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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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小鹿斑比

艾萨克是比较文学的博士生,刚过资格考试,因为打算请C进他的论文委员会,特地跑到这门课上来献殷勤。艾萨克有助人为乐的天性,而我正好人生地不熟,于是隔三差五地和他混在一起,所做的事无非是喝酒、看球、胡说八道。

还有一条,动漫资源共享。还真是让人大跌眼镜,艾萨克竟然是日本漫画的死忠,就好像我把独立摇滚当作宗教一样。他疯狂热爱原哲夫的肌肉男漫画,甚至连带着喜欢日本黑帮片、武士片、乱七八糟不管什么只要有人打架就好的片。

“本人太文雅,需要血腥气来调和。”艾萨克仰着他的犹太小白脸郑重声明。

“那就别读博士。”我盯着文雅的艾萨克看,看他的脏指甲和黑袖口。

“都怪我发育得太早,刚识字就开始给女生写情书,练出一手好文笔,那就当文人做学者吧!其实我老妈特恨我入这行,她是伦敦大学的宗教学博士,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哈哈,你猜她现在干什么?”

“我知道你修辞好,别用设问句,直接说。”

“其实我妈是风水师,酷吧!嬉皮士吧!新世纪吧!就是穷了点!哼,你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成天彬彬有礼不冷不热的。”

“嗯,钱是老爸的,我都搞不清他到底做什么生意。”

这是实话,我的确不知道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因为从来不把自己当作那个家的成员。这要归功于我红颜薄命的母亲。她脾气坏得很,烟抽得凶,骂起“くそ”来毫无羞耻,对我的教育更是匪夷所思:

——妈妈,幼稚园的先生叫我们好好读书,长大了考东大,做医生、律师、社长、外交官!(我的弱智台词)

——明天在家睡觉,不去幼稚园了!什么屎地方,教小孩做人渣!(我妈拿着手里的琴弓敲桌子)

——那……(战战兢兢地)我学拉小提琴吧,像妈妈一样……

——像我这样白学这么多年琴最后沦落回老家做餐馆女招待?我怎么生出你这种“馬鹿”(笨蛋)!

——妈妈才馬鹿呢,我是男的,当不了女招待,只能做女招待的男朋友。妈妈要等我长大哦……

我有说过这么不要脸的话吗?很不幸,是的,所以才被老妈甩了一巴掌,倒不是为了严惩乱伦的邪念,而是……因为老妈觉得长大后的我一定很像可恶的人渣老爸吧。

还是摆脱那一巴掌的阴影,回到现在时,看看艾萨克有多不要脸。这家伙在他们系打工,分分信送送文件接接电话。因为是钟点工,所以每周要填时间卡,我好几次见他虚报工作时间,他毫无羞耻心地把我推开,“我确实在办公室里坐了这么久!”

的确如此,他能在那间狗窝办公室里从早坐到晚,听歌,玩填字游戏,在电脑上翻牌,煲电话粥,偶尔也看书,俄文的、波兰文的、意地绪文的,全都乱糟糟地堆在桌上。有一次我买了圣代去他那里吃,不知是谁不约而同地把小狗寄存在那间屋里,一公一母开开心心地追着咬,本来还在硬着头皮啃巴别尔的艾萨克马上就扔了书看热闹,一边拍着桌子叫:“不是阉了吗,为什么还这般昂扬!”

由于两狗一人都处于昂扬状态,担心圣代的我只好爬到桌子上坐着,伸长舌头一口一口地舔。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上完课的男女方家长来领筋疲力尽的狗狗回去,艾萨克这才满意地去隔壁填时间卡,还笑眯眯地宣称:“这些年来,身为assistant,我所从事的最有意义的工作就是——看狗交配未遂!”

“西方列强就是这么没落的……”我只能翻白眼。

哼着歌查email的艾萨克忽然开始抱头撞显示器,“霸王龙找我明天去谈话。完了,奥斯维辛啊!”

