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天皇:1852—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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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五条誓文

1868年4月7日颁布的《五条誓文》,无疑是年轻天皇发布的第一部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法令。天皇当着天地神祇宣誓时,包括公卿和大名在内的百官都在场。宣誓的前一天,天皇颁布诏书,宣布恢复长期以来被武家强制中止的各种神道教仪式。其目的明显是恢复古代祭政一致的制度。[1]

复古计划的一个核心是重新设立神祇官。这个职位早在8世纪初就已设立,但是这几百年来只是名义上的虚职而已。如今,神道教的神官、宫廷和神社举行的神道教仪式都将受神祇官管辖,而神官也将恢复长期以来被替代的各种功能。重视神官职务、强调神道教和佛教分离的态度在四天之后更加清晰:新政府颁布了一项更为详细的法令,要求那些本身是和尚的神官必须放弃佛教的身份、职位,废弃袈裟,还俗蓄发。 《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646页。那些不想放弃佛教职位的人被责令单独申请。4月21日,政府公布了禁止将神道教和佛教混淆在一起的法令。被称为神道教众神“本地”的佛像,必须立刻搬离神社,佛教的礼器、大钟、锣等等也要一起搬离。甚至有呼声要求禁止佛教(《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663页)。

一千多年来,尽管神道教和佛教之间天生存在矛盾,但大多数日本人都同时信仰两种宗教。例如,根据神道教的教义,现世是美好而欢乐的,死后的世界——黄泉——则是污秽和腐败之地。与此相反,佛教的教义则认为现世充满了痛苦和磨难,但此生的所作所为却能使我们死后享受极乐净土的快乐。那些论述宗教问题的日本人完全忽略这些根本性的分歧,广为民众接受的是“本地垂迹”说,即认为神道教神祇是佛教的佛与菩萨在日本的化身。 这个时期“废佛毁释”(意为废除佛教,摧毁释迦牟尼)一词被频繁使用,尽管官方的政策是将两种宗教分离,而不是要摧毁佛教。有关描写明治时期对佛教迫害的英文著作,请参考James Edward Ketelaar, Of Heretics and Martyrs in Meiji Japan。天皇计划恢复神武(初代天皇)时期的祭政一致体系,佛教作为一种外来宗教,在这时遭到了排斥甚至迫害。 “本地垂迹”的最早例子似乎可以追溯到公元937年,当时人们认定有两位神是菩萨的化身。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每个神据称都是某位佛陀或者菩萨的化身。佛教真言宗的十三位佛陀成为了大多数神灵的“本地”。神道教的宗教仪式吸收了加持祈祷、护摩、护符、预兆等众多真言密教的教义。佛教和神道教之间融合最重要的产物是“两部神道”,这是一个真言宗(金刚界胎藏界两部曼陀罗)与伊势大神宫(内宫外宫)结合后衍生出来的术语。

长期以来,佛教的官方地位都比神道教重要得多。天皇们时不时出家,死后还以“院”(寺庙的名称)作为称呼,然而皇室却从未忽视神道教。天皇履行的最重要的仪式都和神道教有关,每一年都以祭拜四方的“四方拜”开始。这个仪式于新年那天的寅时举行,天皇向自己生辰星(属星)、天地四方的神祇、父母亲的坟墓方向遥拜,祈祷五谷丰登和长治久安,即现世的一切幸福遵照的都是神道教的现世观。仪式中包括天皇的属星,表明神道教仪式受道教的影响很深。宫廷常常依靠阴阳师占卜运气的好坏。在咨询阴阳师之前,宫廷不会有任何行动。

明治初期日本人的宗教生活包含了神道教、佛教、道教等信仰,其中也有或许可以称之为迷信的因素。神道教,尤其是神祇官得到特别的重视,当然与天皇的重要性增加有密切关系,因为神道教认为,天皇是世界上地位最高的人。

天皇宣布《五条誓文》时的仪式完全是神道教的。那天的仪式在紫宸殿举行,公卿、大名和低级官员身着各自的朝服济济一堂,场面甚是壮观。仪式一开始是洒盐水和撒米,这是祓除的仪式。接下来由神道教的大神官白川资训演唱降神的神歌。祭品摆好之后,天皇身着引直衣,在两名副总裁(三条实美和岩仓具视)、两名辅弼(中山忠能和正亲町三条实爱)等高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坐在皇位上。天皇面朝南方, 祈祷文的原文见《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648页。祷文描绘了当时的情形,然后将话题转向天皇即将公布的誓文。神座在他右手边的斜对面。四幅描绘四季风景的屏风围绕着天皇的宝座。

