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深山家园
十五岁的那个冬天,每逢周日和下午放学,乔治常常和他舅舅去小镇旁边的山上,也会到另一头的海湾和山谷散步。舅舅的身上总有一种疯狂的状态,这些年在玛格的束缚下,这种疯狂变得更尖锐、更强烈,使他情绪激动而狂暴,所以有时候他会在狂怒中浑身发抖,不得不走出家门,让他饱受折磨的心灵平静下来。每每在这样的时候,马克·乔伊纳就会憎恨自己的生活和周围的一切,就会外出寻找群山带来的那份苍凉。在深山里,在凄冷的寒风中,他的精神会奇特、彻底地得到宣泄,而在别处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这种远行使这个少年的精神上有了一种孤独、苍凉、狂野的快感,同时也有了一种强烈、集中的欲望,以及他以前从不知晓的一种极其强烈的感官意象。此外,在这些苍凉的群山之外,他看见了伟大的世界,感受到这些相似的对手之间巨大、激烈的冲突,以及这些分散的力量在所有生者的生活中所引起的永久冲突——不停地流浪,然后重归大地。他以前从未有过此种感受。
对于这种相互矛盾、令人费解的一致性,他有一种狂热、无言、适宜的感受。那种强烈冲突中奇特、痛苦的和谐,家庭和渴望、出走和归来这种二元对立、相互冲突的力量之间令人痛苦的统一都使他的精神饱受折磨,他以往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伟大的森林呼唤他不断前行,他的胸中充满了无穷的渴望,想要探索森林无限的神秘和所有荣耀、权力、胜利、女性之爱、神奇的财富、欢乐的新大陆、河流、平原、山峦,以及闪光之城无尚的荣耀。每当想起房门和篱笆,想起一盏灯,一扇窗,一种信仰、肉体和一份纯洁、持久的爱情,他就能感受到夜晚带来的那份强烈、平静的喜悦。
冬日里,群山透出一种无情、恶魔般的原始喜悦,就像神奇、金黄的四月,以自己奇特、狂野的方式令人难以忘怀。在春天或者魔法般迷人、困倦的盛夏,总有一种遥远、孤独的东西萦绕心头,带着狂喜和悲伤、孤寂和荒凉,以及某种日渐迫近的巨大幸福带来的无限喜悦。它就是一个牛铃,在风中慵懒、遥远、断断续续地回响着,仿佛从遥远的山谷隐隐传来;远去列车的汽笛声渐行渐弱,它奔向东方,奔向大海,穿过南方葱绿的山谷,奔向城市;一片云影掠过绿茵茵的旷野,周围寂静而充满生机,数以万计的生命体正窸窸窣窣地漫弹轻奏,隐蔽在他周围的草丛中。
他会和舅舅不辞辛苦地爬上山的一侧,有时大步迈过布满车辙、土块丛生、因霜冻结的山路,有时会像探险家一样,大胆、狂野、欢快地摸索着下山的路,在冬日又干又脆的灌木丛中披荆斩棘辟路前行,脚下传来干树枝的断裂声、经年枯叶的噼啪声以及褐色松针发出的声音,这些富有弹性、床垫般厚实的物质是上百个年头沉积的见证。
同时,在他们周围,那些粗犷、朴实、熟悉、令人难忘的高大树木和险峭山侧高高地矗立着,显得可怖而单调,就像远处不停怒吼的劲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显得无情、狂野而孤独。
他们头顶的天空狂暴而阴沉——有时,这种恶劣、粗野、灰蒙蒙的天空低低地掠过山巅的边缘,好像云雾构成的碎布在快速移动;有时天空阴沉而灰暗,显得不安而狂躁;有时天空会出现狂热、苍白的碎片,在阳光照耀下形成向西倾斜的红色条带和奇妙、奔放的金黄色图案——太阳高挂在天空,永远带着一成不变的野蛮和难言的痛苦和悲伤,带着狂热欲望的狂喜,带着孤独的痛苦,带着欢腾喜悦的精神,它就和狂风一样,显得欢快、疯狂、凶猛、孤独,因其狂暴、无形的逃离而神魂颠倒,疯狂地扑向凄冷、广袤的大地,它似乎是他所感受到的欢乐、悲伤、狂热欲望的真正精神所在。
