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誊写法律文件的人
在法院小街东头,说得更清楚一些,也就是在柯西特大街的库克大院里,法律文具店老板斯纳斯比先生经营他那合法的买卖。在库克大院的一个背阴的地方(那地方常常背阴),斯纳斯比先生经售法律诉讼程序的各式各样表格;经售零张和整卷的羊皮纸;经售各式各样的纸张:棕色的、白色的、白里透棕的大页纸、传票、付款通知单,还有吸墨纸;经售印鉴;经售办公房用的鹅毛笔、钢笔、墨水、橡皮、吸墨粉、大头针、铅笔、火漆和浆糊;经售扎文件用的红绿丝带;经售袖珍笔记本、月份牌、日记本和法例一览表;经营捆东西用的小绳球、戒尺、玻璃制的和铅制的台式墨水壶、削鹅毛笔用的小刀、剪刀、锥子以及办公房用的其他小刀。总而言之,他自从满了师并和佩弗合伙以来,经售的东西简直多得不胜枚举。在他们合伙的时候,库克大院出现了一番革旧鼎新的景象:一块写着佩弗-斯纳斯比文具店的新招牌,代替了那块只写着佩弗文具店的久享盛誉,但已模糊不清的招牌。因为浓雾——伦敦的长春藤,早已把佩弗的名字缭绕起来,缠着他这个住处,到了后来,这种痴情的寄生植物,竟然压倒了它的母树。
现在,库克大院里再也看不见佩弗了。谁也不到那里去找他,因为二十五年来,他一直躺在荷尔蓬大街的圣安德鲁教堂墓地里安息;那个地方的货车和出租马车像一条巨龙似的,从早晨到深夜,都辘辘隆隆地打他身旁驰过。当那条巨龙休息的时候,如果他真能偷偷溜出来,重到库克大院来散散步,直到听见那只大红公鸡的啼叫,才返回墓地——说来奇怪,那只公鸡呆在柯西特大街一家小牛奶店的地窖里,怎么能知道白昼的到来?因为它要是根据亲身的观察,是无从知道这一点的——如果佩弗真的重访了这个阴暗的库克大院(法律文具店这一行业的老板们是不会断然否认这种事情的),那么,他也是来去无踪,既没有给人带来什么害处,也不致被人发觉。
佩弗在世的时候,也就是斯纳斯比当了整整七年学徒的那个时候,有一个侄女和佩弗一起住在这个法律文具店里。他的侄女矮小、泼辣,腰身扎得很紧,鼻子尖尖的,好像深秋的夜晚,夜越深越冷,鼻子越到头也越尖。库克大院的居民们风言风语地说,他这个侄女的妈妈,在女儿年轻的时候,由于爱女心切,希望她将来长得亭亭玉立,每天早上都用一只脚蹬着床柱,站得稳稳的,使出全部力气来给女儿扎腰;大家还说,她让女儿把一品脱一品脱的醋和柠檬汁喝下去,他们认为这两种酸性的东西,不仅跑到病人的鼻子上来,而且也改变了她的脾气。且不说这些荒诞不经的流言蜚语从哪里传来,可是传来传去,当初总传不到年轻的斯纳斯比的耳朵里,总不曾对他有什么影响。所以,他长大成人以后,就向这些流言蜚语所议论的那个美人儿求婚,并且娶了她;于是,他既和佩弗合了伙,又和佩弗的侄女合了伙。现在,在柯西特大街库克大院那里,斯纳斯比先生已经和佩弗的侄女结成一体了;那个侄女仍旧很注意自己的身材——尽管人们现在的审美眼光不同了,但是,毫无疑问,她的身材既然是这样完美,那当然是很少见的啰。
斯纳斯比夫妇不仅在骨肉方面结成一体,而且在他们的邻居看来,连声音也结成一体了。在库克大院,人们常常听见这个声音,不过,这似乎是光从斯纳斯比太太那里发出来的。斯纳斯比先生只通过这些美妙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人们很少听见他说话。斯纳斯比先生是个温和、胆小的人;他秃了顶,脑袋亮亮的,一撮乱蓬蓬的黑发在后面翘了起来。他变得越来越谦恭,身体也越来越发胖了。当他穿着灰色工作服,套着黑布袖筒,站在库克大院他那文具店门口,抬头望着天空的时候;或者,当他站在黑沉沉的铺子的柜台后面,和两个学徒用一把沉甸甸的扁平戒尺比划着,把羊皮纸剪开裁片的时候,他看来的确是一个与世无争和谦虚纯朴的人。在他下面的地窖里,也往往在这时候传来前边提到的那个抱怨和诉苦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坟墓里传来的那些不安分的恶鬼的嚎叫;有时候,这些声音可能比平时提得高一些,斯纳斯比先生就对他的两个学徒说:“大概是我那好太太在骂嘉斯德尔吧!”
