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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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两个分离的世界

当姨妈芒讲述的时候,空气中有时候充满了幽冥世界的声音,孩子知道他正在倾听数百个未曾谋面者的交谈,很快就知道了他们都是怎样的人、他们的生活怎么样。夜晚,在巨大、安静、孤独的氛围里,在快要熄灭的炉火前,当乔伊纳家的那个女人深邃的声音平静地吐出一个字、一个词,发出一个声调时,那位素不相识的死者便开始在他的周围游走。他似乎觉得此刻自己即将在其黑暗的血液里跟上那位陌生人的足迹,探寻出他的最终秘密,唤醒自己体内上千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使他们重新苏醒过来。

然而到了晚上,姨妈芒的生活,她的时间,她的世界,都在乔伊纳家族成员特有的深邃语调里轻轻地、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出来,就在炉火燃烧、塌落的那个屋子。在那里,缓慢的时间犹如秃鹰啄食着男孩的心,潮水般的恐惧吞没了他的灵魂。正当他父亲的幽灵向他讲述所有新奇之事,讲述逃避与胜利的得意预言,讲述成功、逃离、新世界、黄金之城——讲述世界上所有神奇、奇特、荣耀之事的时候——他母亲娘家的人则立即将他带回到自然界某些黑暗、神秘的地方,带回到所有被他血液中缓慢闷烧的疯狂火焰所破坏的事物跟前;他的血液和灵魂中的某些根深蒂固的毒素永远无法根治或祛除,它们呈褐色、黏稠、给人不祥的感觉。到头来,他肯定会在这些毒素的作用下糊里糊涂、恐惧、紧张地发疯,得不到拯救。

姨妈芒的世界来自某个孤独、深邃的地方,来自某个巨大的深渊,来自时间的无底洞,它会把进入其中的一切事物吞噬掉,只留下自己——它吞噬一切的时候会带着恐惧、死亡,还有乔伊纳家族神秘、永恒的时间给人的淹没感。姨妈芒用一种镇静的快乐迎接忧伤。在过去那个永远编织着自己美好回忆的巨大编年史中,留存着灵魂的全部光亮和境遇——阳光、夏天、歌声——但是总会有忧伤、死亡,还有荒野中人们失落、孤寂的生活。然而,她本人却不忧伤。她不断反复、兴味盎然地回顾那些巨大、黑暗的过去所带来的所有孤独和死亡。这一切表明:所有人都注定会死去,只有那些得意扬扬地审查人类命运的人,那些永生不死、耗尽一切、见证忧伤的乔伊纳家族是个例外,他们生活着,而且将永远生活下去。

这个蛛网般的回忆所具有的宿命特质使男孩陷入了忧伤之中。大地之上的一切事物皆在这张网中——除了狂热的喜悦。

她的生活重回到内战前泽布伦县的蛮荒岁月。

“记住!”姨妈芒会用半开玩笑、半不耐烦的口吻说,一边把针举到亮光处穿线,“哎呀,你这个傻孩子,你呀!”她会用轻蔑的语气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当然会记得,难道不是他们打完仗返回的那一天吗?……是的,我全都清楚。”她稍停了一下,思考着,“他们就那样回来了,”她平静地继续说道,“大概是早晨十点钟——嗯,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回来的声音——就在那条路的拐弯处——你能听见人们在路边欢呼的声音——而且,当然了,我也和其他人一起开始大声叫喊起来,”她说,“我可不想被遗弃,你知道的,”她继续平静地说着,“嗯,我们全都排着队站在篱笆旁边——我父母亲,还有你舅老爷萨姆。当然,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孩子,但是当时他在场,因为他在圣诞节的时候请了病假提前回家了。由于负了伤,他走路一直瘸着腿——当然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人人都知道在他的腿完全恢复之前一切都结束了。嗯,”她短促、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一边眯着眼睛穿针引线,“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什么,姨妈芒?”

“嗨,他一直在等他的伤口愈合,但是,唉!”她轻声地说着,摇了摇头,“萨姆很懒——噢,他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懒的人!”她大声说道,“唉,实事求是地说,这种说法真是冤枉了他——我来给你讲一讲吧;当他得知战争即将结束、他也无须再返回前线作战时,他的腿很快就好了。有一天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动着,仿佛每走一步都会彻底站不起来,但是第二天他却可以到处走动了,而且一点都不疼痛了……”

“‘这是我见过的最神速的身体恢复了,萨姆,’父亲对他说,‘嗯,如果你的那个瓶子里还能倒出一点药的话,我倒希望你能给我来一点。'——嗯,所以我说萨姆也在场。”她马上又继续讲了起来,“当然了,比尔·乔伊纳也在场——老比尔·乔伊纳,就是你的曾外祖父,孩子——你还没有见过比他的精神状态更好的人呢!”她大声说。

“比尔·乔伊纳……嗨,他当时肯定有八十五岁高龄了,不过,他的精神状况却好得不得了!什么事都能自己料理!哪儿都能去!什么活都能干!”她大声嚷嚷着,“他的那种状态一直保持到最后一刻——当时一直住在利比亚希尔,你听好了,五十英里外的地方,如果他想和他的孩子们聊天,嗨,他就会二话不说,帽子也不戴拔腿就来了。哎呀,这可是真的!有一天我们刚刚坐好准备吃晚饭,他却猛地出现了,没戴帽子,什么都没拿!”她说,“‘嗨,真不可思议!’母亲说,‘你是从哪里来的,比尔大伯?'——她把他称作比尔大伯,你知道的。”

“噢,‘我是从利比亚希尔来的,’他回答。‘没错,不过你是怎么到这儿的?’她说——她在问他,你知道的,‘噢,我一路走来的,’他说,‘哎呀,这不可能!’母亲说,‘那么你的帽子和外套呢?’她问,‘噢,我走的时候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戴帽子,’他说,‘我在外面的花园里干活,后来想过来看看你们,所以就直接来了,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戴帽子,’他说,‘我只是一个劲地赶路!’他的确是步行走来的,”她特别强调了一下。“他只是一时兴起想来看看我们,于是便直接上路了,也没有稍停一下向别人打个招呼!”