当他们艰难地行走在岩石丛生的小径上,或冲过冬季的杂草,或大步沿着坚硬的、崎岖不平的山路行走,或爬上寂寥、没有树木、光秃秃的山顶时,那风会突然猛烈地吹向他们,带着狂野的气息吹向他,让他感受到它的精神。他把它大口吸进肺里,胸部开始作痛,他感到自己时而高翔,时而俯冲,时而像恶魔一般狂吼,时而飞奔,任由自己在风中海阔天空地幻想,最后发现自己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小镇上五金店主的外甥,只是这个巨大的、人头攒动的尘世上的一个无名小卒,即使他胆敢说出他那卑微的梦想,那些年长的人也会觉得滑稽可笑。
不。在这强大的狂风中他感到心醉神迷,他会马上欢欣得意地面对这些由现实、年龄、前景、处境所构成的该死的、势不可当的事实。他不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了。他是这个庞大的世界的霸主,他就像一个征服者,正站在山顶俯视自己的家乡。萦绕不绝的嗡嗡声和这个地球上辉煌之城传来的遥远的低语声,并非来自那个狭小、荒凉的小镇,然后从伟大的内心发出,消失在偏远、孤寂的群山之中,而是来自这个世界的中心,他正带着自信和胜利的喜悦眺望着自己的领地,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自己渴望的一切都属于他。
他威风凛凛地坐在狂风富有野性的脊背上,这狂风远比他座下那匹骏马更加狂野、更加凶悍、更加所向无敌,他会无条件地将世界诸国据为己有、毫无羁束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在黑暗中扑向高山、江河、平原、城市,掠过屋顶、高墙、门户,进入千家万户,迅速洞悉万物,然后在黑暗中、在某个偏僻的、无人知晓的地方与某个像地球一样慷慨、狂野、神秘的女人同眠共枕。全世界的荣誉盛名、最大的成功、游行的快乐、异域国度的神奇、未知却诱人的美食、冒险和爱情带来的无上快乐与幸福——这一切都将属于他:逃离、风暴、流浪、大海、海上来来往往且孤傲的船只、地球上最大的种植园,还有自信和令人安慰的回赠——篱笆、房门、高墙、屋顶,还有单独的面孔和爱的家园。
但是突然间,这些狂野的噩梦消失不见了,因为他会再次听见舅舅的声音,看见他憔悴的身影怒气冲冲,看见他愤怒的眼睛,听见他颤抖而沙哑的诅咒声;马克·乔伊纳站在山顶,俯视着他童年时期的小城,讲述着那些令他饱受折磨的往事。有时候他会讲述他和玛格共同度过的生活,玛格是他年轻时获得慰藉、爱情、平静的希望,但是现在只有痛苦和仇恨。他的思绪再次摸回到更加久远、深埋的痛苦之中。这一天,他们站在那儿,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他看着乔治,迎着扑面而来的风,突然在这高高的山顶把他长久以来的积怨倾诉了出来,开始数落自己的悲惨命运、谴责起他父亲来。他讲述着他对父亲一生的仇恨和厌恶,讲述着他年轻时无尽的苦难,即使在五十年后的今天,这种苦难仍然令他痛苦不已。
“每次当我那些不幸的兄弟姐妹降生时,”他的嗓音沙哑、颤抖,充满了仇恨,少年听后不禁心生恐惧,“我诅咒他——诅咒上帝给予他生命!但他们还是降生了!”他低声说,眼睛里闪着怒光,声音颤抖着,几乎像是在哭泣,“一年接着一年,在他盲目的、不断增长的罪恶欲望中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降生了——降生在一个几乎无法遮风挡雨的屋子里——一个可耻的、摇摇欲坠的地方,”
他吼叫着,“在那个地方我们三个大些的睡在一张床上,而那些年龄小的、体弱的、最无助的孩子要是有一块烂草垫就算有福气了!每天早上醒来,我们的肚子都会饿得发痛!发痛啊!”他吼叫着,“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饥饿啊!——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他大喊道,声音里突然透出一股极大的柔情,“但愿我过去所受的苦难你永远也不要遭受!——我们在晚上睡觉时经常饿着肚子——噢,经常!经常!经常!”他不耐烦地挥着手,“就像焦躁不安的动物那样挣扎着睡觉——腹中塞满了令人难受的面包——肚子因肥油和野菜而胀得鼓鼓的,而你尊敬的外公……少校!……少校!”他冷笑着,憔悴的面容突然扭曲着,显出古怪的表情,接着强作欢颜地讥笑道:
