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灵魂的助产术:苏格拉底的哲学方法
这一篇里我们要探讨一下苏格拉底的哲学方法:普遍定义以及著名的“灵魂助产术”。在开始之前,我想请各位先来回答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What is good?也就是,什么是善的?
第二个问题是:What is the good?也就是,什么是善?
如果你觉得“善”这个翻译有点别扭,那也可以用“好”字来代替。
什么是好的?大夏天喝到一碗冰镇绿豆汤是好的,酝酿了半天终于打出喷嚏来是好的,隔壁班的女生给我回微信了是好的,上哲学课或者不上哲学课是好的,总之,我们可以列举出很多好的事情或者好的行为。
可是当我问:什么是好?你是不是就有些困惑和迷惘了?我们明明知道这么多好的东西,可是为什么偏偏不能够给出“好”的定义呢?
其实苏格拉底一直在试图告诉人们,你也许能够举出很多例子来说明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美,什么是虔诚,什么是德性,可是你偏偏就是不知道如何给它们下一个普遍的定义。
追寻德性的普遍意义
在《美诺篇》中,苏格拉底跟智者派的美诺有过这样一段对话。美诺问苏格拉底:“德性可以教授吗?还是说德性是通过实践获得的?或者,德性既不能教也无法通过实践获得,它就是一种天性?”
读到这里你是不是又有些开始恍惚了?美诺到底在问什么问题?美诺是智者,智者的特点之一是什么?没错,就是收费授徒,教会学生参与城邦政治活动的各种才能。这里的“才能”就是我们在第4讲中提到过的arete。这个词最初的意思是“卓越”,但最流行的译法是“德性”,arete这个概念非常重要,但也非常不容易理解,所以我想花一点时间再解释一下。
古希腊人认为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arete,也就是有不同的才能和功能。打个比方,马的功能是奔跑,鸟的功能呢?当然就是飞翔。眼睛的功能是看,耳朵的功能是听。不仅自然界里的生物有功能,非生物也有功能,房子的功能就是居住,船的功能就是在水上行驶。按照这个思路往下想,如果一匹马生下来只有三条腿,那它显然无法实现它的功能,用我们普通人的话说,这就是一匹没有用的马,就是一匹废马。反过来,如果是《射雕英雄传》中郭靖的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那这匹马就是最大程度地实现了它的功能,换句话说,它就是一匹好马,一匹称得上是“卓越”的马。
我在第4讲指出,后来的人把arete翻译成“德性”,少了才的意味,多了德的意味,但我们一定要从“德才兼备”的角度去理解古希腊人所说的“德性”,而不能仅仅从道德的角度去理解。电影《功夫皇帝方世玉》里面有个非常出彩的配角,名叫雷老虎,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要以德服人!”因为是福建人,有口音,总是说成“以德糊人”。这里的德就只是道德意义上的“德”,中国式好人的典型特征就是,德行无亏但能力有限,与人为善却吃尽苦头,不是奸人贱人但也绝非能人强人,而就是地地道道的老好人。这与古希腊意义上的好人有着天壤之别,古希腊的好人,比如雅典执政官伯里克利,他不仅在道德上以“德”服人,而且在心智、肉体、实践全方位地以“德”服人。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美诺的那个问题了。德性可教吗?对于智者来说,德性当然是可教的,这毫无疑问,如果德性是不可教授的,那智者岂不就失业了?
那么,苏格拉底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要知道,苏格拉底身上最大的标签就是“自知其无知”,所以,他在对话的时候,一定会以退为进,先谦虚地表示自己很无知,然后诱使对方给出自己的观点。所以,苏格拉底说:在回答德性是否可教之前,先要搞清楚什么是德性,但是我必须很惭愧地承认,我根本就没有关于德性的知识,你这么厉害,可不可以跟我说一说呢?
