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七章 屠夫

每天下午,一辆破旧不堪的运货车吃力地开上山,来到马克·乔伊纳家的房门前,肉贩子兰普雷先生送来了鲜嫩美味的牛排、猪排、烤肉,还有浓香味美的自制香肠、头肉香肠、肝泥香肠和又肥又红的法兰克福香肠。对小男孩乔治·韦伯来说,随着岁月的流逝,这辆充满魅力、摇摇晃晃的机器似乎透着荣耀和魔力,多年沉积下来的凝脂油味,以及用于烹制香肠的鼠尾草和其他香料发出的热乎乎的气味,一齐透过运货车饱经风霜、深红色的木制车身飘了出来。时光荏苒,甚至在多年以后,他还能想起兰普雷先生、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的儿子,以及他们烹制的干净、精致、可口的美食——还有他们生命中野蛮、狂野的本质。他觉得这一切奇怪、特别而美好。

兰普雷先生20年前来到镇上时只是个陌生的外乡人,而且自此以后他一直是个陌生人。人们对他的过去和身世一无所知。他长得又矮又丑,像公牛一样强健而结实,他闷声不响、少言寡语的性格传达出一种故意克制却无穷无尽的活力。他的脸庞小而红润,洋溢着爱尔兰人易怒、容光焕发的气色,一道可怕的伤口使他的脸向一侧扭曲着,据说在来此地之前,他曾与另一位肉贩发生过争吵,脸被对方用切肉刀砍了一下。青紫、发皱的伤口从喉咙延伸至前额,甚至连他的嘴角也因伤疤向下耷拉着。此外,他似乎从不眨眼,他那双小小的黑眼睛——成天凶狠、忧郁、死死地瞪着——无所畏惧地怒视着这个世界,这种长时间令人生畏、目不转睛的凝视会使人无所适从,声音发颤、结结巴巴、支支吾吾。在这双一眨不眨的眼睛注视下,任何人想和他建立友谊和亲密关系的念头都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因此,没有人了解他,也没人肯再次同他交朋友。他在这个镇上生活的这些年月里,除了自己的家人,他没有一位亲密的朋友。

但是,如果说兰普雷先生沉默、警觉的风格令人生畏的话,那么他的妻子则以另一种方式令人生畏。他娶了一位当地妇女,此人颇具动物的特质,天生愉快温厚,此人的身材比例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她本人也无法用普通的规范和一般的判断标准来衡量。对于她,只能说她的天性和大自然一样单纯,和洪水一样仁慈,和大地一样富有道义。她性情温良,巨大的胸腔中会迸发出狂野、嘶哑的笑声,要是有人惹她生气或激起她愚蠢的热情,她会在一瞬间将对方的脑浆打出来;而且她也不会为此感到一丝惋惜和后悔,即便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会如此。

她出身在乡下的一个大家庭里,家里的所有成员都具有相同的巨大体形,其父是一个生性残暴的屠夫。

就体格而言,兰普雷夫人是乔治见过的最高大的女人了。她身高超过六英尺,体重肯定超过两百磅,但并不肥胖。从大小和形态来看,她的那双手很像火腿,双臂和双腿、隆起的腰部凸显无穷的力量,她那对巨大的乳房高挺而丰满。她长着一头浓密的暗红色头发,清澈发灰的眼睛像猫眼一样浅显;宽阔的薄嘴唇看起来放荡而冷酷;洁净而健康的皮肤不知何故隐隐透出黏兮兮的特质来——她的微笑、嘶哑的大笑具有同样的特质——仿佛大地把一切黏稠的液体都注入了她的身体里。

没有什么标准来衡量她,也没什么规则来评判她:这个女人超越了人类的所有评价标准,正因为此,她使乔治内心感到害怕。她可以把故事讲得极为残忍,让听者从心底里感到厌恶,同时她又会扬着脖子,尖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很恐怖,并非因为笑声残忍,而是因为她的天性中丝毫没有残忍的成分。

因此,她会用一种怪异的、软绵绵的、粗俗的口气来谈论她父亲——一位屠户的生活经历,然而,她的语气中经常会透出一种无穷的力量,同时会突然迸发出嘶哑的哈哈大笑声来:

“以前市场里有一只猫,”她慢吞吞地说,“你知道的,那只猫经常四处游荡,到处觅肉吃,”她继续用一种平静、黏糊糊、神秘兮兮的口气说,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嗨,”她说话的时候,胸口随着咯咯的笑声上下起伏着,“我爹越来越恼火,有一天,他发现猫又开始吃他的铺子里的肉了,他对我说——‘你知道,我过去替它管账’——我爹对我说,‘下次我要是捉到这个狗娘养的,我非宰了它不可!'”说到这里,她又咯咯地大笑起来,她宽大的胸脯鼓得高高的,“你知道的,我能看出来他非常恼火,”她慢吞吞、圆滑地说,“我知道那只猫要是再不小心点,就会惹上麻烦的!——嗨,先生,”她有些吃力地说,“不到十分钟,我爹刚一抬头就远远看见那只猫站在剁肉板一侧,正专注地吃着他刚刚放在那儿的一大块牛肉!……嗨,我爹一看见那只猫就大喝一声,从广场另一头都能听见他的吼声,‘你这个狗娘养的!我警告过你,要是再让我逮着我就宰了你!'——他提起一把肉刀,”她气喘吁吁地说,“用力向猫掷了过去,哈—哈—哈—哈,”她突然扯着嗓子大笑起来,粗大的喉咙跟牛的喉咙一样鼓了起来,大笑了很久她才尖叫一声停了下来,“他捉住了那只可爱的猫,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哈—哈—哈—哈!”这次她的笑声似乎更大了,连她庞大的身体都快招架不住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椅子里,“上帝呀!上帝呀!”她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玩的事情了!我都快笑死了!”说完,她一边喘着气,一边用颤抖的大手背擦拭着眼泪汪汪的双眼。