“好了,我的孩子,”他迅速用一种更加平静、体谅、容忍的口吻说,“毫无疑问,你经常听到你那个好心的姨妈芒愚蠢、兴致勃勃地谈起她的性生活,”他咂了咂,颇有兴味地说出了这句可怕的话,“说起那位道德楷模来——那位尊贵的阁下,少校!”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然后又轻蔑地笑了笑,“或许,作为一个小孩子,你已在自己的想象中勾画了那位杰出绅士的模样了,他是一个极其浪漫的人!……嗯,我的孩子,”他像鸟儿一样敏捷地扭头看着少年,“我给你讲一讲这个尊贵之人的一些往事吧,以免你被他贵族般的威严假象所误导。他是一位自封的少校,是一群来自深山老林的志愿者军团里的少校,这些人没什么好讲的,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只有一点,他们没有他识的字多!……你是他的后代,这是事实,”他冷静且从容不迫地说,“具有好战的血统——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当过准将——没有,甚至连少校都没有当过,”他冷笑道,“据我所知他们获得的正儿八经的最高军衔就是下士——那位自豪、尊贵的军官就是少校的亲弟弟——当然了,我的孩子,我说的就是你的舅爷,兰斯·乔伊纳!”
“兰斯!兰斯!”说到这儿,他面容扭曲着说,“上帝啊!多么了不起的名字!难怪他能战胜恐惧,使扬基佬心惊胆战!……全面进攻时,他们只要一看见他就会吓得呆若木鸡!就连他的气味也会让普通人生畏,惊愕不已——当然,”他不无讽刺地说,“我指的是普通、卑贱之人,你知道,无论是你舅爷还是他弟弟——神圣的兰斯,或者我所知的任何乔伊纳家族的人,”他嘲弄地说,“都不是普通人。我们自己也承认这一点。我的孩子,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和别人不同,是上帝的杰作,是圣神降临时的创造物,我们出生时漫天尽是绚丽的云彩。”他冷笑道,“当然,现在你肯定已经发现,我们拥有担当先知、信使、神祇使者的独特特权——来证明上帝和人类的交流方式——来揭示上帝旨意的神秘运作方式,揭示出宇宙中那些在别人看来既神秘又深奥的事情,他们不像我们经受了命运的洗涤。”
“不过尽管如此,”他接着说,突然从狂怒变得宽容、平静、谦卑,这种变化令人惊讶,“我对你可敬的舅爷的勇猛坚信不疑。是的,先生!”他继续说,“我听说他有百步穿杨的神威,常使他的子弹插上福音的翅膀,使之百发百中!……哎呀,我亲爱的孩子,”孩子的舅舅喊道,“他就像一个恶棍劈开了对方的头骨!他露着圣洁仁慈的微笑使他们脑浆迸裂,在他们断气时高唱和撒那!他的谋杀行为具有神圣的意义,他们在自己的血泊里挣扎时,他就像一位仁慈的天使,带给他们不朽的生命和永久的幸福,而这一切需要他们用自己人间卑微、短暂的生命来交换,他会在亲切和仁爱中带走他们尘世的肉体。他会让子弹穿过他们的心脏,向他们允诺世界末日的所有祝福,如此温柔的祝福让他们喜极而泣,临死前还亲吻着他们救赎者的手!……”
“是的,”他平静地说,“你舅爷的英勇或虔诚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的孩子,他的地位是卑微的——他从来没有获得比下士更高的军衔!在那场战役中还有其他英勇善战的人——但他们都是一些无名之辈!你的舅爷约翰,一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战死在夏洛的血腥战场上了……还有你的很多亲戚,他们都参加了战斗,有的战死沙场、有的负伤流血,要么死去,要么在战争中幸存下来——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我亲爱的孩子,是少校!……只有一位少校!”他痛心地说,“只有你可敬的外公是一位少校!”