如果你是美诺,看到苏格拉底这么虚心求教,一定也会产生好为人师的冲动。果不其然,美诺立刻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你的问题很好回答啊,你看啊,男人的德性就是有能力治理城邦的事务,女人的德性就是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此外,还有小孩子的德性,老年人的德性,自由人、奴隶的德性,总之,德性的种类有很多很多。
听完美诺的回答,苏格拉底并不满意,他说:美诺啊,我真是太幸运了,我想要一个德性,你却给了我一大群德性。可是,不管德性有多少种类型,总有一种共同的“理念”(eidos, idea)使它们成为德性,要回答德性的人必须着眼于这一点,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如果你没读懂苏格拉底的意思,请允许我稍加解释。还记得那个老财主家的傻儿子的故事吗?他隔了一天就认不出“一”来了,这是因为他无法在细小的“一”和巨大的“一”之间辨认出那个共同的“一”,这个共同的东西,苏格拉底称之为“理念”——eidos,中文也有翻译成“共相”或者“形式”的。所以,苏格拉底的意思是,我不需要你给我列举那些具体的德性,我要的是那个使所有德性成其为德性的理念,也即是德性的普遍定义。
反诘法:苏格拉底的灵魂助产术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对苏格拉底的哲学方法做一个简单的小结:
首先,苏格拉底不仅把哲学从天上拉回到了人间,专注于伦理学的探讨,而且还是第一个试图在伦理问题中寻找普遍定义的人。
其次,今天的哲学教授总是一个人站在讲台上独白,苏格拉底不喜欢独白,他更喜欢在广场上跟别人聊天,而且常常“扮猪吃老虎”,通过自我贬低的方式,诱使别人提出观点,然后加以反驳,最后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无知,所以苏格拉底的这个方法也被称为“反诘法”。
我们先来看“反诘法”。它包括四个步骤,通过反讥、归纳、诱导,最后得出定义,苏格拉底把这套方法形象地比喻为“灵魂助产术”。我们知道苏格拉底的母亲是一位助产婆,苏格拉底声称继承了母亲的“技术”。不同的是,他助产的对象是男人而不是女人,催生出来的是灵魂而不是肉体。苏格拉底说:“我照料他们分娩时的灵魂,而不是他们的身体。我这种艺术最伟大的地方在于它能够以各种方式考察年轻人的心灵所产生的是幻想错觉还是真知灼见。”
很久以前我听过一个笑话。从前有个书生,每天晚上悬梁刺股,苦读圣贤书,准备进京赶考。有一天晚上,他的夫人看他又在抓耳挠腮地苦思冥想,于是问他:你怎么总是在唉声叹气的呀?这位书生说:因为写文章实在是太难了。他的夫人说:难道你们男人写文章比我们女人生孩子还要难吗?书生说:真的更难,因为你们肚里有货,我们肚里没货。苏格拉底自称使用的是灵魂的助产术,如果那个男人肚里没货,他能助产出什么呢?所以灵魂助产术如果想要成立,前提是每个人都是有灵魂的。进一步说,反诘法的目的是帮助每一个人回忆起他本来就已经拥有的东西,这又与苏格拉底著名的命题——“知识即回忆”联系在一起了。“知识即回忆”这个命题太复杂,我们留到日后柏拉图的专题中再进行讨论。
德性到底可教不可教
那么,德性到底可教不可教呢?前面说了,智者派肯定认为“德性是可教的”,否则他们就失业了。作为智者派的论敌,苏格拉底肯定要主张“德性是不可教的”。
可是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苏格拉底虽然认为“德性是不可教的”,但是他每天跟人们在讨论伦理概念的普遍定义问题,试图催生他们的灵魂。如果德性是不可教的,那他的讨论岂不是也没有了意义?所以苏格拉底在心里面也是认为“德性是可教的”。但是他跟智者派最大的区别在于,智者派把德性当成一种现成的东西传授给学生,也就是说,智者派直接把答案告诉学生,而苏格拉底却认为真正的德性只能借助于反诘法,通过唤起他人的回忆来加以“传授”。苏格拉底不直接告诉你答案,而是通过引导和启发,让你自己去寻找答案。英国哲学家伯纳德·威廉斯说:“我应该如何生活?”这个问题如果真的有答案,就必须要让每个人认识到这个答案是他本人赋予他自己的,唯其如此,这个答案才真正有意义,也真正有效用。这里的关键词是“自己”,没错,就是你自己在追问,自己在探索,自己在给自己提供答案。