斯纳斯比先生所提到的这个名字,库克大院的居民早就极尽尖刻之能事,说是这个名字应当是斯纳斯比太太的名字,因为,为了对她那暴躁的脾气表示敬意,管她叫嘉斯德尔,倒是恰如其分的。然而,这个名字现在却属于一个来自贫民习艺所的年轻而瘦弱的女人(有人说,她原来叫奥古丝塔);这个女人除了每年拿五十个先令的工资,除了一个瘪瘪的小衣箱以外,这个名字也可以说是她唯一的财产了。她从小由图丁的一位热爱同胞的慈善家收养,毫无疑问,她必然是在最良好的环境里长大的啰,然而,她还是得了癫痫病——教区的居民们怎么也不明白她怎会得了这种病。
嘉斯德尔实际上只有二十三四岁,可是看起来足足有三十三四岁;她因为得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癫痫病,所以挣的工钱非常少;而且,她还非常害怕人家把她送回她从前那个恩人慈善家手里,所以,除了癫痫病突然发作,使她一头倒在水桶里,或是污水槽、铜锅、饭菜里,反正是身边有什么东西就倒在什么东西里,平时她总是不停地干活儿。那两个学徒的父母和监护人对她很满意,因为他们觉得,她这个人没什么危险,不可能使年轻人为她神魂颠倒;斯纳斯比太太也对她很满意,因为她随时都可以挑她的错;斯纳斯比先生对她也很满意,因为他觉得,把她留在家里,等于做了一件好事。在嘉斯德尔看来,法律文具店老板的这份家业,简直是人间天堂。她认为,楼上那间小小的客厅——人们可能会说,这客厅好比是一个头发上戴着卷发纸,腰上扎着围裙的女人——简直是基督教徒的最优雅的房间。从那间屋子的窗口望出去,一边可以看见库克大院(更不必说可以瞥见柯西特大街了),另一边可以看见柯文塞斯,也就是那个拘留所所长的后院;她觉得,这简直是妙不可言的美景。那个小客厅还挂着两幅涂满油彩的油画,一幅是斯纳斯比先生望着斯纳斯比太太,一幅是斯纳斯比太太望着斯纳斯比先生,这在她看来,简直是拉斐尔或是迭香的杰作。嘉斯德尔吃尽了种种苦头,现在总算得到一些好报了。
斯纳斯比先生把一切与买卖的秘诀无关的事情,都委托给斯纳斯比太太。她掌管钱财,申斥税务员,规定星期天在何时何地做礼拜,批准斯纳斯比先生的娱乐活动,而且,不论她准备了什么饭菜,都不许别人过问。附近的妇女拿她来作比较的时候,都把她当作最高标准,这不仅整条法院小街的妇女是这样,就连远在荷尔蓬大街的妇女也是这样,因此,当她们在家里和丈夫吵架的时候,往往让丈夫看看,她们(太太们)处在什么地位,而斯纳斯比太太又是处在什么地位,他们(丈夫们)是什么样的态度,而斯纳斯比先生又是什么样的态度。谣言就像蝙蝠似的,永远在库克大院飞来飞去,从这家窗户飞出来,又从那家窗户飞进去。谣言说,斯纳斯比太太爱吃醋,好管闲事,所以斯纳斯比先生有时非常苦恼,不得不离开家;又说他要是有耗子那么大的胆量,他就不会容忍下去。甚至有人说,那些妇女虽然把他当作光辉的榜样,叫她们那些任性的丈夫向他学,实际上却瞧不起他;人们还说,这些人中间最看不起他的,要算某某太太了。大家相信,这位太太的先生是用雨伞来教训她的。但是,这些流言蜚语之所以产生,可能是由于斯纳斯比先生这个人富有幻想和诗意;夏天的时候,他喜欢到斯特普耳法学院去逛一逛,还说那里的麻雀和树叶富有田园风味;有时候在星期天下午,他也喜欢到大法官庭案卷保管处去蹓跶,还说(如果他心情很好的话)那里有过一段历史。他敢担保,在那个教堂下面埋着一两口石棺,如果你往下挖的话,一定能找到。他想到许多大法官、副大法官和保管案卷的推事都已死去,因此,他也可以聊以自慰了;他跟他那两个学徒说,他曾经听说,有一条“像水晶那样透明”的小溪,一度流经荷尔蓬大街,那时候的回转栏真是一个回转栏,而且从那里,有一条街径直通向一片草地——他跟他那两个学徒说这番话的时候,仿佛已经陶醉在田园的美景里,所以他根本不想到那个地方去了。
这时候,天色渐暗,煤气灯已经点了起来,但还没有充分发挥作用,因为天色还不算十分黑。斯纳斯比先生站在店门口,抬头望着云彩,看见一只很晚才飞出来的乌鸦,掠过库克大院上面的一小片天空,向西飞去。那只乌鸦径直飞过法院小街和林肯法学院花园,飞进了林肯法学院广场。
