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山庄(套装上下册)(插图珍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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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鬼道

埃丝特睡着的时候也好,埃丝特醒着的时候也好,林肯郡邸宅那边总是在下雨。霪雨连绵,不分昼夜地滴沥、滴沥、滴沥,打在宽阔的石板道上,这条石板道就叫鬼道。林肯郡的天气实在糟糕,就连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难预料,天气究竟会不会再度放晴。这倒不是说,这地方现在有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因为累斯特爵士不在这里(说实在的,即便他在这里,那也无济于事),他和夫人都在巴黎;静寂仿佛带着两只阴森可怕的翅膀,笼罩着切斯尼山庄。

在切斯尼山庄的下等动物中间,也许还有些想象力吧。马厩里的马——那些长长的马厩都盖在一个红砖围墙的空院子里;这院子有一个角楼,角楼上又有一口大钟和一个大钟面的时钟。鸽子窝筑在时钟附近;鸽子就喜欢在时钟的两边栖息,仿佛总在看时间——马厩里的马也许不时在心里构思一些天朗气清的图画,和那些马夫比起来,它们也许是比较高明的画家。那匹毛色斑驳的老马,一向就以善于越野驰骋而出名,这时候正转动它的大眼睛,向马槽旁边的格子窗望去,它可能想起那些鲜嫩的叶子平时就在那里闪着亮光,香气就从那里吹送进来,它可能想起要和猎狗好好赛一赛,可是这时候,那个马夫下手却在隔壁打扫马房,一味对着那把干草叉和桦木帚把发愣。还有那匹大灰马,它呆的地方正对着门,门打开的时候,它很不耐烦地把笼头摇得嘎啦嘎啦地响,好像有所希冀似的竖起耳朵、转过头来,可是开门的人却对它说:“唷,你这灰家伙,别着急!今天谁也不要你!”它可能跟人一样,完全明白这个道理。这里一共拴着六匹马,看样子,它们都感到无聊和孤寂;可是在这阴雨天里,马房的门一关上,它们就可能比下房或“德洛克家徽”酒馆这两个地方交谈得还要热闹;它们甚至可能到角落的围栏那里去教养教养(也许是惯宠惯宠)那匹小马来消磨时光。

那只猎狗也同样在院子的狗窝里打盹儿,它那斗大的头伏在前掌上,它也许想起了那炎热的阳光,那时马房的阴影常常移动,弄得它很不耐烦,而且,到了白天的某一段时间,根本不给它一个藏身的地方,它只好躲到它那狗屋的阴影里去,在那儿坐得直直的,急促地喘着气,呜呜地叫着,除了它自己和那条链子,很想找些什么东西来咬咬。这时候,它半醒不醒,不停地眨巴着眼睛,这可能是想起了当初邸宅里挤满了客人,车房里挤满了马车,马厩里挤满了马,外屋里挤满了马夫……于是,它对眼前的一切发生了怀疑,走上前去,想弄个清楚。然后,它又不耐烦地抖了抖身子,心里可能叨咕着说:“雨、雨、雨!老是下雨——这儿连个人也没有!”它一边叨咕,一边往里走,最后,躺在地上,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

猎园那边的狗屋里的狗也是这样。它们有时候坐立不安;遇到风势猛烈的时候,它们那种哀鸣的声音,宅子里无论是楼上、楼下或是夫人的寝室都听得见。尽管滴滴答答的雨点使它们无法活动,但它们可能想象着自己在野外到处搜寻猎物。那些拖着容易暴露目标的尾巴的野兔,在树洞里跳进跳出,它们也许正兴致勃勃地想到那些清风徐来、吹得它们耳朵直动的日子,想到那些可以吃到又甜又嫩的植物的好季节。养鸡场里那只火鸡因为不是一般鸡,总是满腹牢骚(大概是圣诞节快来了这里指的是,欧洲人过圣诞节有吃火鸡的习惯。),也许正想起那个夏日的早晨,它怎样跑到一条两旁的树木都被砍下来的小道里,找到一个谷仓和许多大麦,可是现在却不能去了,它认为老天爷未免太不公平。那只心怀不满的雌鹅,穿过那古老的门道时低着头——尽管那门道有二十英尺高;如果我们听得懂它说的话,它也许正咕噜咕噜地说,它喜欢在晴天里大摇大摆地走路,喜欢阳光把门楼的影子投射到地上。