随后,在冬日渐渐暗淡的阳光里,他在小镇上方的山巅驻留了片刻,他憔悴的脸上透出寂寞的神色,眺望着远方,沉浸在冬日斜阳的余晖中,沉浸在西山模糊、孤寂的景色中,他自己就降生在那些群山深处。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低而悲伤,冷静而痛苦。不知何故,他的声音中包含着一种奇妙、遥远、令人难忘的意味,就像来自某个遥远地方的魔术——那个遥远的地方就像他面对的那些群山遥远、孤寂、空灵而难忘。
“那位少校,”他平静地说,“我尊敬的父亲——拉斐特·乔伊纳少校!——是一群乡巴佬军团的少校,是桑迪马什地区的军事首领,是泽布伦县和平客·贝兹的波拿巴·拿破仑,是修补煎锅豁口的战略家,是地方志愿军中的卑微下士,曾在城外四英里处的滨河路上发动了一次伟大的军事行动,”他冷笑道,“在那儿,他冲两个偷窃谢尔曼将军战马的盗贼开了两枪——除了使他们逃得更快外别无他果!……那个少校!”他阴阳怪气地提高了嗓门,沙哑而激昂,“那个具有大师级才华、万事难不倒的天才——却无法保证橱柜里的食物吃上一周!”说到这儿,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哎呀,我亲爱的孩子!”他的舅舅说,“他可以旁征博引地一连说上好几个小时——噢!的确是旁征博引!”他嘲笑地吼道,“谈论着罗马时代下水沟渠的优点和完美,而当时我们头上的屋顶像个筛网,雨水直往下灌!……狮身人面像的秘密,尼罗河的源头,女妖吟唱的歌曲,上帝降临大地、世界末日到来的精确年、月、星期、日、小时、秒,连同所有赐予我们的,尤其是赐予他最为宠幸的子民——少校的判决、处罚、奖励和头衔,”男孩的舅舅嘲笑道,“噢,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亲爱的孩子,他知道所有这一切!地球上没有奥秘,永恒、不朽的太空没有秘密,埋藏、沉没于大海之中的生命没什么可怕的,就连遥远、无垠的恒星宇宙在那个伟大的头脑看来也没有什么未知的神奇。他会向任何一位耐心倾听的人揭示出一切!……”
“与此同时,”他的舅舅大声说着,“我们像狗一样地生活着,鼻子拱进土里寻找聊以充饥的野草,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感到饥饿,狼吞虎咽地把从路边的树篱中采来的野果吞下肚去,找到一个被人遗漏的玉米,就会紧紧地抱在怀里匆忙回家,好像我们抢劫了迈达斯的金粮仓,而少校——少校——被他的后代簇拥着,最小的孩子身穿破衣烂衫在他的脚下爬动着,而这位伟人却诗兴大发,其伟大的灵魂并未受他周围世俗苦难的沾染,他坐在自己的王座上正在写诗作赋,”他的舅舅嘲笑地说,“写给他梦中的女神。‘我女神的青丝!'”他嘲弄地大声喊道,“‘我女神的青丝!'”过了片刻,他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怪相,一条腿痉挛似的跺着地说——“噢,崇高!崇高!”他拖长声音嘶哑地吼道,“看着他沉醉在诗意的幻想中——反复咀嚼着灵感和铅笔磨秃的笔尖——他朦胧的眼睛转向远处的群山——慢慢地用丰满白皙的手指抚摸着他浓密的胡须,他以那双手为豪!”他的舅舅冷笑道,“穿着他最好的黑色细毛西装,白衬衣,而她——那位贫穷、富有耐心、忠诚的女人——一生从未穿过一件从商店里买来的衣服——怀着一份挚爱为她的夫君洗衣、上浆、料理一切……”
“我亲爱的孩子,”很快他接着说道,声音变得十分沙哑、微弱、颤抖,几乎比耳语的声音高不了多少,“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他说,“但愿你一生永远都没有痛苦、疯狂、绝望,没有可怕的灵魂摧残,没有我对我父亲的那种仇恨、厌恶和反感——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这种感受毒害了我年少时的生活!——噢!