三条大声朗读了一份神道教的祈祷文。他首先向天地诸神祈祷, 根据中国的天文学说,皇帝的位置在北方,面朝南面的大臣和诸侯。念完之后,天皇走向祭坛前方的跪垫,叩拜祷告,贡上系有布帛的杨桐枝。接着三条大声宣读天皇的《五条誓文》:

 

广兴会议,万事决于公论。

上下一心,盛行经纶。

官武一体,以至庶民,各遂其志,毋使人心倦怠。

破除旧来之陋习,一本天地之公道。

求知识于世界,大振皇国之基础。

 

众所周知,誓文的撰写者并不是明治本人,而是由两位武士出生的学者由利公正(1829—1909)和福冈孝弟撰写,再经过木户孝允的修改。 誓文由由利公正首先起草,经福冈孝弟多次修改,木户孝允多次提出意见。见《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652—655页。一些学者不太相信誓文的重要意义,他们认为这些看似自由的理想掩盖了誓文的真正目的:在第二天攻打江户城的战斗中,赢得全国人民的支持。 远山茂树编,《明治维新》,第192—193页。远山认为,《五条誓文》以及明治天皇统治初期所颁布的类似措施,看似自由,实际上“不过是在将天皇的专制制度推向世界时,为了缓解阵痛而打的麻醉剂。这是开明的专制制度实施之前的典型做法”。他还更加具体地批评了誓文:例如,由利公正第三条提到允许普通民众追求自己的事业,但那仅仅是基于经济上的考虑,让富商富农在政府中有一定的发言权。田中彰认为第一条誓文仅仅是个口号,注定将被遗忘,因而不去考虑它(《未完の明治維新》,第24—28页)。他还认为其自由的基调是为了让外国列强相信,在发生了许多针对在日外国人的暴力事件之后,新政府已经变得非常开明。田中还引用了久米邦武的文章,文中说1872年木户孝允似乎已经完全忘了他自己曾参与拟写这份誓文,说明他并未将它看得有多重。

如果你以为五条誓文意味着政府领导人打算近期成立议会,则大错特错。但是,不管誓文是否真心追求进步,它使用的语言都是日本甚至整个汉字文化圈前所未有的。“万事决于公论”绝对不是习惯的做法,认为下层人民享有管理国家的权利也不是——不管你如何定义“下层人民”。第四条誓文——“破除旧来之陋习,一本天地之公道”——诚然模棱两可,非常容易引起歧义,但是人们通常都赞美过去的习俗,将其与现在的堕落风气相比较,绝不认为那是“陋习”。最后一条表示将在全世界范围内追求知识,看起来甚至和复古的基本理念——借鉴日本的过去,而不是借鉴其他国家——相抵触。后来,五条誓文表达的原则受到淡化,有时还被忽略,然而却从未被否定。五条誓文被保留下来,因为它体现了那些希望日本成为一个现代国家的有识之士的理想。 6月19日,政府部门进行改革时,据说目标就是为了符合《五条誓文》(《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708页)。另外,田中说自由民权党的领导们非常欣赏《五条誓文》的民主主义特色(《未完の明治維新》,第28页)。

誓文宣读完毕,公卿、大名等在场人士都在文件上签名,以表示坚定拥护《五条誓文》的决心。他们“誓死奉戴纶旨,勤勉从事,以安天子之心”。那些没有到场的公卿和大名后来都到宫廷签了名,加起来一共有七百六十七人。 《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649页。

天皇自己如何看待这个仪式?就算他和身边的人说过一些看法,也没有留存下来。天皇还太年轻,起草誓文时很可能没有人咨询过他。因此我们甚至可以想象,他是在听三条实美大声朗读时才第一次知道誓文的内容;但是,要说这个仪式——他继位以来最令人难忘的一个场景——以及《五条誓文》的宣言没能打动他,也难以想象。正因为天皇既年轻又缺乏经验,誓文体现的理想主义或许才深深感动了他。统治初期,天皇本人确实表现出赞同五条誓文的行动。

《五条誓文》颁布的同一天,还颁布了天皇的一封信。信中天皇描绘了祖先的功绩,安慰民众,并承诺将提高国家在外国人心目中的威望:

 