尽管如此,切斯尼山庄在别的方面也还是引不起什么想象力。假如偶尔有一些的话,那也是像那个回音缭绕的古老地方发出的微小声音那样,追溯到很远的年代,而且往往会引出一些鬼神故事。

在林肯郡这里,雨下得那么大、那么久,切斯尼山庄的老管家朗斯威尔太太有好几次把眼镜摘下来擦一擦,想看看有没有雨水滴到眼镜片上来。其实,朗斯威尔太太听到雨声,就完全可以肯定这是下雨了,可是她耳朵聋得很,什么东西也没法使她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一个心肠很好的老太太,漂亮、端庄,而且异常整洁,她背心那么阔,穿着那样一件三角胸衣,要是她有朝一日死了,那些认识她的人即便发现她的紧身褡原来是一个家庭用的宽大的老式炉格子,也一定不会感到惊奇。天气对朗斯威尔太太没有什么影响。那所房子无论天气好坏都坐落在那里,正像她所说的那样,这所房子“才是她关心的东西”。她坐在自己屋子里(也就是楼下的侧廊里,那里有一个拱形的窗子,可以看见一个端端正正的四方院,院子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棵端端正正的圆顶树和一块端端正正的圆石头,看样子那些树好像要和那些石头玩滚球戏似的),心里想着这整所房子。她随时都可以把房子的大门开开,在里面折腾一阵子,可是这会儿房子却关着大门,躺在朗斯威尔太太那包铁的宽广胸怀里,睡它的大觉。

尽管朗斯威尔太太在这里只呆了五十年,但是很难想象,甚至根本不可能想象,切斯尼山庄能够没有朗斯威尔太太。要是你在这个下雨天里,问她在这儿住了多久,她就会回答说:“如果上天保佑,我能活到下星期二,那就是五十年三个月零两个星期。”朗斯威尔先生去世之前,梳辫子那种时髦风气还兴了一阵子,他很谨慎地把自己的辫子(如果他把辫子带在身边的话)藏在猎园墓地靠近那霉烂的门廊的一个角落里。他是在这个镇上出生的,他那年轻的寡妇也是如此。她在这个家庭里逐步得到提升,那是从上一代的累斯特爵士在世时就开始了。她起先是在准备茶点的那个屋子里干活儿。

德洛克家目前的继承人,是个非常好的主人。他认为,他所有的仆从都不应该具有任何个性、任何意旨或看法;他相信他生来就是为了去掉他们在这些方面的任何需要的。要是他所发现的情况恰恰相反,他准会吓得目瞪口呆——除非是一命呜呼,不然很可能一辈子也恢复不了那种泰然自若的神色哩。但他仍然是个很好的主人,认为这样子才符合他的身份。他非常喜欢朗斯威尔太太;他说她是个最可尊敬、最可信赖的女人。他无论到切斯尼山庄来,或是离开这里到别处去,总要和她握握手;如果他得了重病,或者是出了事故,被马车碰倒了、压着了,或者是处在一个不利于德洛克家的人的境地,那么他就会说(要是他还说得出话来):“别管我,把朗斯威尔太太叫来!”——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紧急关头,要保持他的尊严,就只有和朗斯威尔太太在一起。