就在这个地方,在一所从前很有气派的大房子里,住着图金霍恩先生。现在,这所房子是分租出去,作为律师事务所了。这所大房子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律师们住在那里面,就像核桃里的蛆虫似的。但是,这所房子的宽大楼梯、走廊和前厅还是原来的老样子;那些画着彩画的天花板也是老样子。天花板上画的是寓意画:一个头戴钢盔、身穿锦衣的罗马神,在栏杆、柱子、鲜花、云彩和胖腿的小男孩中间爬着走,看起来使人感到头昏脑涨,这好像所有寓意画的目的就是要使人或多或少地感到头昏脑涨似的。图金霍恩先生不到别墅里去作客的时候——他在那里默不作声但怡然自得,而那些大人物却烦得要死——就住在这里,屋子里摆着许多标着显赫姓氏的箱子。今天,他就呆在这里,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子旁边,活像一个老牡蛎,什么人都揭不开他的盖。
今天下午,他的房间在这薄暮里就像他本人那样阴沉。他的房间虽然是腐朽、过时、不惹人注目了,可是他对这些倒也不怎样在乎。在他周围,有填着马鬃的宽背老式红木椅(沉甸甸的,很难抬起来);有桌腿细长、铺着满是灰尘的粗呢桌布的老式桌子;还有别人送给他的当代名人或上一代名人的翻印肖像。在他坐着的地方,地板上铺着一条又厚又脏的土耳其地毯;在他旁边,老式的银烛台上点着两支蜡烛,烛火在这大房间里显得非常微弱。他有一些书,但书背上的书名都看不见了;凡是可以上锁的东西都上了锁;可是看不见钥匙在哪里。只有很少几张活页纸散放着。他身边放着一些手稿,但他并没有看。他一声不响,慢慢地摆弄着一个墨水壶的圆盖和两片破碎的火漆,借着这个来解决他脑子里一连串的疑团。有时候,他把墨水壶的盖子放在中间,有时候把红色的火漆放在中间,有时候又把黑色的火漆放在中间。不,这些都不行。图金霍恩先生必须把这些东西合拢在一起,重新开始。
这里,在画着彩画的天花板上,那个按照远近法缩小的寓意画的人物,眼睁睁地俯视着图金霍恩先生闯进来,仿佛要向他猛扑下去似的,可是图金霍恩先生对这个罗马神丝毫也不理睬,因为在这个天花板下面,就是他的住宅和办公室了。他没有雇用职员,只有一个中年听差,这个听差的衣服总是有点破破烂烂的,他坐在门厅里的一张高凳子上,一天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图金霍恩先生和一般人不同。他不需要什么办事员。他满肚子都是秘密,不能有丝毫走漏。他的诉讼委托人需要的是他本人;他就是一切的一切。如果他需要草拟一份文件,他就暗示法学院的专门撰状人给他草拟一份;如果他需要誊写一份清楚的抄本,他就到法律文具店那里找人誊写一份;花钱多少,在所不惜。关于大人先生们的事情,那个坐在高凳子上的中年人并不比荷尔蓬大街十字路口的清道夫知道得多。
红色的火漆,黑色的火漆,墨水壶的盖子,另外一个墨水壶的盖子,还有那小小的吸墨水沙盒。对!你到中间去,你到右边去,你到左边去。这一连串的疑团,要不马上解决,就永远也不能解决了。对,马上就解决!图金霍恩先生站起来,正了正眼镜,戴上帽子,把手稿揣在口袋里,走出去对那个穿着破衣服的中年听差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跟这个听差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简单明了,很少多说。
图金霍恩先生走向柯西特大街库克大院的时候,就像方才那只乌鸦飞过来那样,不过,不像它那样径直飞来,而是多少要绕点道儿。他走向斯纳斯比的家,就是法律文具店、证书誊写缮抄处、各种法律文件代书处等等,等等,等等。
正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库克大院里飘荡着一股清香的热茶气息。斯纳斯比家门口也飘荡着这股香气。他们那里不论做什么事情,时间都比别人早:午饭在一点半,晚饭在九点半。刚才,斯纳斯比先生到地下室去喝茶的时候,曾经探头看了看门外,看见了那只很晚才出来的乌鸦。
“老板在家吗?”