朕以幼弱猝继大统以来,思虑以何与万国对立,方可恭奉列祖,朝夕恐惧难堪也。中世朝政衰落,武家专权,表推尊朝廷,实敬而远之,至亿兆百姓之父母,不能知赤子之情,遂亿兆百姓之君主仅存名讳。故今日于朝廷之尊重,较古时或有倍增,然朝威倍衰,上下相离,隔如天地。如此形势,朕以何君临天下?今般值朝政一新之时,若天下亿兆臣民,有一人不得其处,皆为朕之罪。今日之事,乃朕劳身骨,苦心志,立于艰难之处。故履列祖之踪迹,勤于治世,方始履天职,不背亿兆之君之义务。往昔列祖亲临万机,若有不臣之事,亲自为将而征之。朝廷之政裁简易,如此,君臣相亲,上下相爱,德泽天下,国威耀于海外。然近来值宇内大开、各国自四方飞来之时,独我国固守旧习,不求一新。朕若仅安居于九重中,偷一日之闲,忘百年之忧,恐我国受各国轻蔑,上辱列圣,下苦百姓。故朕在此同百官诸侯共誓,继列祖之伟业,不问一身之艰难辛苦,亲经营四方,安抚汝等民众。终开万里之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置天下如富岳山(富士山)之安。汝等民众仅以旧来之陋习为尊朝廷之事,则不知神州之危急。朕举手顿足,则生非常之惊,生种种疑惑,万口纷纭。然朕丧失此志,即是朕失为君之道时,亦失列祖之天下时。汝等详察朕志,去私见,采公义,助朕之业,保全神州。慰列圣之神灵,乃朕生前最幸事也。 《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649—652页。

 

这封信特别有意思,因为它和孝明以及任何一位前天皇写的信都非常不一样。信的主题是天皇希望与民众建立更亲密的关系。天皇谴责武家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光环,使民众无法理解自己,而自己也无法理解民众的感受。他说,自己现在打算抛弃天皇的被动角色,主动承担起治理国家的责任。天皇在这里是呼吁大家在即将发生的大变革中与其配合。他的祖先们从未想到与民众通力合作的重要性。

4月8日,《五条誓文》发布的第二天,写有五条禁令的新布告牌代替了幕府的布告牌。前三条禁令与幕府长期以来的规定相似,余下的两条则是为了应对当前的危机而定下的权宜之策。

第一条禁令依照惯例是:“遵守五伦之道;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禁止杀戮、纵火、偷盗及其他的恶行。”

第二条禁令保留了幕府原来的规定,禁止谋反、通过非正规的途径上诉、集体离开乡村以及其他反抗行为。第三条禁令严禁传播基督教,并通过悬赏的方式鼓励人们向当局举报任何可疑的传播者。

前三条禁令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但是剩下的两条才是重点。第四条显然想吓退那些仍然抱有“攘夷”思想,试图通过恫吓或流血来赶跑外国人的人:

 

兹王政一新,乃循朝廷条理,交际外国,依万国公法履行条约,不可加害外国人。背此者有悖朝命,酿成国难,乃至失国际信义,伤皇国威信,故应处至当之刑。

 

第五条禁令可能是为了阻止那些不满家乡生活条件的人。他们计划趁幕府垮台,旅行更为方便之机搬到更舒适的地方居住:“严禁士民逃离本国。对国家及主家有意见者,许建言太政官。”

较之当着公卿和大名的面宣读的《五条誓文》,这些遍布全国的告示更为普通民众所了解。 田中彰,《未完の明治維新》,第28页。第四条禁令尤为重要,它宣告了“尊王攘夷”口号中“攘夷”部分的终结。

就在这时,西乡隆盛和庆喜的顾问胜海舟(1823—1899)正在江户就江户开城的问题进行谈判。胜海舟咨询了英国公使哈里·巴夏礼爵士的意见。欧内斯特·萨道义爵士写道:

 

(胜)说他准备为保卫庆喜而战,并且相信西乡有能力阻止宫廷下达令天皇蒙羞或延长内战的谕旨。胜恳求巴夏礼爵士利用自己对天皇政府的影响力,避免这种灾难的发生。巴夏礼确实一再这么做,特别是4月28日西乡来访时,他一再强调,严惩庆喜及其支持者(尤其在人身处罚方面),将会损害新政府在欧洲各国心目中的威望。西乡说新政府不会要前将军的命,对那些煽动庆喜进攻京都的人也能同样从宽处理。 Sir Ernest Satow, A Diplomat in Japan, p. 365-366.