说到这儿,她稍停了一下,思考着。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肯定地总结道:“那个人就是比尔·乔伊纳!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他是当天到那儿的吗?”乔治问。

“是的,他就站在我父亲身边。父亲是一名少校,你知道的,”她说,声音里透出自豪的语气,“不过,战争结束的时候他正好请了假待在家里。我认为,他身为少校肯定比那些普通士兵更加喜悦,”她自豪地说,“所以,他也在场,老比尔·乔伊纳就站在他身边。比尔,当然了——他之所以来是想看看兰斯,他知道他会和其他士兵一起返回的。当然了,孩子,”她边说边轻轻地摇了摇头,“开战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再见过你舅老爷兰斯。战争伊始,他就参军入伍了,你知道的,战争爆发后,他一去就是整整四个年头。噢,有人说!有人说!”她低声地咕哝着,同时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所经历过的——那些事——啧啧!”她的声音猛地透出一丝告诫、嫌恶的口吻,“唉,他曾经被人抓去坐了牢,你知道的,后来他逃跑了,只能在晚上活动,只能在畜棚里睡觉,或者成天躲在树林里,我估计——过的那种日子——啧啧!‘走开吧,’我说,‘一想起那种处境我就浑身哆嗦!'——唉,他后来在路上发现了一具别人丢弃的骡子尸体——于是用刀子切了一块块排骨,生吃了下去——‘那是最好的肉了,’他说,‘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肉了!'——从他说的话你可以想象出来他当时有多饿了吧!”

“嗯,当然,这些故事都是听别人说的,他上前线后谁也没有再见过他,虽然我们都很想知道他作战期间发生的事。嗯,他们都回来了,你知道,沿着河边的那条旧大路一路走来,人们都在欢呼,男人们都在大喊,女人们都在尖叫,鲍勃·帕腾也来了。嗯,当然,我们都向他打听兰斯的情况:‘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噢,没错,他回来了,千真万确,’鲍勃说,‘他马上就到了。你们会看见他的——如果你们看不见他,'——他突然大笑起来——‘如果你们看不见他,’鲍勃说,‘哎呀,上帝啊,你们会闻见他的!’他就是那么说的,你知道,就那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当然,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了……不过,孩子,孩子!”她极其厌恶地摇了摇了头——“那种难闻的——难闻的——难闻的,气味!可怜的人!我想他自己也无能为力!但是那种气味一直有……现在,他总算清除干净了!”她特别强烈地大声喊道,“兰斯经常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一点不比别人差。他也是一个善良、喜好干净的人,”她说,“一辈子从未沾过一滴酒,”她肯定地说,“没有——他父亲也没有。——噢,父亲!父亲!”她自豪地大声喊道,“父亲绝不允许任何沾了酒的人接近他!我给你讲讲他的事吧!”她一本正经地说,“他要是事先知道你父亲喜欢喝酒,他永远也不会让你母亲嫁给他!——噢,他连家门都不会让他进的,你知道的——如果有谁和喝酒的人有往来,那简直就是家族的耻辱!”她自豪地说,“兰斯也一样——他滴酒不沾——但是,噢!”她气喘吁吁地说,“噢,那种难闻的,难闻的气味——谁的身上也不会有那种陈腐、恶臭的体味了!——难闻,太难闻了,”她低声说道,她又默默地缝了几针,“当然了,”她说,“这都是别人说的——别人都这么说他——”

“究竟是怎么回事,芒姨妈?”

“唉,”她说——然后又停顿了一下,明显不苟认同地摇了摇头,“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他们都是为了顾全面子和尊严才那样说的!不过,你知道那都是怎样的一帮士兵——我认为他们都是一帮言语粗鲁的人,他们当然会说他的坏话——他们给他起了名字,并且直呼其名。”

“什么名字?”

她神情严肃、平静地看了看他,然后大声笑了起来。

“臭耶稣,”她不好意思地说,“嘿——! ”她尖笑了一声。

“‘噢,你晓得他们是不会这样说的!’我大声说——但是他们正是这么说的,千真万确。真是难以置信!……当然了,那个可怜的人,他自己也清楚这个事实,而且也承认。他曾说过:‘只要能把这个味儿去掉让我干什么都行,’也曾说过,‘我想这是耶稣赐给我的十字架。'……但是那个味儿的确存在——那种——陈腐——恶臭——的味儿!——噢,难闻,太难闻了!”她低声说着,一边俯身盯着手中的针,“啊,没错!他撤兵返回的那一天不是给我们讲过吗?——噢!就是阿波马托克斯阿波马托克斯:美国弗吉尼亚州中南部一城镇,位于林奇伯格东部。1865年4月9日,南方联盟将军罗伯特·E.李在阿波马托克斯县城向联邦军尤利西斯·S.格兰特将军投降,美国南北战争就此结束。该址现为国家历史公园。地方政府纪念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就是我们所有人做好迎接重大变化的那一天!嗯,一点没错!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陈旧的亚麻布图——或者叫地图,我估计你们就是这么叫的——他一直挂在脖子上,卷成了一个球,用一根线吊着,难道我会忘记吗?你知道,《圣经》中有确切证据表明一八六五年是世界末日……你知道,他和其他士兵一起沿着大路走来,脖子上挂着那个破烂玩艺儿,那一天他们全都班师回来了。”

她结实的手指平静、灵巧地缝纫着,然后摇了摇头,忧伤地说:“可怜的兰斯!我需要讲一讲他!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她说。

兰斯·乔伊纳是老比尔·乔伊纳所有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兰斯比乔治·韦伯的外公拉斐特足足小十二岁。在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叫约翰,在夏洛之战中牺牲了,另一个叫萨姆。兰斯小时候的故事大多是人们口口相传、道听途说得来的,是几个孩子中鲜见的传闻,不仅描述详细,而且大多数说法很有可能确有其事。

“那么,我来给你讲一讲吧,”姨妈芒说,“其他几个孩子经常捉弄、取笑于他。当然,他是一个呆头呆脑的人,我估计他对其他孩子说的话都确信不疑。唉,肯定是的!唉,没错!我父亲告诉我他们曾经对他说玛莎爱上他了,而他竟然相信了!——这个玛莎,嗯,她可是附近这一带的美人儿,年轻人个个都对她垂涎不已。他们假冒玛莎的名义给他写各种各样的情书,约他在各种地方见面——印第安山头、山谷里,或者在某个枯树桩、大树或十字路口见面——噢!各种各样的地方!”她大声说,“就想看看他能否上当!接下来,她是不会露面的,于是,他们就会再给他写信,说她父亲起了疑心,看管得很严!然后,他们告诉他玛莎更喜欢他蓄了胡须的模样!于是,他们就会告诉他,他们专门为他快速增长胡须做好了准备,如果他勤洗脸就能达到目的,并且劝他用染羊毛的深蓝色水洗脸。结果,他就像猴子一样一连几个星期顶着皮肤泛蓝的面孔到处转悠。”