所谓的霸王龙,当然就是他导师了。

古典学的室友不光在家里看DVD,还常去学校小剧院看电影。周三是梁赞诺夫专场,他没听说过这人,于是跑来向我咨询。我就跟他讲,前苏联时代,梁赞诺夫也许是票房成绩最好的导演。而且,只要电视台播梁赞诺夫的片子,就连日理万机的勃列日涅夫同志都按捺不住要去偷看。

“原来是嬉皮笑脸地粉饰太平的作品!”那家伙皱着眉头沉思。

算了算了,懒得跟那人罗嗦,不如直接去电影院,虽然梁赞诺夫的片子我早看全了。室友也跟着,坐在我旁边转动手指思考意识形态与乌托邦的辩证关系。我从书包里摸出偷带进来的可乐(这里不放娱乐片,所以也不许人享受零食,shit,难道梁赞诺夫不娱乐吗?),噗哧一声刚打开,屏幕上开始放预告片。

是个动画片,小鹿斑比天真烂漫地满地跑。片头字幕奇大,而且奇怪。

导演:斑比。

监制:斑比。

剧本:斑比。

音乐:斑比。

演出:斑比。

什么东西,我嘀咕着喝了一口可乐。音乐渐弱,字幕消失,斑比蓦然回首,一只恐龙腿从天而降,把斑比踩扁了。

剧终!谢谢观赏!

一口可乐全都喷在自己身上,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啊,怎么就忘了叫艾萨克一起来?

于是第二天赶紧在C的课前抓住捧个纸盘吃甜甜圈的艾萨克。

“谢谢关心,我还活着!”听我描述完那个创意短片,艾萨克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差点哼出鼻涕来,赶紧拿手背抹了一把,“斑比二号,你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命运吧!某人脑筋短路的时候,会满脸纯洁地给出C-或者D+……”

我承认,我虚荣,而且,虚荣得莫名其妙。那种把分数当命根的无聊优等生就是我,诅咒日本的教育体制吧,死死抓住命根的代价就是被阉割。和同学的关系基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东西,我不屑于搭理他们,他们更懒得在放学路上揍我。

唯一的奇迹发生在高一,班上几个男生一起出海钓鱼,因为有人常借我的CD,于是象征性地打电话叫我,生性别扭的我故意一口答应,让电话那头的同学愣了半天。

结果,我是钓得最多的,气得他们直嘀咕。

好在大家后来在海边别墅party,都喝醉了,打电话叫来应召女郎,说是要集体启蒙(其实,说再启蒙可能更确切)。那一次,只有我一个人……硬不起来。

“你发育不良吗?个子倒是挺大的嘛,还长了一副洋人的模样。”他们幸灾乐祸地大肆嘲笑。

“谁说我不行?”那时的我好像都哭了吧,馬鹿,呵呵。

有趣的是,他们边嘲笑边无比亲切地安慰我,害得我哭着哭着差点笑了出来,好在我自制力不算太弱,到底没有露馅。

原来如此——“那家伙……别看成天臭拽,其实硬不起来呀!真活该,真可爱……”这就是大家的心声。馬鹿!我就哭给你们看,满意了吧?!

至于硬不起来,fuck,我当然很快就报仇雪恨了,学校里的女孩子真是比人老珠黄的妓女鲜嫩多了,再说,偶尔做一回躲在厕所里打手枪的怪小孩也不错。所谓的母亲在厕所墙上贴了几帧电影海报,比如,伯格曼的《野草莓》,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实在是无法理解她的品味,把厕所搞得这么文艺很好玩吗?我看到波将金海报上那个满脸扭曲地抱着孩子的女人就发抖,她的嘴黑洞一样,吞噬一切声音和光线的洞。其实,妈妈被车撞死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确切地说,我被她抱在怀里,所以才能苟活到现在。

抖得无法控制的时候,我掏出小鸡鸡,在另一种震颤中寻求平静,该死的平静,草莓地里的老头的平静。

“很快就要老了,很快就要老了,跟墙上的老头一样老,比他还老”——我不停地安慰自己,爽了,老了,就可以没有了,回到最初的地方,变成妈妈怀里的死孩子,被那女人吞下去,被那张黑洞一样的嘴。

无论鸡巴有多么深刻的含义,我都还是那个经常招人讨厌偶尔也显得可怜的优等生,抓着分数当命根,盼望它又大又硬红光锃亮。艾萨克一定无法理解C-和D+在我心灵上投下了怎样的阴影。当然,死要面子的我也绝不会让他知道。