 

江户无血开城的谈判成功,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这名外国人的建议。4月26日,在桥本实梁和西乡隆盛的带领下,约六十人进入江户城,新主人德川庆赖在西门恭迎他们。双方同意在一周后,即5月4日,把江户城移交给天皇的军队。那天,天皇的军队顺利接管了幕府的这个据点。 《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671页。

江户开城谈判。左为西乡隆盛,右为胜海舟。圣德纪念绘画馆,结城素明所绘

此时发生了一件对明治天皇同样有着重要意义的事情。4月14日,天皇担任军队的总司令,离开御所,向大阪进发。他乘坐一顶葱华辇,随身携带着神圣的八咫镜,一路上锦旗飘扬。博经亲王、三条实美和中山忠能率领二十九名公卿骑马陪同。炽仁亲王则在前方率领前锋部队。皇太后和公卿百官身着正式服装,目送天皇离开。天皇的坐轿经过堺街和三条通时,沿路的民众都跪着观看这一盛仪。晚上8点,队伍抵达石清水八幡宫,天皇在神社过夜。队伍前进的速度缓慢,直到4月16日下午天皇才抵达大阪的东本愿寺别院。 《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661页。

4月19日,天皇在天保山检阅舰队时第一次看到濑户内海,对他来说,这可能是此次重大旅行途中最激动人心的一个时刻。他在阿吉河边登上一艘小艇,溯流而下,两岸站着守卫的士兵。中午时分,天皇抵达天保。隶属于佐贺藩的“电流丸”号军舰鸣放礼炮,向天皇致敬,随后,一艘停泊在那里的法国军舰也鸣放了礼炮,“电流丸”号随后鸣炮向对方回应。午饭后,天皇观看了军舰调度的演习。这确实是天皇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不仅离开了御所的封闭世界,还看到了成片的大海,并受到了海军的鸣炮欢迎。

戊辰战争并没有结束。北部的战斗仍在持续,榎本武扬把将军的舰队开往北海道,江户城依旧在彰义队的威胁之下。江户开城后,一些仍支持被废黜的将军的人组成彰义队,以上野宽永寺为中心活动。镇压这些叛乱分子需要时间,但是(至少回想起来是这样)很明显,天皇军已经不再面临严重的威胁。 当时的人所持的观点并不一定如此。例如,木户孝允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如果目前的情况再持续一年,不仅国家将会陷入贫困,最终也无法建立天皇的统治”(Sidney DeVere Brown and Akiko Hirota, trans., The Diary of Kido Takayoshi, 1, p. 32)。木户对战斗的结果做了几个悲观的预测,这只是其中一个。

与此同时,年轻的天皇正在大阪过着舒适的生活。5月22日,他接见了英国全权公使哈里·巴夏礼爵士,后者递交了维多利亚女王的国书。与巴夏礼一道觐见的有海军上将开帕尔(A. B. Keppel)、米特福德、萨道义、各使馆成员以及海军人员。见面的地点在东本愿寺别院。鉴于上次见面时发生了针对巴夏礼及其随从的暴力事件,这次的安保措施特别严格。萨道义对这次见面的描绘极为有名:

 

天皇坐在高台的最深处,一顶黑漆柱子的华盖之下,帘子高高卷起。我们列成两队走到屋子中央。右边一队是海军人员,由海军上将带领,左边是使馆工作人员,由公使领头。所有人都鞠了三次躬,第一次在走向屋子中央的时候,第二次在高台脚下,第三次在走上高台的时候。高台很宽阔,足以容纳所有人。我们每次鞠躬天皇都要从华盖下起身。外国事务总督和另外一位大人跪在天皇御座的两边。

御座的前方两侧各放着一只木刻的小狮子。这些都是古物,极受日本人的崇拜。御座后面是朝臣,他们分两排站立,头戴黑色的纸帽,身穿五颜六色的漂亮锦袍。天皇站起来时,他的脸上半部,包括眼睛都会被挡住,然而他一走动我就能看到他的全貌。天皇的脸色苍白,也许是化妆的缘故。他的脸型不好,用医学术语来说是“突颚”,但是总体上脸的轮廓还不错。他把眉毛全部剃掉了,再画在距离原来两三厘米高的地方。天皇身穿宽松的黑色长披风,像斗篷一样的白色上衣,还有肥大的紫色裤子……

