说(话),三是要自圆其写。
1985年,蒋一苇65岁时卸任社科院工经所所长。
重庆筹建社会科学院想到了蒋一苇。市委决定动员蒋一苇回重庆工作。1986年11月6日,蒋一苇给重庆市委书记廖伯康写了一封信,说道:
临走之前的一席恳谈,使我十分感动。“壮志未酬”这几个字,是肺腑之言,表达了您和我的心声。的确,我们这一代人(当然不是所有人),从革命到建设,很少有什么个人之计,无非想做点事以振兴华夏,但艰难曲折,难以想象。直到今天,仍然困难重重,但毕竟迎来了一个有可为的春天。但年龄又到了限额。本来我想处理完一些未了责任(“刊大”等等),退入书房,在理论上留点遗产就行了。您的动员,使我十分矛盾,回家后反复思考,倾向于接受您的挑战……
如果重庆处于西南一隅,采取“开放”方针,有可能树一面旗帜,影响全国。思想如此,实践也如此……在学术上,兼容并包,形成一个真正贯彻“双百”方针的宽松环境,又有一定物质条件。类似抗战时期桂林、昆明的特点。如果这样,尽管“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里是精神上的西天乐土,也会吸引全国有志改革之士。
他又挺进了。1987年,他担任重庆社科院院长,随后创办《改革》杂志。
蒋一苇风趣,讲笑话常常把人笑喷。比如这个笑话:某人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有一次,客人来家,他介绍夫人时,突然记不起夫人叫什么名字,于是当着客人的面问他夫人:“您叫什么名字?”结果引得哄堂大笑。
1991年,他被确诊得了肺癌。他说:“死对我来说并不可怕,从参加革命起,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这一生闯过许多次生死关,一次次都过来了。同我在一起的陈然、江姐,为了革命,早早地就牺牲了。他们被关在敌人的监狱时,知道新中国已经成立了,在走向刑场时还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的口号,但是他们没有过上一天新中国的幸福生活。我是个幸存者,比起他们,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常这样表达:“我要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岁月。”“剩下的生命愈短暂,我愈使它过得丰盈饱满。”人说注意身体,细水长流,他答:“我要有水快流”,“人的生命意义不在于活着,而在于活得有意义”。直到临去世,他仍感叹:“遗憾的是要做的事太多太多,而时间又太少太少了。”
周绍朋说:“他这个人几乎不休息,从来不考虑自己的利益。他有那么大名声,住得却那么艰苦,一谈起学术来没完没了。他对各式各样的人都非常好,用每一个人。”
蒋一苇说过:我不是科班出身,人家是理论联系实际,我是实际联系理论。在他生命垂危时,他还说:我们搞经济体制改革需要两支队伍结合,一支是联系实际的理论队伍,另一支是能够并且善于联系理论的实践队伍,特别是领导队伍。
另一个学生郑海航提示了一个关键点:“蒋老师每提出一个理论见解后,一是往下走,在实践中检验;二是往上走,去说服有关部门的领导,变成国家的政策。”
其实,中国改革就是靠着这样一些人从中上下联络,推动出来的。
蒋一苇瘦削、和蔼、耐心。从他的躯体上看不出有什么能量,然而他的精神如此伟大。张劲夫这样说:“在这瘦小的身躯里怎么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因为他有一颗为振兴中华、为人民过富裕幸福生活而奋战拼搏的坚贞忠心、热烈爱心。”
1993年1月25日蒋一苇去世,时年72岁。曾在工经所工作、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朱镕基参加了遗体告别,哀悼这位一生挺进的《挺进报》人。
附记
1984年我准备考中国社会科学院工经所研究生时,《企业本位论》是我的课本之一,1985年进所时,蒋一苇已经不担任所长了,见到他的机会不多;三年后毕业时,他在做《改革》杂志的社长兼主编。和他最近的接触是有一次他来我们工业经济研究室,坐在黄载尧先生的桌子上,和室里的老师们聊天,谈笑风生。那时他已患癌症,笑谈于光远也患癌症——男性乳腺癌。我没有很多机会领略他的风采,在我心里,他是个了不起的传奇人物。凡是和蒋一苇接触过的人,都深深感觉到了他的人格魅力。他的学生,我的师兄们,都说对他“很崇拜”、“很敬仰”。
一个人持久的魅力必然和精神、道德相连。有个念头一直跟着我——蒋一苇是改革事业的捐躯者,他没有享受改革的成果,并且他根本不在乎。这让我禁不住想起1947年他和陈然办《彷徨》时合作的《论气节》。他们写道:
“许多人在平时都是英雄、志士,讲道理口若悬河,爱国爱民,一片菩萨心肠,但到了‘威武’面前,低头了,屈服了,不惜出卖朋友,出卖人民以求个人的平安,再不然就关门读书去了。”
“气节,是个人修养的最高一级,也是最后的考验。”
“灾难降临的时候,不妥协、不退缩、不苟免、不更其守!固执着真理去接受历史的考验!”
人,能一生坚持自己的理想,是幸运又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