死要面子的我致力于夸奖自己来对地方了。这里有适度的强度、竞争、紧张感,既不可能让我无所事事,又不会把人累得只能拖着舌头喘气。每天,我一大早爬起来去图书馆读书,下午上课,傍晚时游泳,然后混pub——吃大盘的汉堡薯片,看电视里的橄榄球赛,和朋友喝酒聊天,周末时开车去邻近的风景点闲逛(我随便找了个dealer就把车买了,而且不是两位室友合用的那种破车),回家路上再去小剧场看二三十年代的黑白默片,还时不时地跟漂亮女生做一下健身运动。给家里打电话时,我总是唱歌一样地念叨着“楽しい楽しい”(快乐啊快乐),此话不假,在G大,我真的过得很快活。

同样不假的是,学得也很“一生懸命”(拼命)。

生活无趣,不调戏女孩子怎么活——这当然又是艾萨克语录。

他严肃地向我传授了G大美女地图,还亲自带我出没古典学系楼下那家叫作“伊壁鸠鲁”的咖啡店,因为古典学系就在本科生的教学楼隔壁,那里时时涌动着一群群青春无敌美少女。结果,艾萨克心旷神怡,恋恋不舍,长吁短叹,最后被举着圣代边走边舔的我硬生生拽走。

“你心智发育不健全!”他一见我的“硕果”就来气。

我承认他对我喜欢甜点的批评基本上是客观公正的,但我怎么说都不至于像他那样大致只能通过视觉来欣赏美女。闲话就不说了,自从去了“伊壁鸠鲁”,我每周四都要跑去买一块钱的圣代。那家店很有创意地在校园小路上写这样的粉笔字:“The only emperor is the emperor of icecream!”再配着大大的箭头,使我这种意志薄弱的人不知不觉地就从图书馆循迹逛到古典学系。

“这么大的男人吃甜筒……”艾萨克不屑地噗噗吐气,像钩子上的鱼。

不管我们咬什么,都会被钓出水,嘴巴血淋淋的,慢慢变干,攥在不能呼吸的空气里,就连那空气都污浊得有了形状,是揉成一团的旧报纸——我擅长这样的想象,却丝毫感觉不到惊惶。甜是麻木的,而甜之外的味道,既然还不曾尝试,自然就只是想象中张牙舞爪的木偶。对这些木偶而言,断胳膊掉头是有趣的运动。

很有趣。很运动。

甚至不乏冰淇淋的冷冽和甜蜜。

如此这般地胡思乱想完毕,我又跑去买圣代了,才一块钱!

运气真好,卖冰淇淋的女孩超正点,由于手链和耳钉的数目都过于庞大,整个人叮叮当当地眼花缭乱着,粉红色的小外套忙着镇压有越狱企图的波波,同样是粉红色的超短裙看起来就像是小红帽飘落在两棵挺拔的小树头顶。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太刻意地展示甚至夸大了自己色迷迷的眼神。所以,小粉红几乎是在敲着桌子问两眼发直的我:“你要什么?!”

没等我反应,身后已然跳出来一个男生:“范妮!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打工!”

范妮笑得仿佛这间店里新添了一架粉红色的落地灯:“杰夫!为什么不回我电话!周末安迪家的party你会去吗?”这架灯还是自动调节的,眼看着她趴在柜台上扭转脖子往外照耀,为了使那个杰夫得到最大限度的光和热。

显而易见,小粉红想泡插队男,所以喋喋不休地嘘寒问暖,就连给插队男的圣代都格外盛大,只可惜,插队男转身就把那份盛大的殷勤献给了刚进门的另一个女孩。

是个金发浅得发白、眼神也冷淡得发白的女孩,就像是窗帘拉开,阳光不容分说地吞没灯光。

插队男挽着阳光走了,留下我冲着断电的灯呵呵地乐。

“你要什么?!”压低的声音,高涨的仇恨。

“圣代!”我用手托着下巴趴在柜台上笑,“要和刚才那个一样大!”