“后来有一天,他做完礼拜后悄悄跟在她的身后,并附耳对她说:‘我会去那儿的。晃动三下灯光,然后尽快出来,我会在那儿等你的!'——哎呀,他的话把她吓得不知所措。‘噢!’她尖叫着,你知道的,她大声呼喊其他的孩子,要求把他带走,‘噢!让他走开!让他离远点!'——她以为他发疯了——当然,这样一来就泄露了秘密。他们只好把如何捉弄他的经历告诉了她。”她平静地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迷惘、失落的微笑背后隐隐透出一丝忧伤和不安。

“不过,我想告诉你,”她神情严肃地说,“人们对你的兰斯舅老爷众说纷纭,但他始终是个诚实正直的人。他的心肠很好,”她低声说着,言语中流露出赞赏的口吻。“他始终乐于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他不会等着别人开口请求相助,绝不会!嗯,有人说当他们从安提塔姆撤军的时候,实际上他的身上背着戴夫·英格拉姆,而不是置其不顾,任由敌人擒获!当然,他的身体很强壮——嗯,壮得就跟一头骡子似的!”她说,“他什么都能经受得住——还有人讲过他长途行军一整天,然后彻夜照顾病人和伤员的事迹。”

她稍停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想他肯定有过许多糟糕的经历,”她说,“我估计他一生都在跟一帮穷人打交道——他们返回的时候,也都承认这一点!嗯,他们可以尽情嘲笑他,但是他们不得不做出公允的评价!吉姆·亚历山大说,你知道,他坦言道,‘嗯,兰斯曾经宣扬过上帝的降临和美好世界的到来,我们有时候会对此嗤之以鼻——但是你听我说,嗯,’他说,‘他始终都在践行自己的说教。如果每个人的心肠都和他一样好,那么他所宣扬的美好世界已经到来了!'”

她又静静地缝了几针,用戴着顶针的手指把针顶了进去,然后手臂猛地一抬就把针拉出来了。

“听着,孩子,我要给你讲一讲,”她轻声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自以为很聪明——但是他们什么都搞不明白。嗯,我想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比兰斯更聪明——我想他们都觉得他长得呆头呆脑——但是你听我说!那些最聪明的人并非知道得最多——我想给你讲一些事情——一些我知道的事情!”她的声音里透出不祥的意味,然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祥地皱紧了眉头,“孩子!孩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称呼的……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解释这一点的——不过,一旦回想起来就会觉得非常奇怪,难道不是吗?”

“什么事?究竟怎么回事?芒姨妈?”他热切地问道。

她转过身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然后低声说:

“很多人都见过他的身影!……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了!……总会有人在某个地方离奇地见到他的身影,”她再次低声说道,“我知道就有十几个人看见过他。”她平静地补充道。她又默默地缝了几针。

“嗯,你听着,”她很快又开口说道,“他们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还是个孩子——噢!我估计他当时有八九岁。我曾听父亲讲过很多次,”她说,“母亲当时也在场,也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就是在那一年结婚的,恰好就是那一年,”她得意地宣布,“嗯,父母亲当时还住在泽布伦,老比尔·乔伊纳也住在那儿。他还没有搬进城,你知道的。噢,几年以后比尔才搬到了利比亚希尔,直至战争结束,父亲才搬去……嗯,不管怎么说,”她说,“当时比尔还住在泽布伦,人们说,在一个礼拜六的早晨。吃过早餐后,全家人都出发前往教堂做礼拜——除了比尔以外,他们都去了,你知道的。我估计他有别的事要做,要么就是想待在家里等待家里人离开……嗯,不管怎么说,”她微笑着,“比尔没有去教堂,但他看着他们离开了,你知道!他看着他们离开了!”她大声说,“他站在门口注视着他们沿着大路走远了——父亲、母亲、萨姆,还有你的舅爷——嗯,不管怎么说,他们走了之后——我估计稍微过了一会儿——比尔走进了厨房。他进去的时候发现堆放羊毛的大盒子敞开着。当然,父亲是加工帽子的,他把厨房里制帽余下的羊毛全部装在那个盒子里——嗯,那个盒子很大,一个成年人伸展四肢躺下后还绰绰有余。当然,这个盒子是一个绝佳的睡觉之所。我记得父亲在礼拜六的中午想打盹时,或者想独自在某处思考时,就会来到这里伸展四肢,躺在羊毛堆里。”

“‘嗯,’比尔心想,‘有谁会来此摆弄这个玩艺儿呢?斐特拉斐特·乔伊纳的昵称。让他们别动那个盒子的,’他走过去把羊毛盒的盖子放了下来——发现他躺在那里!”她粗声大气地说,“他竟然四仰八叉地躺在羊毛盒子里睡着了——哎呀,兰斯,你知道的!兰斯!他就躺在那里!……‘啊哈!’比尔心想,‘这下让我逮着了,不是吗?我刚一转身他就溜掉了,结果爬进这里睡大觉了,而我们还以为他去教堂了。’比尔就是这么想的。‘哼,他想在我面前耍这样的把戏,那他就想错了。我们等着瞧瞧,’比尔心想,‘我们就等着瞧瞧。现在,我不想叫醒他,’比尔说,我会走开让他继续睡觉——不过,等其他人都回来后我会质问他去哪里了。如果他说了实话——如果他承认自己爬进羊毛盒子睡大觉,我就不惩罚他。但是,如果他撒了谎,比尔说,‘我就要痛揍他一番!'”

“所以他就离开了,就让兰斯躺在那里继续睡觉。嗯,然后他就等待其他人的到来,他们很快就从教堂返回了。当然,兰斯也和其他人一起没精打采地回家了。‘兰斯,’比尔说,‘你觉得布道怎么样?'‘噢,’兰斯回答,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很不错,爸爸,不错,’他说。‘不错,真的吗?’比尔问,‘你很喜欢,是不是?'‘噢,嗯,是的!’他说,‘我非常喜欢!'‘嗯,哼,那就好,’比尔说,‘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他说,‘牧师讲了什么内容?’他问。‘那么,嗯,’兰斯开始向他讲述经过——他自始至终都待在教堂里,他把发生的一切都讲了出来,甚至把牧师布道时的神态和讲述的内容全都讲了出来。”