哈里·巴夏礼爵士向前一步,将女王的国书交给天皇,天皇显然太过害羞或者难为情,不得不由山阶宫帮忙。 更加为人熟悉的名字是“晃亲王”(1816—1898),他是伏见宫许多个儿子中的长子,八岁时出家为僧, 1864年还俗并建立山阶宫。1866年,他和岩仓具视以及其他人因为政治原因而被幽禁。明治维新之后,他成了一名议定,这时他担任外国事务总督。他的职责是从天皇手里接过国书。接着陛下忘了该说什么,但是经左边那位大人提醒,勉强说完了第一句话,伊藤(博文)随即念了事先准备好的整段话的翻译稿。然后哈里爵士逐一介绍我们,接下来是海军上将介绍海军官员。天皇表示希望上将麾下的舰队一切顺利,接着我们退到前厅,一边走一边鞠躬,暗自庆幸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Sir Ernest Satow, A Diplomat in Japan, pp. 370-371.日本人对会面的描写包含了一个萨道义没有提到的细节:当巴夏礼爵士将维多利亚女王的国书呈给天皇时,诚惶诚恐,以至晃亲王不得不扶着他(《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686页)。当然,这听起来不像是我们平时所了解的巴夏礼爵士的样子。

 

有关这个时期天皇接见外国人的情况,日本人的描绘极少,原因无疑是出于敬畏。5月1日,大久保利通被天皇召至他临时驻跸的东本愿寺,在日记中他提到自己流下了喜悦和感激的泪水,因为想到身为区区一介武夫,竟然得以蒙恩觐见天皇。他无法控制自己,那天余下的时间一直都在喝酒。 《大久保利通日記》第一卷,第452页。亦可见飞鸟井雅道,《明治大帝》,第125页。 5月9日,木户孝允和后藤象二郎也被召至东本愿寺觐见天皇。木户在日记中写道:

 

天子问天下之形势、海外万国之大势……

布衣之身,于咫尺间奉拜天颜,数百年未曾闻之。感泪满襟。今日只浩叹中兴之大业实行未果。午后,(天皇)于帘内睿览角力(相扑)。 Sidney DeVere Brown and Akiko Hirota, trans., The Diary of Kido Takayoshi, 1, p. 12.

 

横井小楠(1809—1869)在给家人的信中,也描绘了7月13日天皇的一次接见给他留下的印象:

 

他的脸很长,皮肤黝黑,声音洪亮,身材纤细。至于长相,我猜你也许可以说他长得很普通,但是给人的整体印象却是仪表堂堂,我极度惶恐而又高兴。 飞鸟井雅道,《明治大帝》,第125。《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705—706页上横井的原话有些不同。

 

明治在大阪的日子远没有在御所时受那么多规矩限制。他的功课没有拉下,但可能很享受相对自由的生活。5月4日,他从帘后观看了一场日本剑术的表演。接着学习《大学》、《孙子兵法》和《三略》。 《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670页。后两本都是兵法书。5月9日,天皇上了一堂讲授《孙子兵法》的课,此后他每天都要听(高级公卿有时也会参加)讲授日本和中国典籍的课。天皇的教育成为他身边的人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大阪之行使天皇的形象变得明朗起来,至少在他的顾问和外国精英眼中是这样。不过德川庆喜已经甘愿接受处分,大家便都认为天皇作为远征军总司令的职责已经结束,计划让他回到京都。大久保利通自然很不高兴,因为他希望都城迁往大阪,担心天皇回到京都之后又会跟以前一样远离臣民。 5月23日大久保写给木户的一封信的摘录,见飞鸟井雅道,《明治大帝》,第126。有关大久保建议都城迁往大阪的奏折,亦见远山茂树编,《天皇と華族》,第6—8页。

5月28日,天皇离开大阪。这一次比来时走得快,第二天就到了京都。天皇的轿子一进皇宫的大门,雅乐的乐师和舞妓就演奏起庆祝天皇凯旋的《还城乐》。

那天天气特别好,普通民众蜂拥到大街上,希望一睹天皇胜利归来的风采。宫门上方悬挂的象征天皇亲自指挥作战的锦旗已经被取下来。天皇可以好好享受自己的首次凯旋了。

[1] 古代“政”(まつりごと)这个字的含义就包括祭祀神灵和治理国家两层意思。这道法令被印在《太政官日志》上,于1868年2月12日首次颁布。副本被送往幕府各个藩国和幕府直接统治的各个区域(《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632页;飞鸟井雅道,《明治大帝》,第128页)。
神道教的复兴导致许多保存在神社中的佛教经文、艺术品以及法器被摧毁和破坏,并导致政府下令禁止神官出现这类放肆的行为(《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665—6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