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快乐(6)
夫妇二人走出那家店,再次在街上走来走去。无论谈什么话题,都不起劲。
丈夫感到饥饿。
妻子感到那原本已经完全消失的晕船的感觉还有一点残存在身体中。
在加布里埃尔酒店的三〇一房间,慎司脱掉鞋子和裤子,躺在床上。
他在等着淋浴。耀子终于走了出来,穿着浴袍说了一句:“请。”慎司起身与妻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原本没有那种打算,却强行亲了妻子一口。耀子立即扭过脸去,他却没有放弃。他现在非常想拥有妻子的身体。不知是桥上的那个女人挑逗起来的,还是异国的太阳和大海带来的燥热和潮气的缘故?不管是哪种原因,反正这对夫妇已经很久没做这种事了。
“先去洗个澡啦!”
妻子的要求理所当然地被无视。慎司脱掉妻子身上的浴袍将她推倒在床上,从后面侵犯她的身体。虽然插入时多少有些困难,但是很快便迎来了恍惚的忘我时间。只是,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发出一声呻吟,就结束了。脸颊碰到妻子的后背,发现她虽然刚刚冲过热水澡,那里却依然很凉。
两人保持着这种姿势,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耀子说道:
“没事儿了吧?”
“嗯。”
没事儿?什么没事儿啊?慎司起身,裸着下半身走向浴室。
他心中稍微产生了一点负罪感。他觉得这样和妻子做爱是一种恶趣味。然而,在他走进浴室的那一瞬间,听到电视的声音时,不由得开始生气。要不,再去强暴那娘们儿一次,以更加羞辱的体位……慎司没有冲掉抹在身上的沐浴液就走出浴室,又强暴了已经穿好浴袍坐在床上的妻子。这次的体位和第一次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他开始稍微感觉有些别扭。他在耀子光滑的背部寻求一种明显不在场的东西。那种东西是他再也不想看到的东西,却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很快他就放弃了,趴在妻子身上。她的背部依然很凉。他感觉到她从心底里鄙视自己。他告诉自己,自己在第二次做爱中想要的正是妻子对自己的这种鄙夷。慎司一言不发地回到浴室。虽然结果与他的期待相去甚远,但至少刚才那种负罪感完全消失了。然后,只有疲惫填满他的身体。
丈夫走开之后,耀子趴在床上,将刚才被丈夫扯掉的浴袍拉过来盖住身体,然后闭着眼睛待了一会儿。被强行插入的阴道口像针扎般疼痛。这种突发性的性行为让她感到疼痛。暴力性交与性暴力没有任何区别。不管是哪一种,她都是被迫配合到最后的那一方。
自从耀子八年前和丈夫结婚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任何人做过爱。即便回忆一下结婚前的性交经历,也不曾有一个男人带给她期待的那种满足。对于她来说,到目前为止只有一次性交是真正的性行为。
浴室的水声戛然而止。
她把头埋进被单里,闭上眼睛。
终于,她开始感到全身疲惫,昏昏沉沉地睡去。
到了早晨,两对夫妻四个人各自下来吃早餐。
最先坐在那里的是耀子。她和昨天一样,坐在窗边的一张双人餐桌上。德史看到耀子的背影,踌躇起来。要走上前拍一下她的肩膀吗?如果可能,他不想那么做。与她单独相处,真的无话可谈。德史没有向妻子芙祐子说过,其实从半年前看到她第一眼开始,他就不太擅长应付这个看起来有些高傲的女人。
她虽然表面上总是十分优雅,但当她问一些琐事等待自己回答的时候,细长且清澈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自己,这让德史感到浑身不自在。想到她的那种眼神,他的双脚便不由得开始往后退。但是,如果她站起来,看到自己正要坐在别的座位上……对,到时就装作之前没有注意到她的样子就好了。这是最好的选择。他磨磨蹭蹭的,终于决定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餐桌走去。就在这一瞬间,耀子扭过身来。
“德史先生。”
那张像淫荡的修女一样的脸!德史看到女人回过头来,恨得咬牙切齿,表面上却装起傻来,装作刚走进来的样子,说了一声“啊!早上好”,微笑着走过去。“您不介意的话……”为了方便他坐到窗边的那个座位上,耀子稍微斜了一下椅子,为他腾出路来。
“对不起,失礼了。”
德史坐下之后,系着黑色围裙的年轻女服务员走了过来。他先是点了一杯咖啡,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要了一杯红茶。
“原来开咖啡馆的也不总是喝咖啡啊。”
带着一些自嘲的意味,耀子笑了起来。德史不解其意。
“嗯……”
看到耀子正在喝咖啡,他没能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其实是“因为不好喝”。
“但是,不怎么好喝嘛,这里的咖啡。”