嘉斯德尔正照应着铺子,因为那两个学徒到厨房里去和斯纳斯比夫妇一起喝茶了。因此,缝制法官衣袍的裁缝的两个女儿在对门三楼的两个窗户里对着两个镜台梳妆这件事并不像她们打的如意算盘那样,使那两个学徒神魂颠倒;不过,她们倒是引起了嘉斯德尔徒然的羡慕。嘉斯德尔的头发现在没有长出来,从前也没有长出来,而且大家都认为,将来也不会长出来。
“老板在家吗?”图金霍恩先生说。
老板在家,嘉斯德尔这就去把他叫来。嘉斯德尔溜走了,她很高兴离开那个铺子,她怀着敬而远之的心情,把那铺子当作是一个仓库,里面储存着法律用以折磨人的可怕工具。这个地方一灭了煤气灯,就不能进去。
斯纳斯比先生出现了;只见他满脸油光,冒着汗珠,散发着馥郁的茶香,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他咽下了一片抹着黄油的面包,说道:“我的天,原来是你啊!图金霍恩先生!”
“斯纳斯比,我想跟你说句话。”
“好极了,先生!我的天啊,你干吗不打发你的听差来叫我呢?请到铺子里边来,先生,”斯纳斯比转眼间变得容光焕发。
那间狭窄的屋子,散发着羊皮纸的强烈的油脂味,这里既是仓库,又是账房,又是誊写室。图金霍恩先生坐在写字桌旁的凳子上,朝四下看了一眼。
“斯纳斯比,这是关于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事情。”
“是的,先生。”斯纳斯比先生把煤气灯旋亮,用手捂着嘴,谦逊地咳嗽了一声,心里想着又可以捞一把了。斯纳斯比先生是个胆小的人,因此常常用咳嗽来表达各种各样的意思,免得多说话。
“你们最近替我抄了一些有关这个案子的口供书吧?”
“是的,先生,我们抄过。”
“其中有一份口供书,”图金霍恩先生说话的时候(这个老牡蛎关得紧紧的,休想把它的盖子打开!)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摸那个没有装着口供书的口袋,“笔迹很特别,我很喜欢。我碰巧经过这里——我还以为我带着手稿哩,所以就进来问问你,可是我没有带着。没有关系,以后再来吧——啊!在这儿呐!——所以就进来问问你,这是谁抄的?”
“谁抄的,先生?”斯纳斯比先生说着,就把口供书拿过来,平铺在桌子上,以法律文具店老板所特有的技术,用左手一捻,就把所有的纸捻开了。“这份文件是我们送出去抄的,先生。那时候,我们把一大批文件送出去抄了。先生,我查查账本,马上就可以告诉你,这是谁抄的。”
斯纳斯比先生从保险箱里把账本拿出来,又咽了一下那似乎是卡在嗓子眼里的黄油面包;他端详着放在旁边的口供书,右食指顺着账本上的某一页从上往下移动。“朱比——派克——贾迪斯。”
“贾迪斯!在这儿呐,先生,”斯纳斯比先生说。“不错,我早就该想起来了。先生,这份文件是送出去给一个人誊抄的,这个人就住在法院小街对过,离这儿不远。”
图金霍恩先生早就看见那笔账了,文具店老板没有找到以前,他就已经找到了,而当文具店老板的食指从上往下移的时候,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们管他叫什么?尼姆?”图金霍恩先生说。
“尼姆,先生。在这儿呐。一共四十二张。星期三晚上八点钟送去的,星期四早上九点半钟就送回来了。”
“尼姆!”图金霍恩先生重复了一遍。“尼姆在拉丁文里,意思是没名没姓的人。”
“我想,先生,这在英文里一定是个有名有姓的人,”斯纳斯比先生谦恭地咳嗽了一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你瞧,在这里呐,先生!一共四十二张。星期三晚上八点钟送出;星期四早上九点半钟送回来。”
斯纳斯比先生从眼角瞥见了斯纳斯比太太的脑袋,她正在铺门口那里,探进头来看看斯纳斯比先生为什么不去喝茶。斯纳斯比先生向斯纳斯比太太咳嗽了一声,好像是在解释:“亲爱的,这儿有客人哩!”