不出我所料,小得可怜,是小孩心胸的直观写照。

我掏钱,“这真的很不公平,我先来,被插队,最后拿到这样的……”

“想跟我调情就直说!”小粉红拿胳膊砸柜台,因为戴着太多手链,看起来像是前苏联时代宣传画上发誓砸断枷锁的无产阶级铁拳。

我很配合地开始用眼睛瞄准她的胸。

她很配合地抓起柜台上的一把塑料叉瞄准我的头,发射!

然后,攥着圣代落荒而逃的我一头撞上了很配合地在这时进门的某人。

我无法接受“C教授一丝不苟的旧西服上绽放着冰淇淋”这样的事实,于是后退、张嘴,惊恐失措地瞪着对面那个同样后退、张嘴、惊恐失措地瞪着我的人。

出于为人师表的责任感,C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眯眯地安慰我,我心头的石头往下落,还没着地,就听C有点发愁地叹了口气:“本来想买杯咖啡再去faculty meeting的……”

拜托,我知道你想耍我,OK,我配合,我挤出一脸后悔得恨不得撞墙的表情。

“你好像很可惜圣代呢。”C脱下西装拎在手里,眉眼弯弯地笑。

不良预感,他脑子又要短路!果然,C教授不仅买了他的咖啡,还有我的圣代,从不仅毫无歉意、更是把嘴噘成猪嘴的小粉红手里,然后,把圣代和西服都塞给我,“我赔你的圣代,你把我的衣服送去干洗,这样公平吧?”

所谓的霸权,就是拥有定义公平的能力。

以“衣冠不整”为名,懒惰的C教授晃点例会,坐在秋日午后的秋千架上晒太阳。校园里到处是树,这个时节熔金流赤,扑扑簌簌,光影斑驳,空气里浸透无声的喧嚣。我踩着地上的“The only emperor is the emperor of icecream”,边啃圣代边茫然地看着秋千架上表情木然的C教授。

谁都不说话。树丛里藏满看不见的孩子。他们在笑。

听,鸟在叫。它要我们去哪里?那条从未有人涉足的小路?通向一扇从未打开过的门?门的后面,空空的池子被光注满。此刻的秋光。

如果时间都是此刻,那它注定无可救赎——这是艾略特的诗吧。

可是,无可救赎的时间里,此刻,我只有手里的冰淇淋。我意识到眼神空洞的C一直在盯着我手里的冰淇淋,而且,渐渐地,他的眼神变得柔软,像那些水波似的钟表。

孩子奔跑,鲜花凋零,旧报纸堆满街头,阁楼里,死人的脚慢慢瘦成骨头。这一切水波般动荡不安,其实,哪里都没有水,只是光而已,而池边的人举着他的冰淇淋。

“Let be be finale of seem,the only emperor is the emperor of icecream。”

C看见了我脚下的广告,用他那口音深重的英文背诵史蒂文斯,最后两句,所谓的高潮。摩擦的E,喉音的K,在舌根处颤动的R。像是小贩辛苦地拖着冰淇淋车。

我想调动起仰慕的情绪,却觉得累。

老天总是不遂人意,古典学系的斜对面就是神学院,连同附属神学院的小教堂,小教堂有个小尖顶,小尖顶戳着那个叫作太阳的光斑,戳着戳着就破了,一道长长的黑影顷刻坠落,像把刀子,画地为牢,这边澄明,那边晦暗,因为秋深,风起时,哪里都一样寒凉。

我在光里,他陷入影。

他身后是一堵墙,爬山虎自然也逃不过时间的淬炼,热铁一样红,还伸出无数叶片的小手妄想抓住风。贪婪的东西,扎进墙不说,连流离的风都想要。

C循着我的视线回头看爬山虎,“过不了多久这墙就要秃了,没有叶子,只剩藤,秃得很干净。不过,等明年雪一化,又会回来。反反复复,极其无聊。”

我早就啃完了冰淇淋,忽然觉得冷,阳光清冽,直射心底。

他看一眼落在肩上的叶片,却懒得去拍。“对了,下个月纽约有个conference,艾萨克要去present paper,我也得去做一个panel的discussant,如果你感兴趣,我带你们一起去。就算是见世面吧,以后得靠这些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