他坐在那里,自鸣得意,养尊处优,得意扬扬,自以为是,油腔滑调,有气无力的声音中透着无限的自我满足,对自己说出的那些该死的双关谐语、玩笑、巧妙的反驳乐得大笑,在他所做过的一切事中——见过的、做过的、思考过的、感受到的、品尝过的,或者相信的——会找到永不满足的喜悦——当我们其他人都在挨饿时——他却极其自负地坐在那里赋诗作词,寄怀于他心中女神的乌发——他女神的乌发——然而她那位可怜的女人——那个贫穷、已故、被人遗忘、没得到颂扬的受难者,我那位可敬的母亲,”他破着嗓子喊道,“却干着黑奴干的苦役,而他却穿着讲究的衣服坐在那里写诗——在某种程度上他靠我们生活,而我们在艰难度日,”他痛苦地说,“她几乎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擦擦洗洗,缝缝补补,——在根本无米下炊的时候还要为一家人做饭——而且还要屈服于那个假装神圣、该死的好色之徒的兽欲——整天不辞辛苦地劳作着,即使到了我们出生的那一刻仍在忙碌着——直到我们呱呱落地——她还得弯腰擦洗我们的身体……所以,我一见到他,一见到他威严的胡须,厚厚的嘴唇,细白的双手,细毛西装,油腔滑调的声音,愉快的笑声,自以为是,极强的自负,他那狭隘、爱慕虚荣、灵活、卑微灵魂中的粗野残暴,我就会恨他,难道这很奇怪吗?——唉,去他妈的,”少年的舅舅低声吼道,“我希望我能用自己的双手扼住他那肥胖的喉咙,虽然我的血液、骨头、身体是他所赐,虽然他可能是我的生身之父——噢!”他大声吼道,“该死的,毋庸置疑,他就是我的生身之父!”
很快,他憔悴的面容与西面的山峦融为了一体,在晚霞中显得那么辽远、专注、寂寞,夕阳渐渐西沉,最后消失在冬日的暮色中。
“少校!”最后他平静、低声地说,“毫无疑问,你善良的姨妈芒肯定讲过少校的故事——讲起过他的博学和智慧,他英明的、一贯正确的判断,他细白的手和细毛西装,他纯洁的道德;他从不说亵渎的话,也不允许家里有一滴酒——要是他知道你父亲好酒的话,他是绝不会让你母亲嫁给他的。那个在道德、美德、纯洁和行为举止方面堪称楷模的人——那个果断、完美的权威法官和批评家!——噢,我亲爱的孩子!”他轻蔑沙哑地笑着,低声吼道,“她是一个女人——所以被她的感情左右着;一个女人——所以对逻辑、生活中的迹象、有序的理性法则视而不见;一个女人——所以在她内心深处是保守的,是习俗和规则的奴隶;一个女人——因此既谨小慎微又盲目崇拜;一个女人——所以会对自己的住所心存恐惧;一个女人——因此最痛恨反叛和新异之事,痛恨变化,痛恨直白的真理,崇尚迷信破除——不管这一切多么残酷,多么虚假,多么可耻。噢!她是一个女人,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什么也不知道!”少年的舅舅嘲笑道,“我亲爱的孩子,我相信她已经给你讲过她父亲的智慧、学识和完美优雅的谈吐了……呸!”他冷笑道,“他的那点知识真是太微不足道了——常读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学来的都是一些骗人的应急疗方——那些都有可能是某个江湖郎中传授给他的,还有那些迷信的预言、占星术的预兆、鬼故事、占卜或预兆,都是从别处听来的……唉,我的孩子,”他的舅舅弯下腰低声对他说,像是要揭露什么恐怖的事情似的,“他只不过是一个爱说冠冕堂皇的大话的人,他说的那些话毫无实际意义——他只不过想用那些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华丽辞藻取悦某个深山老林来的乡巴佬。一点没错!我甚至听他在一些受过教育、有知识的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过那样的话——我看见他们因他所说的话用肘轻推彼此,眨着眼睛示意——坦白而言,我不得不把头转了过去,为此感到脸红,”他舅舅气愤地低声说,眼睛里闪着怒火,“一想到我自己的父亲如此丢人现眼,就感到十分耻辱。”
他神情憔悴地看着西边那些朦胧的群山,沉默不语,等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苍老、疲惫、痛苦而坚定。
“美德——纯洁的品性——虔诚——花言巧语——毫无亵渎性质的言语——是啊!我认为我父亲具有这些品质,”马克舅舅疲倦地说,“家里找不到一滴酒——是的,这是事实——但是,家里也没有食物,没有人的尊严,没有隐私。唉,我亲爱的孩子,”他低声说,再次像鸟儿一样斜眼看着男孩,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亲昵,他低声对孩子说,“我二十岁那年,全家搬到了利比亚希尔,当时我们仍然睡在一起——我们一家八口人——和我父母同睡在一间屋子里,你知道吗?——我们一起度过了三天!”他突然野蛮地大声喊道,“噢!那该死的、永生难忘、充满耻辱和恐惧的三天,在我们所有人的生活中留下了伤疤,我祖父的尸体,比尔·乔伊纳,躺在那里腐烂——腐烂!”
