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有话实说、欠债还钱为什么不一定正义?
柏拉图与《理想国》之于西方哲学
柏拉图在西方哲学史上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要评选西方哲学家TOP 3,柏拉图和康德一定入选,其余人选多少都会有些争议,如果要评选西方哲学家TOP 1,柏拉图的胜算应该也远大于康德。
历史上有无数的哲人曾经赞美过柏拉图也批评过柏拉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说法,一个来自卡尔·波普尔,他说:“柏拉图著作的影响,不论是好是坏,总是无法估计的。人们可以说西方的思想或者是柏拉图的,或者是反柏拉图的,可是在任何时候都不是非柏拉图的。”另一个来自怀特海,他说:“两千多年的西方哲学传统都是对柏拉图的一系列注脚。”言下之意是,西方哲学两千多年只有柏拉图写出了一本书,因为其余人写的都是注脚。
当然,柏拉图不止写了一本书,学界普遍认为,包括书信在内,流传至今的柏拉图真作总共有28种,但是如果只挑选一本书来读,我相信《理想国》是当仁不让的第一选择。因为这个对话录是柏拉图的“哲学大全”,借用英国学者巴克的说法,这本书从形而上学、道德哲学、教育学和政治学四个方面“制订了关于人的完整的哲学”。借用中国学者余纪元的说法,这本书是伦理学的经典,政治哲学的经典,形而上学的经典,美学的经典,它在每个领域都有重要贡献,可又不专属于某个领域,实际上,它是今天众多哲学分支的共同经典。
《理想国》的英文标题是Republic,源自拉丁语,最初的意思是公共事务,后来专指共和制;希腊文标题是Politeia,意思是“政制”或者“宪法”。无论是英文、拉丁文还是希腊文,都没有“理想国”的意思,如果要忠实于原文,最佳的译名是《政制篇》,但是把它译成《理想国》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柏拉图论述的就是一个理想的城邦制度形态,而且《理想国》的译法流传已久,所以我们还是继续使用这个标题。
《理想国》的写作时间大约在公元前375年,描述的却是47年前的一场对话,当时柏拉图还只是一个小孩,所以这显然是一场虚拟的对话。这本书还有一个副标题,叫作“论正义,政治的对话”,这是后人提炼的中心思想,十分精准。“正义”的确是《理想国》探讨的核心主题,比如什么是正义?正义的人是否幸福?灵魂的正义与城邦的正义之间的关系,等等。当然,千言万语归结为一句话,那就是我们反复重申的苏格拉底问题: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
下到洞穴之中的哲人
公元前422年的一天,苏格拉底与好友格劳孔一起离开雅典城,下到南边的比雷埃夫斯港,去参加女神的拜祭活动和庆典仪式,在返回雅典城的途中,被当地富翁克法洛斯的儿子玻勒马霍斯远远看见,于是差遣仆人从后面拽住苏格拉底的披风,邀请他到家里会面。苏格拉底起初不答应,玻勒马霍斯于是威胁说:“那么好!要么留在这儿,要么就干上一仗。”最终苏格拉底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拉进了这场漫长的对话中。
这个开场初看起来平淡无奇,其实暗藏玄机。
首先,注意其中的一个动词——“下到”,这个看似简单的词实则意味深长,按照美籍奥地利学者埃里克·沃格林的解读,从空间上说,从雅典到比雷埃夫斯港,一路走的都是下坡路,从时间上说,从马拉松战役到海军的战败,雅典一路也在走下坡路。此外,我们还可以从“洞穴比喻”的角度去理解“下到”这个词,苏格拉底从雅典向南下到比雷埃夫斯港,就好比是哲学家从洞穴之外的理念世界下降到洞穴之中。
其次,苏格拉底被玻勒马霍斯强行拉住聊哲学,又与哲学家被迫返回洞穴可有一比。在日后讨论“洞穴比喻”的时候,我们会详细谈到这个问题。简而言之,当哲学家看到了真正的理念世界,享受到了哲学沉思带来的自足与美好,他就不愿意下降到洞穴来拯救普通人,因此有必要解释哲学家成为哲学王的动机问题。
最后,也是更重要的问题在于,无论是下降到比雷埃夫斯港,还是下降到洞穴,哲学家都需要重返雅典,需要上升到理念世界,在这个过程中,他能否成功地引领普通人与他一起上升,是哲学家工作成败与否的关键所在。就像《理想国》的开篇处,玻勒马霍斯强留客人:“要么留在这儿,要么就干上一仗。”苏格拉底回答说:还有第三种办法,要是我们说服你们,让我们回去,不是更好吗?结果玻勒马霍斯的回答却是: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反正我们是说不服的。