朗斯威尔太太也有她的苦恼。她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不走正道,出去当了兵,从此就没有再回来。即便是今天,朗斯威尔太太一提起他,两只稳重的手就会变得不知所措;每当她说,他是一个多么有出息的小伙子,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多么活泼、愉快、聪明的小伙子,她那原来交叉在三角胸衣前的双手就立即张开,激动地挥舞着。她的另一个儿子,本来可以在切斯尼山庄不愁吃不愁穿的,而且到时候也会当上管家;可是,当他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他就喜欢用小锅做蒸汽机,喜欢教小鸟不用费什么劲就能吸到水,原来他利用水压力的原理,设计了一种非常巧妙的玩意儿去帮助它们,这样,一只渴了的金丝雀只要用翅膀顶一顶轮子,就能喝到水了,这倒不是假话。这种癖好使朗斯威尔太太感到非常不安。她怀着一个做母亲的那种焦虑心情,认为这是走向瓦特·泰勒的道路,因为她深知累斯特爵士有一种看法:谁要是喜欢那种少不了煤烟和高烟囱的行业,谁就可能走上这样一条道路。可是这个不可救药的逆子(在别的方面,却是一个和蔼而意志坚强的小伙子),在他长大起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改好的表现,相反,却做了一个动力织布的模型,于是他母亲不得不到爵士那里,流着眼泪,向他诉说儿子的种种不肖。“朗斯威尔太太,”累斯特爵士说,“你知道,我一向不赞成在任何问题上跟任何人争论。你最好把你那孩子打发走,你最好把他送到什么工厂去。我想,北方产铁的地区,对于有这些癖好的小伙子来说,倒是个很合适的地方。”于是他到北方去了,在北方成长起来;如果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在他来探望母亲的时候看见他,或是在后来想起了他,那么,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必然会把他当作那千百个肤色黝黑、面目狰狞的阴谋者中间的一个,每星期总得有两三个晚上,点着火把出去为非作歹。

不管怎么说,朗斯威尔太太的儿子,随着年岁和技术的增长,成长起来了;他已经成家立业,还给朗斯威尔太太生了一个孙子。这个孙子当完了学徒以后,为了未来的事业,曾经被送到遥远的国外去深造,现在已经返回家乡。这一天,他正在切斯尼山庄朗斯威尔太太的屋子里,靠壁炉架站着。

“我已经说了很多遍,瓦特,我看见你很高兴!我现在再说一遍,瓦特,我看见你很高兴!”朗斯威尔太太说道。“你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很像你那可怜的乔治叔叔。唉!”朗斯威尔太太和往常一样,一提到他,两只手就颤抖起来。

“奶奶,他们说我像我父亲。”

“亲爱的,你像他,可是更像你那可怜的乔治叔叔!说到你的亲爱的父亲,”朗斯威尔太太又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他好吗?”

“各方面都好极了,奶奶。”

“感谢老天爷!”朗斯威尔太太很喜欢她的儿子,但是一想到他,就感到一阵悲哀,好像他本来是一个非常光荣的战士,现在已经向敌人投降了。

“他过得很快活吗?”她说道。

“很快活。”

“感谢老天爷!那么说,他把你抚养大,让你学他那个行业,把你送到外国去啦?嗯,他知道该怎么办。也许除了切斯尼山庄,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吧。当然,我也不是初出茅庐,我也见过不少体面人物呢!”

“奶奶,”那个年轻人换了话题说,“我刚才在你这里碰见的那个姑娘真漂亮。你管她叫露莎,是不是?”

“是的,孩子。她是村里一个寡妇的女儿。如今要教导一个丫头可不容易,所以在她年纪还小的时候,我就把她带在身边。她学东西可快啦,将来准有出息。她已经会领客人参观这房子了,而且做得挺不错。她和我住在一起,和我同桌吃饭。”

“我想,她刚才不是因为我来了,才躲起来的吧?”

“我看,她一定是以为我们要谈家事。她这人很谦虚。谦虚是年轻姑娘的美德。只是世道不古,”朗斯威尔太太说着,把三角胸衣挺到不能再挺的地步,“谦虚的人越来越少了!”