他也没说句“是啊”,如实地表达同意。他已开始感到窘迫。如果可能的话,他想马上离开餐桌,跑到取餐台前面横扫一通,迅速填饱肚子,然后回房间。
“请。”
耀子说道。突然之间,德史不知道对方请自己做什么。
“请去取餐吧。”
德史终于明白她的意思,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微笑,站起身来。
“耀子夫人如果有什么想吃的,我顺便都拿过来。”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最后喝点咖啡。”
“是吗,那我就先失陪一下了。”
站在取餐台前,他便马上从紧张的情绪中解放了出来,开始陶醉在那种熟悉的兴奋漩涡里。令人百看不厌的光景——各种面包、各种火腿和烤肠、蛋类、奶酪、水果和酸奶等,虽然都是随处可见的酒店自助式早餐,但不管怎么说是随便吃的,能吃多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德史像拿着一件武器似的,用力拿着一个夹子,一个接一个地将餐台上的食物夹到白色的大盘子里。昨天威胁他妻子的那个少年,今天站在一个放着冰块、摆着酸奶的长方形盆子前面,茫然地盯着这个像饿狼一般的东方男人。少年的盘子里放着两盒酸奶,一盒草莓味的,一盒芒果味的。他母亲站在旁边,一大早就表现出气势汹汹的样子。她大概是在说酸奶只能拿一份……德史觉得那个少年可怜,伸过手去,一下子拿了四盒酸奶。草莓味的,芒果味的,香蕉味的,还有一盒酸奶里面放着他不知道名字的紫红色球形水果。但是,每个盒子都太小了。一个个地喝太麻烦了,他决定打开之后倒进碗里搅拌一下,一起喝掉。这时,他才终于想起自己昨天喝了一口酸奶,当时差点吐了出来。那盒酸奶的包装和这些酸奶一样,上面印着一头系着铃铛的牛。酸味太浓,以至于让人怀疑那酸奶是否已经变质。里面可能加了燕麦或者别的什么干巴巴的东西。那酸奶真是太难喝了。这个国家的人竟然要喝这种难喝到要死的酸奶,真是太可怜了。还好我不用再喝第二次了——当时他的确曾这样想过,但现在他又将那些酸奶放到了托盘上,而且这些酸奶中,肯定有一盒和昨天的那盒酸奶一样难喝得要死。他咂吧了一下嘴,正要将酸奶放回原处。就在这一瞬间,他又想起自己刚才在耀子面前,受不了那难喝的咖啡,点了保险一些的红茶。这样一来,他突然感觉自己被她抓住了要害。
她好像在试探我。德史这样想着,突然抬起头来,看到一个比自己稍微年轻一些的欧美女人站在放着各种奶酪的木板前,紧紧地盯着自己。
她的眼睛与日本的女人一样,眼神的深处闪烁着一种光芒。德史在这三十二年的人生中,早就已经见惯不惊了。遇到这种目光的时候,他总是会马上低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谨慎的反应反而更加撩动女人的心。
自从记事的时候起,德史便经常遇到这种色眯眯的眼神。当然,他也多少因此产生一种自我陶醉的感觉。也就是说,他觉得这或许都归咎于自己帅气的外表。一些女人看到他,便会走上来说一些黏糊糊、毫无意义的褒奖词,诸如“好帅啊”、“美少年”之类,阿谀奉承一番,表现出德史根本不想要的媚态,让幼小的他感到为难。长大成人后,他还没有学会掌控自己的欲望,便已经成为女人欲望的对象,试图在其中寻找自我。在女人的诱惑下,与不特定的多名女性上了床。她们都是这方面的老手,因此他接受了这方面的“高等教育”。德史感觉自己就像一张巨大的靶子,是一张被人抻长之后贴在墙上任由别人的欲望之箭射击的箭靶……箭靶本身不知道自己身上印着什么,但是那些女人却表现出一副歇斯底里、一门心思的样子,不停地将自己的欲望掷向箭靶,并试图射中靶心……他学会了在女人的身体面前主动地运动,并通过各种方式的运动获取一种销魂的感受。但是,他越主动地运动,越感觉不是自己在侵犯那个女人,而是自己被对方侵犯。结果,他始终不过是一个箭靶,摊开自己的血肉之躯,被那些女人疯狂地射击。不久之后,这种感觉开始妨碍原本轻松愉悦的性游戏。德史发现自己和女人做爱的时候,其实根本不想占有她们。欲望的确是存在的。因为欲望存在,他才和女人做爱。但是,那种欲望仅仅就像是被人塞进嘴里的一把黏土。
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性活动最旺盛的时期在二十岁之前就结束了。德史只是肉体自然发情,心理却无法产生真正的欲望。他已经对女人这东西失望了。从那时起,他开始觉得那些女人看自己时的目光大抵都是丑陋的。半年前,他受慎司之邀去了榊家,在他家的客厅里第一次见到耀子的时候,他也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种淫贱的光芒。他马上就开始瞧不起她了。在鄙视女人这方面,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专家。十几岁的时候形成的习惯而今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他精通此道,内心鄙视女人的时候,不仅不会让女人发现,甚至还能让女人在心中产生些许浪漫的期待。
“要奶酪吗?”