每当我读到这段开场白的时候,我都觉得这是一个隐喻。普通人是否能够被苏格拉底说服?苏格拉底究竟死心没死心?苏格拉底下到洞穴都谈了些什么?他是否能够成功地带领普通人走出洞穴?如果不能带领他们走出洞穴,苏格拉底应该怎么办?请不要着急,这场对话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几讲会反复回到这些问题。
福气、品格与智慧:与克法洛斯谈话
除了苏格拉底,参与这场对话的主要人物有五人,我们先来介绍克法洛斯。这是一个富甲一方的老人,贵客临门,作为一家之主,他自然要出来招呼一声。克法洛斯首先对苏格拉底表示了欢迎,他说:
“我要告诉你,随着对肉体上的享受要求减退下来,我爱上了机智的清谈,而且越来越喜爱。我可是真的求你多上这儿来,拿这里当自己家一样,跟这些年轻人交游,结成好友。”
面对长者,苏格拉底表现得也很客气,他虚心求教道:
“说真的,克法洛斯,我喜欢跟你们上了年纪的人谈话。我把你们看作经过了漫长的人生旅途的老旅客。这条路,我们多半不久也是得踏上的,我应该请教你们:这条路是崎岖坎坷的呢,还是一条康庄坦途呢?克法洛斯,您的年纪已经跨进了诗人所谓的‘老年之门’,究竟晚境是痛苦呢还是怎么样?”
然后克法洛斯就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他说很多老人聚在一起,总是在唉声叹气,大概的意思是,以前有贼心也有贼胆,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现在老了,不但贼心没了,贼胆没了,连贼也没了。可是克法洛斯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说有一回他与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同行,有人问索福克勒斯:“你对于谈情说爱怎么样了,这么大年纪还向女人献殷勤吗?”索福克勒斯回答说:“别提啦!洗手不干啦!谢天谢地,我就像从一个又疯又狠的奴隶主手里挣脱出来了似的。”克法洛斯表示认同索福克勒斯的观点。然后他总结说,人之一生是否有福,关键要看他的品格,如果是大大方方、心平气和的人,年老对他们就称不上是太大的痛苦。要不然的话,年纪轻轻的照样少不了烦恼。
这段话值得我们稍作分析。读者应当还记得苏格拉底的那个观点:真正的哲学家就是要练习死亡,也就是说要练习灵魂与肉身的分离,因为肉身是灵魂的枷锁和坟墓,只有摆脱了肉身的纠缠,灵魂才能重获自由与真知。可是要想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即使是苏格拉底也不得不借助死亡才能完成灵与肉最终的分离。其实,相比年轻人,老年人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随着体力的衰竭,欲望也随之消减,由此灵魂反而获得了自由。索福克勒斯和克法洛斯显然都认识到了这一点。
可是,克法洛斯热爱上“机智的清谈”,归根结底还是出于年老体衰的缘故,他和真正热爱智慧的哲人不同。我们有理由相信,对克法洛斯来说,清谈更像是打发老年时光的一种方式,而不是出于对智慧的热爱,他最关心的是如何颐养天年以及如何求神敬神。这一点也毫不奇怪。
我的这个西方哲学课开启之后,我父亲是最积极踊跃的哲学传销员之一,不停地在他的朋友圈里转发信息,但是很快他就偃旗息鼓了。在微信里,他不无沮丧地告诉我说:“离我们有点远,凡人关心的是温饱和物质,享受和刺激,精神层面的追求有些离题,从我众多群的回馈说明了这一问题,加之老年人谁会花这个心思?”我回复他说:“没错啊,老年人求神和养生最重要。所以您就不用操心此事了。”老实说,我一边给我父亲发微信,一边就想起了这个老财主克法洛斯。
克法洛斯认为人的品格很重要,这一点当然没错。可是关键的问题在于,品格从何而来?苏格拉底想要深入这个话题,于是略带挑衅地跟克法洛斯说:普通人会认为,你老有老福并不是因为品格高尚,而是因为你家财万贯。他们会说“人有了钱当然有许多安慰”。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是有意思的是,克法洛斯并不生气,反而大方地承认了这一点。克法洛斯说,有钱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存心作假,不用出于不得已而骗人了。这样一来,也就可以很正义、很正直地生活,不用担心死后下地狱。
追问正义:权利还是利益
注意,这是《理想国》整本书中第一次提及“正义”(dike)这个概念。苏格拉底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步步紧逼克法洛斯的逻辑,苏格拉底说:
“克法洛斯,您说得妙极了。不过讲到‘正义’嘛,究竟正义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有话实说,有债照还就算正义吗?这样做会不会有时是正义的,而有时却不是正义的呢?打个比方吧!譬如说,你有个朋友在头脑清楚的时候,曾经把武器交给你;假如后来他疯了,再跟你要回去;任何人都会说不能还给他。如果竟还给了他,那倒是不正义的。把整个真情实况告诉疯子也是不正义的。”
在上面这段话中,苏格拉底做了两个工作:一是对克法洛斯的日常言谈进行了哲学提炼,总结出正义的第一个定义,即“有话实说,有债照还”;二是用疯子的例子来反驳这个定义。
苏格拉底牛刀小试了一把反诘法,可惜克法洛斯并不应战,而是顺坡下驴,立刻承认苏格拉底说得对,然后就把话题交给他的儿子玻勒马霍斯。柏拉图是这样写克法洛斯的反应的:他一边说着“当然,当然!”,一边就“带着笑去祭祀了”。你看,对老年人来说,献祭上供才是头等大事,哲学讨论的对错输赢,意义实在有限。
但是我们不用献祭上供,所以就让我们沿着苏格拉底的思路多想几步。
苏格拉底说,因为你的朋友变成了疯子,所以即使你先前借了他的武器,现在也不应该再还给他,这个说法的隐含之义是:
第一,私有产权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们可以根据某些更高的理由来侵犯私有产权。这些更高的理由都是哪一些?我们留待后文再讨论。
第二,之所以不能把武器还给疯子,是因为疯子不知道哪种行为最符合自己的利益,也不知道哪种行为会伤害别人的利益。我想进一步追问的是,我们可以把这里的“疯子”替换成“常人”吗?换言之,常人是不是知道哪种行为最符合自己的利益?常人会不会常常因为认知上的错误,而做出违背自身利益或者伤害别人利益的行为呢?
如果有读者反驳说,从“疯子”到“常人”,这样的过渡太快了,不合理!请你不妨读读施特劳斯主编的《政治哲学史》中的这句话:“如果严格地做一判断,我们不得不说很少有人能明智地利用其财产。”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由主义者却相信:“没有人能够像利益者个人那样了解他自身的利益。”
现在问题来了,哪一个命题更加符合事实?如果我们接受前一个判断,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必须要接受家长制和威权制的安排?说得更像人话一些,就是让那些更懂得我们利益的人来帮助照顾我们的利益。我想请读者好好思考这些问题。
需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即使我们同意大多数人不够明智,我们依然要对以下区分保持足够的警醒:“谁最了解我的利益”与“谁最有权来照顾我的利益”是非常不同的。很多时候,我们追问的是权利(right)而非最佳的利益,因为这是我要的幸福,这是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对年龄等同智慧的挑战
最后,我想对克法洛斯的迅速退场再多说两句话。克法洛斯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作为父亲和一家之主,他的统治资格基于他的身份与年龄。在各种流行的俗语里面,我们会发现老人统治的基础除了年龄,还有智慧,比方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些俗语都意在传达这样一个道理:随着年龄的增长,智慧也在跟着增长,年龄与智慧应该是传统社会和家长制统治的基石所在。苏格拉底对克法洛斯的挑战,某种意义上就是在挑战年龄与智慧之间的等同关系,试图用真正的智慧取代年龄成为统治的基础,换言之,就是要用贤人统治来取代老人统治。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安排克法洛斯作为第一个对话者出场,同时又匆匆打发他退场,这样的谋篇布局,也许是为了告诉我们,关于何为正义,关于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人们不应该再指望老年人为我们提供答案。老年人和众神的高见虽然仍旧值得一听,但我们必须对其内容进行考察,以确认其是否言之有物、言之成理。
克法洛斯退场,他的儿子玻勒马霍斯子承父责,继续与苏格拉底探讨何为正义。他们之间到底都谈了些什么,我们下一讲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