“比尔倾听着,一声未吭。一直等到兰斯讲完,他才看着他摇了摇头。‘兰斯,’他说,‘我希望你能看着我的眼睛。’兰斯照做了,你知道的,他很震惊;他说,‘哎呀,怎么回事,爸爸?发生什么事了?’他问。这时,比尔盯着他摇了摇头。然后说:‘兰斯,兰斯,你如果讲了实话,我就放你一马,如果你对我撒谎,——兰斯,'‘哎呀,不,爸爸,’兰斯说,‘不,我没有撒谎,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说。比尔盯着他说:‘兰斯——你没有去教堂,我发现你在羊毛盒子里睡大觉,这就是你今天早晨干的事。’比尔说,‘哼,你跟我来,’说完就抓住了他的肩膀。‘噢,爸爸,我什么坏事都没干’——说完就哭了起来,‘你别打我,别打我——我没有撒谎——我发誓没有对你撒谎。'‘你跟我来,’比尔说完后拽着他向外走,‘我得好好收拾一下你才行,这样你就不会再撒谎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说,“父亲——我父亲,你的外公——现身了。他走到他们二人中间,拦住了比尔·乔伊纳。当然,父亲当时已经是个大人了。‘且慢,’父亲说,‘你不能这样,’他说,‘你犯了一个错误。你今天不能因为他没去教堂而揍他。'‘嗯,为什么不能?’比尔·乔伊纳说。‘因为,’父亲说,‘他去教堂了。他今天早晨离开家以后始终和我们待在一起。他也倾听了布道,’父亲说,‘他给你讲的都是事实——我敢发誓——因为他一直坐在我旁边。’当然,其他人随后都帮腔了,母亲和萨姆说:‘是的,他讲的都是实话,一点没错。他始终和我们待在一起,如果他溜走的话我们都会发现的。’这样一来,比尔对所有人都很生气,因为他认为大家都联合起来庇护兰斯,以使他免因撒谎而受罚。‘想象一下,’他说,‘我自己的孩子竟然反对我。'‘想象一下,你们竟然联合起来庇护他!哼,你们的行为比他的行为还要恶劣,他说,‘因为你们在教唆、误导他,而且你们——’他对父亲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明白这些道理的,’他说,‘斐特,我没想到,没想到你竟会帮他撒谎。’父亲说,‘不对,’他盯着他的眼睛说,‘不对,父亲,谁也没有帮他撒谎。他并没有撒谎。我们说的都是事实——而且我有证据。'——哼,是吗,难道牧师和在场的所有信徒都见到了他并能证明他在场吗?'——‘嗯,我不清楚你见到的兰斯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说,‘但是不管怎么说,兰斯的确去了教堂。至少,和你在这里见到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人,因为他始终和我们在一起。’接着,比尔盯着他,明白他说的都是事实。他们事后都说比尔一下子陷入了深思之中。

“‘嗯,’他说,‘这就奇怪了!只有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竟然看见了兰斯!'”

她稍停了一下,然后静静地直盯着乔治。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带来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你听我说,”她低声说道。“这种情况并非只有这一次!”

事实上,这件事发生之后,类似的离奇经历越来越多。第一个离奇事件像野火一样迅速燃遍了整个地区:这个孩子在同一时间既出现在羊毛盒子里又出现在两英里外的教堂里的离奇故事很快就尽人皆知了,并且激起了听者的好奇与想象。

而且,在这些事件中,似乎出现了一种毫无例外的做法,公众压根不愿怀疑那些值得怀疑的方面,相反,他们只怀疑那些不容置疑的方面,最终发现一切都可以得到可靠的证实,而且确信无疑!人们很快就认为比尔·乔伊纳亲眼看见男孩的说法理所当然是正确的,或者说“他至少看见了什么——这一点确信无疑,”但是兰斯那天是否真的现身于教堂呢?他是否自始至终都和别的家庭成员待在一起呢?他有没有机会“溜出去”并且不让别人觉察到呢?这些问题只有一个答案——而且得到了众人的证实。他自始至终都在教堂里;牧师、教堂司事、执事、唱诗班成员、会众都亲眼看见过他、和他打过招呼,并且都记得这件事。人们不仅在做礼拜之前看见过他,而且在礼拜之后也看见了。因此,这个事实已经确凿无疑地固定在他们的头脑中了。再没有任何怀疑兰斯不在现场的说法了——因为有人看见过兰斯。

此事过后八个月,人们对这个可怕的离奇故事仍然记忆犹新,他们一旦聚在一起就会谈起这件事,但是不久,又发生了另一桩特别离奇的事件。

在三月末一个寒冷、刺骨的夜晚,乔伊纳家的一位邻居拼命地驾车前往布兰肯舍普的一个镇子,那里距他家两英里。夜幕很快降临了,当时正是冬末那种短暂、灰暗日子的最后时刻。那位名叫罗伯茨的人正驾着他那辆摇摇晃晃的马车沿着坚硬、布满车辙的土路疾速行驶,一匹灰马在前面拉着。他的妻子由于骤感腹部绞痛,此刻正躺在家里的床上,痛楚万分,就等罗伯茨到达小镇帮她解困了。

就在镇外,当这个心急如焚的人正奋力驱赶他的老马快速奔跑时,他遇见了兰斯·乔伊纳。男孩正疲惫不堪地在灰暗灯光下沿着大路从镇上往家赶,根据罗伯茨的讲述,当时兰斯的右肩上扛着一袋沉重的粗面粉并且用一只手扶着。当他驾着破马车从他旁边经过的时候,小男孩半转过身,稍停了一下,仰面看着他,向他打招呼。这个情景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罗伯茨曾无数次见过这个来往于小镇办事的男孩。

在当时的情况下,罗伯茨说他对那个男孩的问候有些漫不经心、敷衍了事,因为他当时很着急、心里非常忧虑,所以没有停车继续前行。但是刚走出十几码远,他又想起了什么,于是来了个急刹车,想要冲身后的男孩大喊,告诉他自己急匆匆的原因并想让男孩顺路到他家去一趟,尽力帮助一下那个饱受折磨的女人,并在那里等着他直至他返回。因此,罗伯茨停下马车,从座位上扭过头来,冲着大路高声喊起来。令他吃惊的是,整条路上空荡荡的。十几码远的男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好像,”罗伯茨说,“大地裂开把他吞掉了一样。”但是就在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看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这样一种解释:

“当时路边有一些树,”他语气柔和地说,“我想,他可能躲在某棵树背后了。天越来越黑了,我心急如焚,于是只好拼命赶路了。”