年轻人歪着头,表示同意这番有阅历的见解。朗斯威尔太太忽然侧起耳朵听着。

“马车声!”她说。陪着她的这个年轻人老早就听见了。“我的老天爷,这样的天气,有谁来啊?”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进来!”一个黑眼睛、黑头发的腼腆的乡下美人儿进来了。她正当妙龄,面色绯红而娇艳,落在她头发上的雨水,宛如刚摘下来的鲜花上的露珠。

“谁来啦,露莎?”朗斯威尔太太说。

“是两个坐着双轮马车来的青年人,太太,他们想参观房子——”看到女管家做手势表示不同意,她又赶紧回答说。“是的,请您听我说,我已经跟他们这样说了!我刚才到大厅门口去了,跟他们说,今天日子不对,时间也不对;可是那个赶车的年轻人,在雨地里摘下帽子,求我把这个名片交给你。”

“亲爱的瓦特,你念一念,”女管家说。

露莎把名片递给他的时候显得很害羞,名片掉在地上,掉在他们中间,于是两个人弯下腰去捡名片的时候,脑门子几乎碰在一起。露莎这时更害羞了。

“格皮先生”——名片上写的只有这几个字。

“格皮!”朗斯威尔太太重复了一遍。“格皮先生!胡闹,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对不起,这是他告诉我的!”露莎说。“可是他说,他和另外那个绅士是从伦敦坐邮车来的,昨天晚上刚到,参加今天早上离这儿十英里地举行的治安推事会议。他们的事情很快就办完了;他们常听人家提起切斯尼山庄,而他们这会儿又实在没有事情可做,所以才冒着雨到这里来参观。他们都是律师。他说他不是图金霍恩先生事务所的人,可是,如果有必要的话,他相信,他不妨提一提图金霍恩先生的名字。”露莎把话说完,发现自己滔滔地讲了半天,便更加害羞了。

原来,从某种意义来说,图金霍恩先生是和这个地方分不开的;而且,除此之外,据说他还替朗斯威尔太太写了遗嘱。老太太心肠软下来了,答应赏个脸,让客人进来参观。她把露莎打发走。这时候,她的孙子忽然也想参观一下这所房子,便说要跟他们一起去。做祖母的看见孙子居然有这样的兴致,心里一高兴也陪着他去了,不过,应当替他说句公道话,他倒是很不愿意麻烦她老人家的。

“非常感激你,太太!”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在大厅里把湿漉漉的厚呢衣服脱下来。“你知道,我们伦敦的律师不常出来;可是我们一出来,就想好好利用一下这个机会。”

老管家婆带着一种庄重严肃的态度,朝那座大楼梯挥了一下手。格皮先生和他的朋友跟在露莎后面,朗斯威尔太太和孙子又跟在他们后面,一个年轻的园丁走到前面去打开百叶窗。

就像人们平常参观房子那样,格皮先生和他的朋友还没有好好开始参观,就已经弄得筋疲力尽了。他们在不该多呆的地方呆了半天;不必要看的东西看了好多,而应当注意的东西反而没有注意;打开的门越来越多了,他们就张着嘴在那儿呆呆地看着;现出没精打采和疲惫不堪的样子。他们每走到一个屋子,朗斯威尔太太(她跟这所房子一样,显得非常方正)就独自一人找个窗座或诸如此类的角落歇一歇;她一本正经地听着露莎解说,不时露出赞许的神色。她的孙子非常仔细地听着解说,因此露莎越发害羞——也越发漂亮了。就这样,他们从一个屋子走到另一个屋子,当那年轻的园丁把光线放进来的时候,德洛克家祖祖辈辈的画像就显现了几分钟,而当园丁把光线重新遮起来,德洛克家的祖祖辈辈又被送回坟墓里去了。格皮先生感到心情沉重,他的朋友也感到兴味索然。在他们看来,德洛克家的人好像是没完没了,这个家族之所以了不起,似乎在于七百年来一直世代相传,毫无改变。

就连切斯尼山庄那间长长的客厅也没能使格皮先生打起精神来。他的情绪非常低,一到门口就泄了气,几乎不想进去。可是,壁炉架上有一幅当时时兴的画家画的肖像,简直使他着了魔。他马上打起精神来,兴味盎然地瞅着那幅肖像,仿佛被那幅肖像迷住了,吸引住了。

“我的天啊!”格皮先生说。“这是谁?”