他突然呜咽起来,枯瘦的拳头在空中奋力、胡乱地挥舞着,“在炎热的夏天腐烂了,腐尸的臭味进入了我们的呼吸、血液、生命中,渗进了铺盖、食物和衣服中,甚至渗进了那些为我们挡风遮雨的墙壁里——他给我们的记忆仅仅是一种永远无法洗去、充满羞耻和恐惧的恶臭,使我们心中充满了对亲人和家人的仇恨和厌恶——而我的父亲,拉斐特·乔伊纳,那个该死的、长着厚嘴巴、说话时拖着长音的伪君子,黑鬼般的浸信会色鬼——还有你的舅爷,可敬的兰斯!”他凶狠地狂叫着,“得意扬扬地坐在那具日益腐烂的尸体的臭味中,鼻孔里全是死尸呛人的恶臭——竟然平静地谈论着古埃及人用于保存尸体的失传艺术——当然,在所有活着的人中,只有他们,”他痛苦地咆哮起来,“才能再次发现那种艺术——并且准备用那种艺术来保存那具恶臭腐烂的尸体!”
然后他又沉默了片刻。在蔑视、愤怒、幽默和厌恶的古怪表情过后,他憔悴而激动的脸开始变得极其自然。此刻,在冬日夕阳的余晖下,他的脸上露出高贵、平静、漠然的神采。
“然而,我们所有的人都有些奇特之处,”他又用一种冷淡、安静、沙哑的口吻说,声音里透出一种冷淡和热情参半的意味,听起来怪异而难人难忘,少年以前从未听过这种语气,“这是我们必然命运中某种类似天性的盲目、野蛮禀赋。噢!不能称之为自负!”他舅舅喊道,“毕竟,自负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品质!自负只有山高,天宽,海深,我们拥有的这些东西堪与宇宙对决,其正义性可以对抗世界上任何巨大、单一的声音以及任何严酷的终极审判,其道德准则可与上帝抗衡——那算是一种谋杀吗?唉,如果算的话,这种谋杀并不在我们的体内,而是在那些被我们杀死的人的血肉之中。他们体内的谋杀冲出他们罪恶的生活,乞求我们给予血腥的裁决。罪人将他们负罪的喉咙搭在了我们的刀刃上;邪恶之人带着负罪的心,坚定地撞在了我们的刺刀尖上;犯罪者当着上帝的面,向我们直冲过来,将其脖子置于我们无所愧疚的手中,并且彻底地折断了,尽管我们想尽办法制止他们这样做!……”
“我亲爱的孩子,现在你肯定知道,”他舅舅转向他,用那双炽热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脸的嘲弄和愤怒,他喊道:“现在你肯定明白了,乔伊纳家族的人是不能犯错的。除了自己以外,对其他任何事或人都要漠然置之,残酷地忽略,因恣意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使孩子们一个个负罪地降生,孩子们的降生并不受欢迎,也不会得到应有的照顾。他们降生到这个苦难、贫穷的世界,遭人忽视。他们只能听天由命地生存或死亡或生病或长大,就像印第安部落的孩子们在野蛮、残暴中苦苦挣扎着寻求生存——唉,这些在别人看来是罪恶的事情,在乔伊纳家族的人看来都是美德之举!——没错,他可以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孩子们饿着肚子在床流露出饥饿难耐的眼神,然后走出门廊,倾听夜晚无数的声音,看着月亮从小河背后的山顶上升起,沉思着它的荣耀!他能嗅见夏夜甜美的幽香,在梦境中为月亮、丁香、他心中女神的乌发赋诗作词,而他的女儿却在那间肮脏、黑乎乎的屋子里咳嗽不止,直至死去——不管怎样,在他的一生中永远也找不出差错或失误!……”