罗伯茨驱车驶进了小镇,找到了他妻子的妹妹,他是专程来接她的,然后和她一起尽快返回了。但是当他快要到达自己家、驶上满地车辙的小路时,马上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房子完全陷入了黑暗和沉寂之中:没有烟柱,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亮光。他怀着不祥的忧虑走进了房子。他在漆黑的屋子里呼喊着妻子的名字,但却无人应答。接着,他举起了自己带的油灯,走到妻子的床边,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已经死了。

当晚,街坊四邻全都蜂拥至房子里。妇女们清洗着那个女人的尸体,为她穿好了衣服,“把她安放停当”,男人们围坐在火堆旁,用刀子削着木头,讲述着许许多多有关死亡和命运的冗长、离奇之事。由于罗伯茨已经把整个死亡的过程讲述了百余次,此刻,他转向了拉斐特·乔伊纳,此人一听到死讯就携妻子和几个兄弟径直前来了。他说:

“……我本来想让兰斯停下,在这里一直等到我返回,但是我认为,当时幸好没有告诉他——他到这儿的时候她可能已经死了,我估计他看到后会吓坏的。”

拉斐特·乔伊纳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兰斯?”他问。

“嗯,是的,”罗伯茨说,“就在我到达镇上的时候我正巧碰上他回家——我想当时如果不是太匆忙的话,我会让他在那里停下来并等我返回的。”

乔伊纳家的人突然停下了手头削木头的活儿。他们围坐在火堆旁,抬起头,用天真、宁静、期待、痴迷的目光注视着罗伯茨的脸。他突然住嘴了,所有的邻居们也都沉默了,他们的脸上露出某种神秘、幻觉般的不祥预感。

“你是说你去镇上的时候遇上了兰斯?”拉斐特·乔伊纳问。

“嗯,是的,”罗伯茨说,又把当天相遇的情景描述了一遍。

拉斐特·乔伊纳仍然盯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你没有见到兰斯。你碰见的那个人不是兰斯。”

他浑身开始发冷。

“你什么意思?”他问。

“兰斯当时不在那儿,”拉斐特·乔伊纳说,“他一个星期前就去鲁弗斯·亚历山大家了,那里距此有五十英里的路。他今晚就在那里,”拉斐特轻声说道。

罗伯茨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开始发白。他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低声说道:

“是的,是的,现在我明白了。天哪,这就对了,一点没错。”

然后,他告诉他们就在他经过那个男孩之后不一会儿,他好像立刻从他眼前消失了——“就像——就像,”他说,“大地裂开把他吞掉了似的。”

“是这样吗?”他低声问。

“是的,”拉斐特·乔伊纳轻声回答,“是这么回事。”

他不说话了,所有期待、充满恐惧的眼睛开始缓缓地注视那位躺在床上的女人尸体,她躺在那里,双手搭在一起,一副安静、僵硬的样子,不停摇曳的火光照在她那张冰冷、惨白的脸上。

“是的,就是这样,”拉斐特·乔伊纳说,“她那时已经死了,可是在那一刻你并不知道呀,”他补充说,声音里透出一种强烈的胜利感。

就这样,这个心地善良、头脑简单的男孩,自己稀里糊涂地成了人们命运天数的超自然的预兆。人们看见兰斯·乔伊纳,或者更确切地说,看见他的幽灵,出现在黄昏或暮色中的寂寥街头,看见他穿越田野、从树林里出来,看见他在傍晚时分沿一条狭长的小径费力地爬上山——然后突然消失了。通常情况下,这些离奇的事件和人类的活动并没有明显的关联;更多情况下,这些事件要么先于要么同时要么随某种重要情况而来。这种可怕的力量不只局限于他的少年时代。它越来越强、越来越频繁地一直延续到他的成年时代。

因此,一八六二年四月初的一个傍晚,拉斐特·乔伊纳的妻子来到房门口——那座房子建在山顶上,或者一个突出的山崖上,下面有一条小河——她突然看见兰斯正艰难地行走在那条直通房子的陡峭小路上。他穿着沾满泥土、破烂不堪的军装,好像脚部受了伤,蓬头垢面,疲惫至极——“好像,”她说,“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事实上,肯定是这样,因为当时他是弗吉尼亚州杰克逊麾下某军团的一名士兵。

但是直到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推开那扇朝向山腰的房门时,拉斐特·乔伊纳的妻子才真切地认出了他。她激动地转过身,冲屋里的其他人大声报告他到来的消息,就在那一刻,他突然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等她再次看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了;眼前只有黑夜和寂静,她失望地摆着手说:

“哦,主呀!哦,主呀!我们到底碰上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就是她讲述的故事。和以往的事件一样,这个故事证实了一个重大的事件。四月的某一天,在西面两百余里的地方,残酷的夏洛战役在田纳西州已经打响,在那次战役中,乔家的一位弟兄,约翰,死在了沙场上,这个消息直到几星期后才传来。他死的时候,脸被打得稀烂,仰望着苍天。

那么,这些就是姨妈芒讲给乔治的一些故事了。每每当她在夜里讲起这些的时候,炭火在壁炉里闪烁着、炉灰不断塌落,黑夜的狂风在户外怒吼狂啸,极度安静带来的恐惧充满了他的内心——他能听见乔伊纳家族的成员们在百年前的黑暗中得意地交谈时发出的吞噬死亡的上千个声音,能听见群山中失落、孤独的忧伤,不知何故,难以置信地嗅得见——时常且永远如此——嗅得见那种柔和、芬芳的松枝火焰的气息,削木头时发出的刺鼻气味,以及熟透的苹果发出的甘醇、醉人的香味。令人厌恶的是,在这些气味之外经常莫名地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松节油樟脑的气味——这是幼时逝去的那份记忆。那时候,母亲带着两岁的他来到了这个房间——这个温暖的、透着苹果香气的乔伊纳家的房间,还有所有的一切——在外公辞世的头天晚上来看望他。

在曾经失落、孤寂的群山深处,那些失落、孤寂的小路上,他听见乔伊纳们油腔滑调、没精打采的声音。他看见他们在忧伤、静谧的夜晚爬上一座林木繁茂的山峦,然后像鬼魂一样消失在空中;古老战争和战役的可怕预言,那一日埋葬在地下的人们的可怕预言,皆在那一瞬间成了鬼魂和永别!他看见他们身在荒野中的成千座小屋里,身处在比维钦托利维钦托利(Vercingetorix,约前82年—前46年):是高卢阿维尔尼人的部落首领,曾领导高卢对罗马人的统治做最后的反抗。还要遥远、孤独的时代,在黑暗中时常坐在死人旁边注视着夜晚的离去,在半黑之中坐在邻家不幸的房子里,围坐在死神般舞动的柴火跟前,在得意的欲望中通过慢吞吞地说话、用刀子削木头来打发漫漫黑夜,而壁炉里的松枝不停燃烧着,炉灰不停地落下,他们永远讲述着自己命中注定、难以克服的忧伤预言。