我曾经写过一本书,名字叫作《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其实,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句话,而是紧接着的那句话——“除非那个装睡的人自己决定醒来”。很多人忽略了后半句话,他们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于是反驳说:你有什么资格自言清醒,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装睡?其实,我写下这句话,只是努力提醒让自己挣扎着不要睡过去。另外,我也相信,如果必要,完全可以找到101种方法来叫醒装睡的人,比方说用热水浇他们,拿针扎他们,或者让快递小哥去打他的电话,但是在我看来真正有价值的醒来只能是——那个装睡的人自己决定醒来。我认为,这个观点与苏格拉底的哲学精神在根本上是一致的。
有人这样评论苏格拉底的方法,它是一门艺术(art),但不是教导哲学(philosophy)的艺术,而是教导如何进行哲学思考(philosophizing)的艺术。换句话说,这不是教导关于哲学知识的艺术,而是一门使学生成为哲学家的艺术。
寻找德性普遍定义的必要性
那么,苏格拉底为什么要对伦理学的概念下普遍定义?这是因为,如果仅仅是举例说明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美、什么是德性,就会出现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相对主义问题。每个人都有很多自己的私人小偏好,比如说,我喜欢吃榛子味的冰激凌,我觉得只要是笋怎么烧都好吃,我喜欢看曼联队的球赛,读人物传记。这些都是私人世界里的事务,你可以跟我辩论榛子味的冰激凌一点都不好吃,但是,谁对谁错都无所谓,因为这只是口味不同。可是一旦我们从私人领域进入公共领域,就不能仅仅诉诸私人的小偏好,认为谁对谁错都无所谓。比方说,你觉得外来务工人员不遵守交通规则,群居房有可能导致火灾隐患,所以应该立即马上把他们赶出北京城,越快越好,那我就要跟你辩论辩论——你这么想为什么是错误的和不正义的。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说,这是我所认为的正义,那是你所认为的正义,所以无所谓对错与好坏。这时候我们就要试图去寻找正义的普遍定义到底是什么。
古希腊人不像现代人,他们没有什么私人领域,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共事务,一旦没有是非对错的标准,可不得天下大乱?所以,苏格拉底试图在伦理问题上寻找普遍定义,根本的目的是要重建雅典的道德秩序。
最后,我们要问一个问题,在《美诺篇》中,苏格拉底到底有没有找到德性的普遍定义呢?这么说吧,苏格拉底跟美诺你来我往讨论了半天,最后的结论是,德性是神赐给我们的,但是关于德性到底是什么?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对于这个回答非常失望?但是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想一想:苏格拉底最大的标签就是“自知其无知”,所以,在早期对话录中,苏格拉底常常是只破不立,对所探讨的主题并不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相反,会展现出不知所措的茫然(aporia)。《美诺篇》虽然是中期对话录,但依然保留着不少早期对话录的痕迹。
苏格拉底提出了问题,但没有给出答案,或许他就是想要现身说法,告诉世人:智慧这个词太大了,它只适合于神。因此,人类对于理性的限度要保持足够的敬畏和谦卑。
有位古希腊哲人曾经说过,在做完哲学演讲之后,如果下面的听众对我热烈鼓掌,我首先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非常认同这个观点,我认为好的哲学著作和好的哲学课堂就是这样,在结束的时候,听众的表情应该是满腹狐疑和神色不定的,这种若有所思、似有所得的感觉,才是哲学思考(philosophizing)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