盯着德史的那个女人将一个盛着四种不同小奶酪的盘子递到他的小腹前,对他微笑。德史差点伸手去拿,但是看到女人露出洁白无瑕的牙齿,顿时感到不快,便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
德史回到餐桌上,耀子皱着眉头,一脸惊讶。
“你早晨也吃这么多啊?”
耀子直称德史为“你”,稍微引起他的注意。这个人称代词里面,有一种非同一般的亲密感。
“嗯,芙祐子总是很无奈,我饭量大……”
“胃口好啊。”
“就这么一个优点。”
耀子微微动了一下嘴角,呵呵一笑,说道:
“要不我点个小杯咖啡吧。”
“意式浓缩咖啡吗?”
“对,意式浓缩咖啡……”
耀子见女服务员给德史端上红茶,于是点了一个小杯咖啡。德史喝了一口红茶,迫不及待地吃起了早餐。他几乎不咀嚼,下颌上下动一两下,便立即吞咽下去。人们也许会觉得他根本没时间品尝食物的味道,但他其实以自己的某种方式充分品尝了。他吃饭的时候,能够非常清楚地区分冷火腿与非冷火腿、黑面包和白面包的味道。
“你真能吃……以前就这样吗?”
听到“以前”这个词,德史有些不痛快,但他的牙齿和舌头绝不停止运动。他不停地取餐,咀嚼,将它们塞进喉咙深处。
“嗯,从以前就是。”
德史嘴里塞满食物,口齿不清地说着,点了点头。
耀子紧紧地盯着一直吃个不停的德史。他那薄薄的嘴唇在叉子接近时使劲张开,而后又迅速闭合,只有在短暂的咀嚼期间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喉咙夸张地动一下,将食物咽下去的那一瞬间,那张嘴又像风平浪静的大海一样恢复了平静,紧接着又为再次接近的叉子大大地张开……叉子前端叉住的火腿、鸡蛋和蘑菇等混杂着唾液被碾碎的声音,撩拨着耀子的鼓膜。她忍不住悄悄地扭动了一下身体。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将正在进食的他据为己有。她觉得,自己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他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一人。
每当他和自己视线相遇时,瞳孔中便掠过一丝痛苦的阴影。耀子曾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瞳孔中也有这种阴影。他已经忘了。但是,那个阴影确切无误地表明他确实就是那时的那个他。我们二人到底还能否再次进行身体接触呢?下次不是在那种昏暗的巷子里,而是在洁白、干净、温暖的床上。——耀子感到自己心中产生了一种渴望,一种非常强烈的渴望。她的这个计划并非那么容易实现。那将非常可怕。然而,在这个金灿灿的阳光与流水辉映的岛上,一种比恐惧更深层的东西正在执拗地呼唤她的名字。
窗外,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得刺眼。
大海比昨天更蓝,海面上闪烁着光芒。
卖帽子和球衣的摊贩已经开始做起了生意,手里拿着观光旗的亚洲旅游团紧贴着外面的窗子走过去,在耀子和德史的身上形成一个大大的阴影,持续了几秒钟。
德史将所有的酸奶放进碗里,一口气倒进嘴中,喝了一杯水,再次走向取餐台。他就像保洁工打扫尘埃似的,焦急而又熟练地将取餐台上的食物盛到盘子里。耀子看着德史,打算等他回来后问问他:“你真的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忘了吗?”但是,耀子没有得到机会。德史还没有回来的时候,睡眼惺忪、脸庞浮肿的丈夫就已经坐在了自己面前的座位上。
“哎,吃完啦?”
丈夫强忍着哈欠,坐在椅子上使劲晃动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他每天早晨的这个动作,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让耀子感到焦躁。
“嗯,我吃完了。刚才德史先生坐这个位置来着。”
“哦,是嘛。已经回去了吗?”
“没有啊,在那边,又去取餐了。他可真能吃啊。”
“他在咖啡馆工作的时候,还真没看出来原来他是个大胃王。”
“好像不是在吃饭,像是在干另外一件事。”
“因为你饭量小啊。”
很快,德史端着一个比第一次盛着更多食物的盘子回来了。慎司与女服务员一起将旁边的桌子拉过来,拼成一个四人的餐桌。
“抱歉,有劳……”
“没事儿。我去取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