姨妈芒透过细密的记忆最终描绘了怎样一幅画面?在男孩的世界观中,乔伊纳家族就像大地一样毫无规矩,就像大自然一样罪恶深重。他们把自己纵情的种子播撒在一个山妇的处女地里,繁衍了一大群子孙,他们要么夭折,要么始终与贫困、愚昧、悲惨这些野蛮的敌人抗争着,直至成年。他们的繁荣与消亡,就像自然界中万物的生与死一样——但是成功的乔伊纳家族要比所有失败者或者堕落者更加优越,他们就像河流一样奔腾不息。其他的部族虽然繁荣发展、盛极一时,但终究衰败,一蹶不振,像最初那样销声匿迹了。只有乔伊纳家族——这些如饥似渴、吞食时间的乔伊纳们——始终存在着,而且不会消亡。

他就属于那个悲惨、疯狂、毁灭的世界,它就像一个牢笼永远无法逃脱。他属于它,甚至连每条血脉、骨髓都属于它,必须把它从头脑中拆开,从血液中提取,从内脏中分解才能备受鼓舞、兴高采烈地进入父亲的世界,进入新的土地、清晨和熠熠生辉的城市——否则就会像一条疯狗般溺水死掉!

在他清晰记忆的最初年月里,乔治感到了那些黄金岁月本身具有的巨大力量。他始终觉得自己即将发现这种力量。在他孩童时代,这种力量一直在他周围,麻木、温柔地向他逼近,他的内心沉浸在无以言表的快乐之中。这种狂喜中的痛苦使他的心灵饱受煎熬,把他的生命撕扯得七零八碎。但是,他的精神深处却充满了一种瞬间释放、即将发现的胜利感——仿佛空中的一堵巨墙会突然显现出来且分崩离析,仿佛一扇巨门会缓慢、彻底地打开,而纯粹、无形的沉默所具有的威严也会随之而来。他从未找到合适的字眼来形容这一切,但是他有成千上万个符咒、祈祷和意象可以用来形容它的一致、形状和意义,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认为自己可以用某种方式转动手,或者扭动腰部,或者做出某种在空中旋转的简单动作(就像孩子们学习解开套环之谜时的动作一样,或者像开锁专家那样通过用指尖转动旋钮来感受里面的轴承发出的轻微动静,然后立即找到开锁的密码)——通过手指的这种转动,他会发现那个神秘世界迷失的部分,并且立即穿越那扇开启的大门。

他还有别的诵词和咒语,可以揭示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因此,在长达十年甚至更久的一段时期里,他几乎做每件事情都有一个符咒。他经过某个街区时会屏住呼吸,从学校跑下山时呼吸四次,经过建筑物时会触摸墙上的每块水泥砖,而且还要触摸台阶升高处的尾砖两次,如果没有触摸两次,他会返回再重新触摸一遍墙壁。

礼拜日时,他总会做第二件事:他从不在礼拜日做第一件事。从星期六的午夜到星期一的午夜,他整天只做自己想到的第二件事,而不是第一件。如果在礼拜日的早晨醒来,翻身向左想下床时,他会再翻回来从右边下床。如果他先穿了右脚的袜子,他会把它脱下来,然后穿上左脚的袜子。如果他开始最想系这条领带,他会把它放下来,打上另外一条。

礼拜日的一整天就是这样度过的。这一天,他在每个行为和举动中都会做第二件事,而不是首先想到的事情。但是当午夜再次来临时,他会同样狂热、迷信地做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如果在某个细节上没有做到这一点,他就会闷闷不乐、惴惴不安、心神不宁,仿佛所有不幸的魔鬼都开始跟他作对,对他造成伤害。

这些咒语、诵词、符咒和强迫变得愈来愈强烈,最后相互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复杂、混乱的网。有时候,他所做的每件事都会受到这些咒语的控制——不仅体现在触摸墙砖、屏住呼吸从学校跑下山、通过每次呼吸时走过的均匀距离来测定街区的长度、每大步跨过四块地砖来测量人行道上的地砖,甚至连他沿街走路的方式、选择左侧还是右侧、不得不停下观望的地点、即使他极想驻足观望时却毅然大步跨过的地点、舅舅果园里的树木——他经常爬这些树,到后来,他每天要爬某棵大树四次,并且仅用四下就爬上树干。

这个神秘的数字“四”会在他扔球或者准备用拉丁语吟唱圣歌时加以采用,或者当他用第一人称过去时的虚拟语气念希腊文παιδεσω,或者用第一人称主动态念θηκα时,他会连说四遍。当他清洗脖子和车子的时候,或者坐在桌旁劈引火棍时(会用四斧子劈成一根)或者添煤的时候(会用四铲煤装满煤斗)也是如此。

还有些日子他会强迫自己只观察人们脸上的某一个部位。星期一他会观察人们的鼻子,星期二注视他们的牙齿,星期三凝视他们的眼睛,星期四观察他们的双手,星期五注意他们的脚,星期六则对他们眉毛形态沉思冥想,礼拜日只会观察他想到的第二个部位——当想起脚的时候他会观察眼睛,想到眼睛的时候会注意牙齿,当第一眼看到鼻子时就会去看额头。他如此疯狂、一丝不苟地热衷于观察别人,粗鲁地凝视人们的牙齿、双手或者眉毛,有时候会惹得他们投来不安、恼火的眼神,以为他看到了他们外表上的什么缺陷,有时候会摇摇头,在擦肩而过时愤怒地咕哝几句。

晚上,他会用四字一句的方式作祷告——不知何故,四、八、十六、三十二都是他认为有魔力的重要数字。他会用四乘四的方式吟唱第一组祷告词,直至祷告中(他自己在头脑中用四乘四的方式编造而成)的所有字词和意义全部丧失为止,他只追求圣歌的格律和行数,所以他吟唱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祷告词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总会嘟囔十六遍。如果他没能做到或者对自己的计数有所怀疑时,他会在上床之后坐卧不安,于是会立即起身并再次双膝跪倒,不管天气多么寒冷、严酷,不管他身体的感受如何,他绝不会停下来,直至数字完整、自己满意为止,而且还要再加十六句作为惩罚。对他来说,这种感受并非出于虔诚,也不是因为上帝或者出于尊敬和宗教的原因;这只是一种迷信般的神秘,是对某些具有神奇魅力的数字的笃信,他坚信只有这样做才能带来好运。