“噢,我是不是不应该活着,知道这一切?”他的舅舅喊道,“这种生命的痛苦与死亡,听天由命的机缘,生存或消失——直到精神发狂,人的心灵和信仰都破碎时,才会明白我们拥有的爱多么少,那个废物是多么残忍、邪恶、无用!——我的弟弟爱德华四岁就夭折了:他躺在小推床上在那间屋子里挨了一个星期——噢!我们让他在我们眼皮底下死掉了!”他舅舅大声喊道,拳头在空中挥舞着,显出一副丧失亲人的痛苦神情,“他就死在我们睡觉的那张床下,因为每天晚上,他的小推车都会推到我父母睡的大床下面。我们站在那里,就像愚蠢的公牛目瞪口呆、迷惘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脚后跟在痛苦的抽搐中朝后、向着头的方向蜷曲着——而那该死的、伪善的、愉快的声音,却不停地说着其自负、无休止的保证,‘依我看来,'” 少年的舅舅吼道,“这个家里虽然什么都缺乏,但是从不缺乏理论——那种深不可测的智慧之井会源源不断地流出理论来。”
“爱德华死了,感谢上帝,没有挨过一个星期,”他舅舅低声说道,“在某个晚上的两点钟他突然死了,而我们的大理论家却躺在他上面的床上鼾声如雷呢——我们其余所有人都在熟睡!他尖声叫道——这种尖叫声里包含着一种死亡的痛苦——等我们点亮了蜡烛,把他的小床拉出来推在地板上时,那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孩子已经死了!他的身体硬得像一根拨火棍,甚至当那个伟大的诺贝尔理论家把他抱起来时,他的身体向后弯成了一张弓——我们尚未觉察他就在我们眼前死去了——就那样死掉了,那个生他的可怜女人尖叫着冲出房门,像个精神错乱的动物——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天晓得她要跑到哪里去,跑下山,钻进茫茫的夜色里——冲过荒野——奔向小河——去向邻居寻求帮助,而需要帮助的时刻早已过去了。当她找到要找的人返回时,他父亲仍然怀抱着那个死去的孩子……”
“噢,我的孩子,”他舅舅低声说,“要是你能看到那个女人再次回到那间死亡之屋时的表情就好了——她先看了看他怀里的孩子,然后看了看他,看见他向她摇了摇头说,‘你还没出门我就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是我不忍心叫住你,让你知道这个事实’——噢!听听他那伪善的、假装悲伤、虚情假意的声音,那种因孩子的亡故而表现出的贪欲、得意、假惺惺的悲伤。他简洁地对我说:‘我!我!我!其他人都会死,但我会活下去!’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上千次了。死亡,悲哀,人类的痛苦和折损,人类遭受的所有悲痛、错误、苦难和不幸都在这里发生过,只是为了那吞噬死亡、毁灭一切、得意扬扬的‘我,我,我!’的世界的放大!唉,去他妈的,”舅舅沙哑地说,“我连骂他的词儿都没有了,也不想再抱怨他了——他就像油一样从我的指缝间溜走,油嘴滑舌地说着那些无人质疑、虔诚、悲伤的话——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憎恨他,就像憎恨地狱和杀人犯一样——我真想就地杀了他!”
