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 谁来支付高昂的水利投资?
上午8时许,与前来送行的竹林接待办李主任在车站挥手辞别,重返开封。
一路上,有关中国的农业、农村、农民、典型、能力、先富、共富等等问题在脑海里颠簸旋转起来。中国国土实在太辽阔了,各省、市、县、乡、村的差异实在太大。宏观的统计分析,其弊有二:一是统计数据严重失实,二是将差别淹没在平均数字内。然而个案的微观研究,虽注意到了具体与差别,但却很难形成一个一般性的观点,依靠若干点上的调查资料估计面上的一般情况,也不踏实。这是研究方法上的问题。
中国农业的根本问题是人均耕地面积太少。自清代以来,中国七大流域的可耕地悉行开辟,日益膨胀的农业人口,凭借元、明时代传入中国的红薯与玉米与山区的草树争土地。据竹林的李主任说,公社化时期,农业学大寨,竹林山山沟沟,凡有土壤的地方都变成大小不等的梯地或坡地,种上红薯与玉米,仍养不活全村的人口。缺水少地的竹林幸赖满山的矿石,从而从农业转入工业,那么无矿藏资源的贫瘠山区呢?在耕地面积再也无法扩大的情况下,中国农业只有走一条提高单产的道路,提高复种指数,改良种子,提高灌溉条件。关键是水利建设。然而水利建设的前提是要有水。如竹林那样,硬是找不到水,那怎么办呢?即使有水,在山区,如此高昂的水利建设投入,由谁来支付呢?开封黄河水利学院的老教授说,黄河之水,不足灌溉黄河流域的耕地,故指望南水北调。那么长江之水能否弥补黄河的不足呢?中国的现代化,受到了土地与水的双重制约。
中国村落农民,历来善分而不善合。依靠毛泽东思想的巨大个人威望与新政权的强大行政力量将各分散的农户组织在一个政社合一的集体之中。然而,这个集体与其内的各家庭组织的张力并没消除。这个集体生产与分配组织,消除了各农户间的贫富差别,但并未兑现曾经许诺的共同富裕。邓小平的分田到户,实在是“顺乎天,应乎民”。民者,中国农民也;天者,农民之普遍心理也。如今,各重新独立的家庭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发家致富”,争取超越邻人的竞争。由于土地的均分,致富竞争主要在非农产业内展开。然而,先富者能够帮助后富者们致富,从而共同富裕吗?这实在是一句空话。如南街的王洪彬,竹林的赵铭恩,这类完全有能力个人致富,而放弃个人致富,带领村民走共同致富道路的村集体企业带头人,只是凤毛麟角。如南街、竹林这类“典型”,因其过于特殊而不具备推动一般的作用。
善分,并非是中国农民的弱点。西方人比东方人更善分。中国农民分到家庭而止,西方人分到个人。中国农民的天然弱点在于不善合。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眼前利益,但看不到长远利益。更看不到在长远利益基础上形成的各农户间的共同利益。因为看不到共同利益,所以不能在平等协商基础上建立起超家庭的各种形式的经济联合体。或说,村民间的共同利益在客观上是存在的,但在主观上并不存在。因而,他们需要有一个“别人”来替他们识别共同利益并代表他们的共同利益。他们对共同利益的代表者的关系是感恩与崇拜。崇拜是因为这个代表者能识别他们认识不到的共同利益,感恩是代表者替他们实现了共同利益。南街的王洪彬,竹林的赵铭恩就是这样的代表人物,因而受到村民的感恩与崇拜。问题在于,在席卷全国的发家致富的竞赛中,这样的代表者只能是极其个别的现象。再说,在全国90余万个行政村中,能够创办村集体企业的只是一个少数。
中国激进知识分子好谈专制与民主。他们只把专制与民主视为一种政治制度,又将政治制度视为一件可以随时替换的衣服。他们被西方政治概念蒙住了眼睛,看不到政治制度赖以有效运作的社会心理与习惯。当广大村落农民尚未学会自我代表,且需别人来代表时,一切法律与民主的制度建设,只能是一层浮在水面上的油。
正沉思间,车已过中牟县。永成指着窗外的一座人造景观,说:“这里就是曹、袁官渡之战的纪念馆。”纪念馆规模甚大,但游人稀少,甚是清冷。千余年来,屡经黄河泛滥,遗迹早已荡然,如今开发旅游资源,投巨资建景观,往往得不偿失。突然想起官渡之战的一段掌故,便对永成说:官渡一战,袁绍大败,引残兵渡河北逃。曹操于袁绍丢弃的图书、车仗、金帛内搜到书信一捆,全是许昌及军中诸人与袁绍暗通之书。当时有人劝曹操依书信而查内奸,一一加以清除。曹却命人悉行烧毁,说:“当时袁绍强大,我尚难以自保,其他人暗与袁绍相通,亦有情可原”。三国时代,以忠义相尚。从这段掌故看来,当时的忠义道德理论与道德实践之间已出现巨大的裂痕了。曹操既表彰关羽的义,又尚法,实在高明。老子有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这里的“礼”,可作“法”解释。故老子的话可改为“法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其实我们应该这样说:“忠信义之薄,故需法来治乱。”我们当前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推进,人与人之间实际结合的原则是什么,有效的结合原则应是什么,官方所倡导的伦理原则在现实生活中是否发生作用。这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大问题。
中牟县以东,直至开封城西,数十公里间,依然是一片沙丘之地,村落甚是稀疏。此处近临黄河,为什么不像开封县那样,引黄河水来改造沙丘地呢?
中午时分,车到开封。永成先回党校,我依然回河大招待所。这次出访,历时六天,行程数百公里,实感劳顿。匆匆吃了午饭,洗澡,休息,一直睡到5点时分。后给妻子挂电话,通报行程。晚在旅舍整理资料,直至深夜12时,疲劳,然无睡意。各调查场景交错,思绪纷至沓来,凌晨2时半,方朦胧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