“壁炉架上那幅画,”露莎说,“是现在的德洛克夫人的肖像。人人都说这幅画像画得像极了,是那个画家最好的作品。”

“真是莫名其妙!”格皮先生惊愕地瞅着他的朋友说,“好像我见过她似的。不过我倒是知道她这个人!小姐,这幅画像翻过版吗?”

“这幅画像从来没翻过版。累斯特爵士总是不答应。”

“嗯!”格皮先生放低声音说,“实在奇怪,我怎么会这样熟悉这幅画像呢!原来这就是德洛克夫人啊!”

“右边那幅画像是现在的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左边那幅是他父亲,已经去世的累斯特爵士。”

格皮先生顾不上看那两位大人物了。“真不明白,”他仍然瞅着那幅肖像说,“我怎么这样熟悉这幅画像!真怪!”格皮先生四下看了看,又说:“我想我一定是在梦里见过那幅画像!”

在场的人谁也没对格皮先生做的梦发生兴趣,因此谁也没追问是否可能做这样的梦。可是他仍然被那幅肖像深深地吸引住,站在肖像前面一动不动,直到那个年轻的园丁把百叶窗关上为止。他迷迷糊糊地走出客厅,那股迷糊劲儿虽然来得奇怪,倒是真代替了他原先那种好奇心。他跟着别人走进一连串的屋子,露出莫名其妙的样子,仿佛又在到处寻找德洛克夫人。

他再也看不到她了。他看了看她那几间屋子,那些屋子因为非常雅致,所以总是最后让客人参观的。他望着窗外,而不久以前,夫人也在这里望着窗外那使她烦得要死的天气。凡事都有到头的时候,就连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去参观的房子(其实,人们还没有开始参观就感到厌倦了),也有到头的时候。他们快参观完了,而那个娇艳的乡下美人儿也快介绍完了。她的结束语通常是这样的:

“底下那条石板道谁见了都喜欢。根据这个家族的一个古老传说,这条石板道叫作鬼道。”

“是吗?”格皮先生说,显出很想知道的样子,“什么传说,小姐?和某幅画像有关吗?”

“请把传说讲给我们听听吧,”瓦特低声说。

“我不知道这个传说,先生。”露莎显得更害羞了。

“这个传说不是讲给客人听的;我们差不多都记不起来了,”管家婆走上前说。“那不过是个家庭趣谈罢了。”

“太太,请原谅,我想再问一下,这个传说是不是和某幅画像有关系,”格皮先生说,“因为,我不妨跟您说,我越想越觉得我熟悉那幅画像,尽管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熟悉它的!”

这个传说和任何一幅画像都没有关系,这一点管家婆是可以保证的。格皮先生对她这番话表示感激,同时,对其他方面的招待也表示感激。格皮先生和他的朋友告辞了,由那个年轻的园丁领着从另外一座楼梯走下去;过了一会,人们就听见他和他的朋友坐着马车走了。正是黄昏时分。朗斯威尔太太相信,这两个年轻人不会到处乱说,所以不妨告诉他们,这条石板道怎么会得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名字。她在那很快就黑下来的窗户旁的一张大椅子上坐下,对他们说:

“亲爱的孩子,在查理一世查理一世(1600—1649):英国国王,十七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被民众处死。那个邪恶的时代里——我指的当然是那些造反的人联合起来反对英明的国王那个时代——莫布里·德洛克爵士那时是切斯尼山庄的一家之主。在那以前,这个家族有没有闹过鬼,那我就说不上来了。我想,很可能是有的。”

朗斯威尔太太所以有这样的看法,是因为她认为,这样古老而显赫的家庭,闹闹鬼倒是说得过去的。她把闹鬼看成是上层阶级的一种特权,看作是名门望族的一种特征,普通老百姓是没有分儿的。

“不用说,”朗斯威尔太太说道,“莫布里·德洛克爵士是拥护那个升了天的殉难者的。可是,他夫人的血管里却没有这个家庭的血液,据说她赞成那个不正当的事业。有人说,查理国王的敌人里面有她的亲戚,她和他们保持联系,把消息透露给他们。据说,只要有效忠王室的乡绅到这里来开会,夫人总是躲在他们的会议室门口附近,近得连他们想也想不到。瓦特,你听见那声音没有?好像有人在那石板道上走呢!”