就这样,每天晚上他都会准时向“这些”神秘的权威表示敬意,就是为了使自己能得到“它们的”眷顾,确保“它们”不会抛弃他,使“它们”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不与他作对,“它们”——不朽而神秘的“它们”是不会让我们安宁的——这样就会照顾他、守护他,使他出人头地,战胜邪恶的敌人,引导他走向荣耀、爱情和成功,把他带到那扇伟大的门口,带到生命巨大、可以启合的神秘墙边——那个固有的、难以形容的快乐世界,它是如此靠近,近得如此奇怪、神秘、难以忍受,在任何时候他都能找得到,他的生命为之奋斗不息。

一天,一支马戏团来到了镇上,男孩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两个形象。这两个形象在他的童年时期经常出现,但是现在第一次迅速、神奇地重叠在了一起。这两个形象就是马戏团和他父亲的土地。

他心想自己加入了一个马戏团,跟随马戏团到全国各地去演出。那时候正值春季:马戏团从新英格兰开始演出。随着夏季和秋季的到来,他们先一路朝西行进,然后又南下演出。在他的幻想中,每一件事情、每一张脸、每个人的声音和每一种境遇,都像生活一样逼真。他名义上的职务是售票,不过在这种小型的演出中,每个人都身兼数职:所以,他也帮着搭拆帐篷,每到一个新的地点,他就会和当地的商贩、农民讨价还价,购买新鲜食物。在这份差使中他逐渐变得精明起来,他这个山里娃在做生意方面与生俱有的、精明、隐蔽的才干在这份差使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能以最低的价格买来质量最好、最新鲜的肉和蔬菜。马戏团的人长得结实而苛刻,他们经常具有旺盛的食欲,从来不接受质量较次的食物,他们食量惊人,事事都要求最好。

通常,马戏团总会在凌晨天亮之前到达一座新的市镇。他会立刻来到镇上,走上市场,或者走在前来镇上观看马戏的农民之间。他感到并看见了纯净的曙光,听见了最早飞出来的鸟儿发出的悦耳、急促的鸣叫。猛然间,他的胸中充满了陌生市镇、陌生人们的泥土与清晨的气息:他行走在农民的货车之间,就地和他们做生意——大车上芳香的干草堆里码放的乡下甜瓜,用干净的湿布包着的一块块奶酪,上面还落着清晨的露珠、泛着黎明时分的星光,盛在巨大的、有些发瘪的铁桶里的鲜牛奶正泛着泡沫,他购买的十几打、上百打刚下的鸡蛋,还有几十只、几十只购进的身上黏乎乎的鸡雏,那些粗糙的乡下大车上全都堆满了丰盛的水果蔬菜——有一把把嫩绿的大葱,又沉又大、熟透了的鲜红番茄,叶子清香、和芹菜一样鲜脆的莴笋,刚去了豆荚的新鲜豌豆,新鲜的青豆角,有沾有少许肥沃泥土的土豆,有发出浓郁酒香的苹果、桃子、樱桃,还有一堆堆绿莹莹、湿漉漉的玉米,外皮发黑的自制火腿和熏肉等。

市场开市之后,他就和卖肉的小贩讨价还价;买下他们最好的几块肉。他们会用挑剔的手指拿起大块大块的烤肉,他们会端来一盆盆新鲜的香肠,他们会用长长的手掌拍打着牛腰肉和猪腰肉。他会赶着一辆装满肉和蔬菜的货车返回马戏团。

在马戏团的场地上,人们都已经热火朝天地忙碌开了。他可以听见大锤子在楔进土里的桩子上发出的奇妙、匀称的敲打声,人们骑着动物走向水边时的喊叫声,高头大马拉车时发出的缓慢叮当声,货车从马戏团的平板车上驶下时发出的沉重的隆隆声。此刻,用餐大帐已经搭起来了。他一到,便看见厨师早已在炉灶旁边忙碌开了,长条桌摆在帐篷下面,配着一排排板凳,上面摆着铁皮盘子和杯子。空气中传来黄褐色的浓咖啡发出的强烈、刺鼻的气味,以及荞麦糊的香味。

接着,马戏团里的人就会走进来吃早餐。他们吃的食物就和他们生活的那个环境一样富于男子气概、充满了香味:它属于褪色的帐篷下面那个温暖的世界,属于动物洁净而有益健康的气味,还有他们这些流浪者生活的这片异域他乡所具有那种温和、美妙、奔放不拘的特质。在这里,只要你有需要,总会有极其丰富、难以置信的大量供应,全都是金黄色、深褐色的美食。他们吃着一摞摞热气腾腾、浸满黄油的荞麦饼,他们可以尽情地挥动手臂从餐桌上堆放的一块块黄油中任意切下一片来,然后乐意的话,再配上一丝丝浓厚的黑色糖浆或者糖枫汁。

他们吃大块的排骨当早餐,那是从煎锅里刚取出来的滚热的排骨,上面沾满了洋葱丝。他们会把整个西瓜吃掉,嘴里塞满了鲜红的瓜瓢,还会吃一片片的熏肉,一大盘一大盘的煎蛋或小牛脑炒蛋;他们不时从餐桌上堆放的水果中随意取一个吃起来:有李子、桃子、苹果,还有樱桃、葡萄、橘子和香蕉。他们有大罐的稠奶油,可以随心所欲地浇在食物上,他们还用大杯味道浓烈的咖啡消除他们的饥渴。

中午的一餐,他们总会饥饿不堪、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一面皱着眉头、一面痉挛地活动着咽喉。他们吃着大块脆皮的烤牛肉,在肉汁里浸成了黄褐色,又嫩又酥;还有一块块滚热的嫩猪肉,外圈有一道香喷喷的肥肉;还有白煮的鲜嫩童子鸡,那些贪婪的嘴巴只要一口就能吃光;十二磅罐焖牛肉,加上新鲜的胡萝卜、洋葱、竹笋、嫩土豆,还有各种时令蔬菜,全都搁在锅里,一焖就是好几个小时。烤熟的大玉米棒,热气腾腾,犹如木柴堆似的摞在两英尺长的盘子里,西红柿切成了厚片,夹上了黄秋葵和豆煮玉米,以及生洋葱。豆泥搅拌得像奶油一样,新上市的胡萝卜、圆萝卜,用黄油烹制的新鲜豌豆,肥硕的菜豆配上喷香的大块白煮肉。此外,他们还能吃到当地能提供的各种时令新鲜水果:有脆皮的苹果、桃子和樱桃热馅饼,上面撒着肉桂,各式各样的布丁和蛋糕,还有几英寸厚、凸起的果馅饼。