此刻,少年和他舅舅站在山顶上,看着夕照下孤寂的景色,斜阳洒下金黄和红色相间的一道道光束,这幅景致渐渐消逝在朦胧、寂寥的西山之中,狂风使这个少年的内心感到一种毫无遮掩的无家之感,这是一种对房屋、街道、再次听见熟悉的声音、盼望回家的渴望。
眼下,伴着孤寂、茫茫的暴风雨,疯狂的喊声,无家可归的徘徊,黑夜,狂野的黑夜渐渐逼近,这幽静、神秘的黑夜像敌人一样大踏步地向他们走来。在他们周围,在孤独的山顶上,他们听见狂风在枯草中呼啸而过,他们可以看见从远处吹来的风吹过渐渐昏暗的山坡,狂野地吹过摇晃、干枯、孤独的树枝。
很快,他看见下面的城镇笼罩在千家万户的炊烟之中,眨眼间出现了上千盏闪烁的亮点,亲切而明亮,点缀在痛苦、热情的墙壁间,带来温暖、舒适、食物和爱意。这一切向他讲述着心灵深处不灭的、无法征服的事情,就像无边黑暗中一盏永不熄灭的孤灯。接着,希望、饥饿、憧憬、快乐和一种想要下山回到小镇的强烈欲望填充了他的胸膛。因为在狂风大作、渐渐迫近的暴风雪之夜,周围没有可进入的房门,一想到要待在黑暗的山顶就会让人难以忍受。
然后,他和舅舅从山坡上下来,抄他们知道的最近、最陡的山路快速赶回那个熟悉的小镇地界,赶回街道、房屋和灯光通明的地方,感觉好像在急匆匆地逃亡,仿佛这个巨兽般的黑夜就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回到小镇,那里充满了初冬黄昏时分烟雾弥漫、无处不有、奇怪且令人振奋的气息,还有从各家各户飘来的晚饭的清香。食物的气味浓重而特别,很符合冬季和那种诱人、令人饿意顿生的寒冷空气。空气中飘来油炸牛排、鱼、油炸猪排的香味,还有肝脏、油炸鸡块的香味,最刺鼻最诱人的则是粗制汉堡和炸洋葱浓重的气味。
汉堡包和洋葱发出的家常菜的浓香不仅蕴含着饥肠辘辘之人饱食之后的惬意和满足,而且不知何故,也使少年想到了一位温柔、丰满、干净、令人想入非非的年轻妻子,想到了欢愉的夜晚,以及灯火熄灭后一波又一波贪欲和甜蜜的纵情。整个房子都黑了下来,猛烈的狂风从山上直扑下来,狠狠地摇撼着房子。他满心欢喜地幻想着这幅情景,一种希望再次从心中唤醒,他希望获得成家之后的那种平淡、宝贵、亲密的幸福——每个人都有可能获得这种幸福——它属于屠夫、面包师、农民、工程师、办事员、诗人、学者和哲学家。
这个结婚后的爱情画面永远充满渴望,永远健康、忠诚、纯洁、甜蜜,永不犯错、永不邪恶、永不厌倦、永不疲惫,但是当狂暴的风吹打着房屋时,午夜的黑暗中永远都会充满爱意和欲望。这幅画面立刻就成了一个男人的无价之宝,唯一的财富,就像汉堡牛排和炸洋葱,就像人性中平淡的荣耀和强烈的喜悦,他认为,这可能是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的。
如此一来,那种冬季特有的、真正的家常饭菜散出的浓郁清香使人想起了无数个温馨的画面:被墙壁包围起来的安全感、熊熊的炉火、雾蒙蒙的窗户、柔和欢快的灯光。房门紧闭,窗户也都关上了,屋子里充满了冬日神秘、美好、封闭的生活气息,不知何故,这一切使每个路人的精神充满了狂野、孤独的喜悦和对生命的强烈情感。和恐怖的夜晚、风暴、永恒的黑暗相比,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但它却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坚毅,它能筑起一堵墙,能生成一团火,还能关闭一扇门。
这些紧闭的金黄色房子里拥有温馨的生活,一看见这些房子他就会产生一种痛苦、辛酸、奇怪复杂的流亡和回归的心情,产生一种孤独且安全的感觉,感到自己被永远排除在看得见摸得着、充满热情的生活和友情之外,感到自己离它如此之近可以伸手触摸得到,感到自己可以从一扇门走进去,用一句话来拥有它——不知何故,这是一句他永远也无法说出的话,这是一扇他永远也打不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