“九点半送回来的,先生,”斯纳斯比先生又说了一遍。“那些给我们誊写法律文件的人,就靠做点零碎的工作过活,他们都是些很奇怪的家伙;这个名字可能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不过他用的就是这个名字。我现在想起来了,先生,他在手写的广告里,用的就是这个名字,他的广告就贴在监狱区办事处、高等法院办公厅、推事办事处等地方。先生,你知道这一类找零活干的广告吧?”
图金霍恩先生从一扇小窗户看了看柯文塞斯拘留所的后院,也就是警察局的后院,那里的窗户都透着灯光。柯文塞斯拘留所的饭厅就在后院,有几个陷入困境的绅士的影子,隐隐约约地映在窗帘上。斯纳斯比先生借着这个机会,稍稍回过头去,望着他那位好太太,对她翕动着嘴唇,好像是在替自己辩解说:“图—金—霍—恩……有—钱……有—势!”
“你从前拿东西给这个人抄过吗?”图金霍恩先生问。
“当然啰,先生。就是你交来的东西。”
“我刚才正想起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我忘记你说他住在哪里了?”
“在法院小街对过,先生。更确切地说,他住在——”斯纳斯比先生又咽了一下,仿佛那小块黄油面包始终咽不下去似的,“——住在一家收买破烂的铺子里。”
“我回去的时候,你可以把那个地方指给我看吗?”
“当然可以,先生!”
斯纳斯比先生脱下了袖筒和灰色衣服,穿上了黑色衣服,从木钉上拿下帽子。“噢!我的好太太在这儿呐!”他高声说道。“亲爱的,我和图金霍恩先生到小街那边去,请你让那两个小伙子随便哪个照料一下铺子。先生,这就是我的太太——亲爱的,我马上就回来!”
斯纳斯比太太朝那个律师弯了弯腰,退到柜台后面去了。她透过窗帘瞅着他们,然后就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面的办公室里去,查了查那仍然打开着的账本上的账。这显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先生,那个地方不怎么样,”斯纳斯比先生把窄小的人行道让给律师,自己在马路上毕恭毕敬地走着,“那个人也不怎么样。可是,先生,他们那种人差不多都是很荒唐的。这个人的长处是,他从来也不需要睡觉。如果你要他一直抄下去,他就一直抄下去,你要他抄多长时间,他就抄多长时间。”
这时候天色相当黑了,煤气灯已经充分发挥作用。图金霍恩和法律文具店老板半路上遇上那些准备把当天信件付邮的职员,准备回家吃饭的辩护士和律师,形形色色的原告、被告、起诉人以及上法院旁听的人们。法院多少个世代积累下来的智慧,在这些人的道路上设下了重重障碍,妨碍他们处理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事务,使他们陷到一般法律和衡平法律里去,陷到街上的烂泥里去。说来奇怪,街上的烂泥总是和法律联系在一起;可是谁也不知道街上的烂泥从何而来,谁也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在我们周围淤积起来的。一般说来,我们只知道,当它积得太多的时候,我们就必须把它铲除掉。就这样,律师和法律文具店老板来到了这间收买破烂的铺子,也就是那收购没有人要的商品的“百货商店”。这店铺坐落在林肯法学院的高墙投下来的阴影里;凡是可能和它发生关系的人都可以从油漆的牌匾上看出来,它是由一个名叫克鲁克的人经营的。
“先生,他就住在这里,”法律文具店老板说。
“他就住在这里吗?”律师漫不经心地问道。“谢谢你。”
“先生,你不进去吗?”