露莎向管家婆那边靠过去。

“我听见雨水滴在石板上的声音,”那个年轻人回答说,“我还听见一种奇怪的回音——我想是一种回音——很像瘸子走路的声音。”

管家婆严肃地点点头,接着说:

“一则是由于他们之间的这种分歧,一则是由于其他原因,莫布里爵士和他的夫人过得很不融洽。她是一个高傲的女人。他们的年龄和性格都不合适,又没有子女缓和他们之间的冲突。她有个心爱的兄弟,是一个年轻的绅士,在内战时期遇害了(被莫布里爵士的近亲打死的),她的心情非常激动,从那以后,她就仇恨她丈夫的家族了。每当德洛克家的人准备从切斯尼山庄出发,为王上效力的时候,据说她不止一次在深夜里偷偷跑到马厩去,把他们的马弄瘸了,有一次,也是在深夜里,她丈夫看见她偷偷下楼,就跟着她到马房去,他那匹心爱的马就拴在那里。他当场抓住她的腕子,也许是由于扭来扭去,也许是由于摔倒在地,也许是由于马受了惊,踢着了她,她的屁股就扭坏了,从那时起,她渐渐消瘦了。”

管家婆把声音放得很低,低得跟耳语声差不多。

“她原来是身材苗条、举止大方的。可是她没有抱怨过这次的不幸;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怎么成了瘸子,没有说过她多么痛苦,可是,她天天都在那条石板道上试着走路;晴天也好,阴天也好,她都拄着一根拐棍,扶着石头栏杆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而且一天比一天感到困难了。后来,有一天下午,她的丈夫(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无论人家怎么劝解,她都不跟他说话了),站在朝南的一个大窗户前边,看见她倒在地上。他赶紧下去扶她,可是当他弯下身去的时候,她拒绝了他,并且冷冷地盯着他说:‘我就死在这里,死在我散步的这个地方。我死后虽然躺在坟墓里,可我还是要在这里散步。我将来就在这里散步,一直散到这个家庭的声誉一落千丈为止。当这个家庭出了不幸的事或丢脸的事,就让德洛克家的人听听我的脚步声吧!’”

瓦特看着露莎。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露莎低头看着地面,有点害怕,也有点害羞。

“她当场就死去了。从那时候起,”朗斯威尔太太说,“就传下了这个名字——鬼道。如果说这种脚步声是一种回音,那么这种回音只有在天黑以后才听得见,而且常常在很长的一个时期内听不见。可是,这种回音总是会回来的;而且只要这个家庭里有人害病或是去世,那一定听得见这种回音。”

“——还有丢脸的事,奶奶——”瓦特说道。

“切斯尼山庄从来没有过丢脸的事,”管家婆驳道。

她的孙子道歉说:“是的。是的。”

“故事就是这样。不管这声音到底是什么,总是使人不舒服的,”朗斯威尔太太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而且奇怪的是,不管你多么不想听这声音,它却让你非听见不可;夫人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不过她也承认,只要这声音一响,就一定听得见。你不能把这种声音堵起来。瓦特,你后面有一架很大的法国钟(那是故意放在那里的),这钟走起来的时候,声音很大,还会奏音乐。你知道这怎么摆弄吗?”

“知道,奶奶。”

“你把钟拧上吧。”

瓦特把钟拧上了——又是奏音乐,又是嘀嗒嘀嗒地响着。

“现在,到这里来,”管家婆说道。“到这里来,孩子,到夫人的床头这里来。我不知道,天色是不是已经黑了,可是你听!你能够透过音乐,透过钟摆声和别的一切,听到石板道上的那个声音,是不是?”

“不错,我听得见!”

“夫人也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