这样,马戏团横穿美国,从一个市镇到另一个市镇,从一州到另一州。一路上从缅因州吃到西部的各大平原,沿着哈德逊河和密西西比河吃下去,再由北向南一路吃过大草原。

他的思绪飞过这片海洋似的土地和幻景,想起了父亲的土地,想起了他的红色大谷仓,想起了那份清晰的亲切感,想起了那份挥之不去的陌生感,还有那份迷人的悲情之美。他想起了海港的气息,想起了海洋、城市、轮船的传说,想起了红苹果的醇香和红棕色的土壤,想起了舒适的、饱经风雨的房屋及其充满诗意、难以形容的狂喜心情。

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清晨,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直勾勾地仰望着闪烁的晨星。起初,他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何故,马戏团的火车在乡野之中停下了。他可以听见机车无精打采、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人们在黑暗中发出的奇怪的嗓音,马儿在车上偶尔的踩踏声,以及他周围大地的那种凝神注意、充满活力的宁静。

他一骨碌从帆布堆上爬了起来。那时候天刚破晓,东方的天空已经透出了第一缕微光,天空渐渐发白,亮光悄然升入天空,逐渐吞噬了那里的星星。火车停在一条小河旁,小河在铁轨下方疾速地流淌着。此刻,他明白了,起初他以为的那种沉默之声,其实只是河水迅疾流动发出的乐声。

前一天夜里下过雨,此刻,河水中散发出泥土等沉积物具有的那种洁净、宜人的气息。他看见小河两岸斜伸出去的那些小桦树透出柔和、洁白的微光。他看见河对岸那条蜿蜒向前的白色大道。在大道的后面,在大道的两侧有一片果园,围着一道长满地衣的石墙。天色渐亮起来,大地及其轮廓异常分明地显露出来了。他看见长满地衣、形状破损、古朴的岩石,犁过的地里肥沃的土壤,他看见一切都井井有条,简朴干净,植物茂盛,一片葱茏。这是一块围有栅栏的土地,和某个人的心灵一样广大,但却不及他的欲望强烈。他回到了这里,就像一名水手回到了一个小小的封闭港,就像一个人,在欲望的驱使下四处流浪,最后疲惫不堪地回家一样。

他立刻认出了那片土地。他知道自己终于走进父亲的土地了。这儿就是他的家园,在他熟睡的时候又在浮现在了眼前,犹如一场被遗忘的梦境。这儿就是他的欲望所在,是他父亲的乡野,是他精神栖居的土地。他对这片景色十分熟悉,他毫无理由、无可怀疑、无可争辩地清楚,家就在不足三英里的地方。

他马上站起身,跳到了地面上,他清楚自己要去哪儿。沿着铁轨的方向,他可以看见扳闸员手里的提灯摇晃、跳动着。列车已经开动了,铃声不停地响着,沉重的车厢从他眼前隆隆驶过。他开始顺着铁轨往回走,因为他知道,在不到一英里处,在河水汹涌地溢过泄水闸边缘的地方,有一座桥。等他走到桥边时,晨光更加明亮了,磨坊的红色旧砖墙醒目地呈现在眼前,矗立在闪闪发亮的河水边。

他穿过小桥,顺着大道向左转弯,大道从那儿离开了那条河,穿过田野和黑沉沉的树林——黑沉沉的树林边缘都是冷杉和松树,还有一些气质高贵的枫树,里面夹杂着枝干光滑的桦树。刺耳的弹击声,林地里鸟兽一掠而过的响声,打破了寂静。此时,林中响起了清脆的鸟声、动物野蛮的吼叫。它们就是晶亮的水滴、闪耀的金块。

他沿着那条大道向前走去。他知道父亲家族成员的房子就隐蔽在那里。像一场梦中预兆的那样,就藏在那条大道旁。最后,他在大道的一个拐弯处转过了身,离开了那片林地,经过了一些树篱。随后,他看见了坐落在山腰上的那所白色老房子,在幽暗的树木掩蔽下,显得整洁而阴凉。一缕清晨的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接着,他转身走进了那条直通房屋的道路。这时,一位身体强壮的老人的高大身躯开始出现在拐角处,他的一只大手里预言式地拿着一块熏火腿。男孩看见那个老人后,大声地问候了一句。老人也高声向他致意,洪亮的声音响彻大地。接着,老人放下火腿,蹒跚地走上前来欢迎他。他们在那条道路的中间相遇,老人使劲拥抱着他,他们想要开口说活,但却说不出来。他们再次拥抱着。就在这一瞬间,所有孤独带来的痛苦、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折磨,就像一只闪亮玻璃杯上结的霜一样被冲洗掉了。

这时候,有两个年轻人也从房子里奔了出来,跑下大路来欢迎他。他们都是身体结实有力的小伙子,就和他父亲一样。已经开始显露出他们父亲具有的那种高大、魁梧、追求感官享受的明显的迹象。他们一眼就认出了男孩。在这个瞬间,他被他们强大的活力给吞没了,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了房子。他们吃早餐的时候,他边吃边向他们讲述自己随马戏团到处演出的经历。他们能够领会他想表达却表达不出的意思。他们充满爱意地围坐在他身边,在他的盘子里放满了可口的美食。

这就是那个关于马戏团和他父亲土地的双重形象。当他站在那儿观看马戏表演时,这个双重形象马上就融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整体,在他的记忆里闪闪放光。这样,在他从未踏上父亲的土地之前,他第一次来到了父亲的土地上。

就这样,日复一日,在男孩紧绷、杂乱的生活之网里,这两个部分相互接触却从不结合,从不会发生冲突,从不会分开、重合聚合,也从不会再次交织在一起。首先浮上心头的是一百年前那些古老、神秘的记忆:难忘的人们和群山之中逝去了的声音;蔑视时间的乔伊纳家族的昔日世界和萦绕在群山之上的忧伤情绪。接着,他的灵魂越过群山、越过故去的岁月和忧伤,开始在他父亲和他父亲的土地上绽放出光芒;他一想起父亲就会感到温暖,炽热的血液在脉搏中悸动,他越过一切屏障,在群山之外的地方,在北方,在一块崭新的土地上,他看见了一幅金色未来的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