“不,谢谢你,我不进去了;我现在要到法学院广场去。再见。谢谢你!”斯纳斯比先生举了举帽子,就回到他的好太太那里去喝茶了。
可是,图金霍恩先生并没有到法学院广场去。他走了几步就折回来,又到了克鲁克先生的铺子门口,径直走进去。铺子里相当黑,窗台上放着一根淌着蜡泪的蜡烛之类的东西,在紧里头的壁炉旁边,坐着一个老头和一只猫。老头站起来,走上前去,手里拿着另一根淌着蜡泪的蜡烛。
“请问你的房客在家吗?”
“男的还是女的,先生?”克鲁克先生问道。
“男的,就是那个誊抄文件的人。”
克鲁克先生已经把来人仔细打量了一番。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人是谁。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这个人很有名气。
“你想见他吗,先生?”
“是的。”
“我自己倒很少看见他,”克鲁克先生笑嘻嘻地说。“我把他叫下来好不好?不过,先生,他多半是不会下来的!”
“那我就上去找他吧,”图金霍恩先生说。
“在三楼,先生。拿这根蜡烛去吧。就在那上面!”克鲁克先生站在楼梯下面,目送着图金霍恩先生,他的猫呆在他身边。“嘿——嘿!”克鲁克喊道,这时候图金霍恩先生快要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律师从楼梯扶手上探头往下看了看。那只猫凶狠狠地张着口,向他咆哮着。
“珍妮小姐,老实点!在客人面前要有礼貌,我的小姐!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的房客吗,先生?”克鲁克登上一两级楼梯,低声说。
“他们怎么说他?”
“他们说他卖身给魔鬼了;可是你跟我都晓得,魔鬼是不收买东西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房客脾气很坏,心情很不好,所以我相信,他一定也乐意做这笔买卖。先生,你可别惹他。这是我的忠告。”
图金霍恩先生点点头,继续往上走。他来到三楼那个黑洞洞的门口,敲了敲门,可是没人回答,于是他把门推开,就在这时候,蜡烛忽然灭了。
屋子里的空气很不好,即使不是他把蜡烛弄灭,那么蜡烛本身也会因为空气不足而自行熄灭的。那间屋子很小,似乎到处都布满着煤烟、油污和尘土。在那生了锈的、只剩下了架子的炉格里,焦炭发出了微弱的红光,炉格中间陷进去了,好像“贫穷”已经攫住了它。在壁炉旁边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木板桌子和一张破旧的写字台,那上面的东西凌乱不堪,墨迹斑斑。在另一个角落里,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放着一个又破又旧的皮箱,用来代替橱柜或衣橱;这里用不着更大的皮箱,因为原来那一个就已经空得瘪下去了,好像是一个挨饿的人的脸颊似的。屋里没有地毯;壁炉前只铺着一张绳子编的席子;这席子早已踩得稀烂,就剩一条条的绳子,眼看不能用了。这里没有窗帘遮住那黑沉沉的夜色,可是褪了色的百叶窗却关了起来;“饿鬼”很可能从百叶窗上那两个可怕的洞眼中窥视这个屋子,就像报丧的女妖注视那个躺在床上的人似的。
原来,那个在门口踌躇不前的律师,这时候正看见有一个人躺在壁炉对面一张矮矮的床上,看见那张床乱七八糟地堆着一条打满了补丁的脏被子,一张薄得可怜的褥子和一条粗糙的麻布床单。那人躺在那里,穿着衬衣和裤子,可是光着脚。在幽暗烛光的照射之下,那人的脸显得很黄。那根蜡烛早就淌着蜡泪,直到整条烛芯(仍然燃烧着)曲卷起来,在蜡烛上面留下一堆包尸布似的东西。那人的头发乱蓬蓬的,和连鬓胡子、络腮胡子连在一起——下巴上的胡子也是乱蓬蓬的,纠缠不清,就像他周围的那些没人管的垃圾和烟雾一样。屋里虽然又脏又臭,空气虽然也是污浊的,可是很难弄清楚,屋里到底是哪些气味最使人难受;但是,透过那些令人作呕和令人发昏的气味,透过那种陈腐的烟草气味,律师的嘴角仿佛舔到了鸦片的淡淡的苦涩味道。
“喂,朋友!”他喊道,用铁烛台敲了敲门。
他以为已经把这位朋友叫醒了。那人躺在那里,脸稍稍向墙,眼睛无疑是睁着的。
“喂,朋友!”他又喊了一遍。“喂!喂!”
就在他推开门,把门弄得吱吱响的时候,那根一直在淌着蜡泪的蜡烛突然灭了,使他处在一片黑暗之中;百叶窗上那两个可怕的洞眼直勾勾地往床上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