有一天,她又讲起她那位受人尊敬的先父的光辉事迹来:“有一天来了个黑鬼,”她说,“让我爹给他割块肉,然后包好。我爹把肉递给了他,这时黑鬼开始和他吵了起来,他说我爹在秤上作了手脚,想多要钱。嗨,”她的气息开始变重了,“我爹拿起一把肉刀,隔着柜台向那个黑鬼刺了过去——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再次从她宽阔的胸腔里迸发出来,最后变成了嘶哑、黏糊糊的尖叫:“那个黑鬼!——那个黑鬼!——他的肠子流了出来,滑到他的手里,活像香肠!”她喘着气说,“你要是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好了!”她喘着粗气。“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好像不知如何是好——哈—哈—哈—哈!”她向后扬了扬粗大的脖子,纵声大笑起来,最后慢慢平息下来,欢喜地喘着气,“这是我见过的最滑稽的事了!你要是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好了!”她一面喘着气,一面用大手掌擦着泪汪汪的眼睛。

每当有高大、强壮、结实有力的男子第一次来到肉铺时,兰普雷夫人马上就会用恭维、和蔼的口吻对他的身体状态作一番评论,同时会用一种疑惑、凶狠的目光打量对方,好像在冷静地估摸自己在同对方进行厮打时胜算有多大。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种评估式的眼神,乔治听人们抱怨这是一种非常粗野的方式,会使他们心底发凉。她会面带微笑、和蔼地打量他们,但是在评估之际,她那双灰色的猫眼会迅速缩小,然后用嘲弄、热情的口吻说道:

“喂!你的个子可真高啊!你进来时我一直在看你——你刚好能挤进门来,”她咯咯地笑着,“我心想,‘我可不想和他惹上什么麻烦,’我说,‘我敢肯定,谁若胆敢惹怒这样一个大个子,肯定会被揍扁的’……你有多重?”她会这样问,脸上仍带着微笑,但是那双冷酷、缩小的灰眼睛却上下打量着并不愉快的陌生人。

当那位可怜的顾客结结巴巴地说出他的体重时,她就会柔声、若有所思地说:“啊——哈!”然后再次眯着那双冷酷的双眼观察一阵后,她会热情果断地说,“嗨,你真是一个大块头,一点没错!我敢肯定,你长大以后会成为你父母的好帮手的——哈—哈—哈—哈!”她嘶哑的尖笑声就会从她阿特拉斯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的擎天神,是泰坦巨神的一族,力大无比。般的胸腔和牛喉般的嗓子里迸发而出。

当她谈起她丈夫时,她总称他为兰普雷,平时她就是这样称呼他的。当然,她谈起他的时候,语气里没有一丝情感,因为她的天性中就没有情感的位置,就像白天鹅不会出现在密西西比河的潮水中一样,但是她的语气却流露出一种粗野、肉欲的满足感,这种感受不知怎的竟然极其清晰地传达出一个完美的婚姻和婚姻生活中野蛮、无尽的性爱活力,也传达出一位身材矮小、形容憔悴的男子和这个体态庞大的女人在彻夜不休、大规模的欲望和激情较量中的势均力敌、称心如意。

兰普雷夫人常常用一种粗俗的幽默语气公开、庸俗地谈论性行为,尽管她从来不会泄露她自己的床上秘密——如果把这种野蛮、完整、平淡无奇的结合,即她和她丈夫之间的这种结合,称之为秘密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就该话题公开发表观点,给年轻的夫妇或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提一些建议,羞得他们发根都变红,然后再看着他们困惑的表情开心地大叫。

那时,她的儿子巴克斯特,一位十八岁的小青年,两年前用暴力占有了一个十四岁的姑娘,那是一位红头发、富有魅力的姑娘。这件事非但没有令他母亲感到苦恼,反倒使她觉得很有意思,并在镇上大肆宣传此事。在同那位姑娘暴跳如雷的母亲会面时,她大笑着描述道:

“哎呀,真是见鬼!”她说,“她来此和我会面,焦急万分地说巴克斯特毁了她的女儿,问我打算怎么办!——‘嗨,你听我说!’我说,‘你少摆臭架子!他没有毁掉任何人,’我说,‘首先根本就没什么人可毁。'—哈—哈—哈—哈!”她的喉咙里迸发出嘶哑的尖叫声,“‘听着,’我说,‘要是这件事使她成了妓女,这说明她原本就是妓女。’哈—哈—哈—哈!‘并不是巴克斯特使她成为妓女的。’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哦!她的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西红柿,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的脸。‘我会告你诽谤,让你坐牢的,’她说,‘我会这么做的!'‘诽谤!’我说,‘诽谤,好吧,你要是认为这是诽谤的话,’我说,‘怎么到了这个年代,法律就变了。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把本来就是妓女的人称作妓女也算是诽谤的,’我说。‘不准你那样叫我的闺女,’她说,噢,她当时气得就像一个落水的母鸡,你要知道——‘你太放肆了!我会让你坐牢的,’她说。‘嗨,去你妈的!’我说——你要知道,我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人人都清楚你女儿是什么货色!’我说,‘你最好在我生气得说出一些不大中听的话之前,乖乖地离开这儿!'—— 我告诉你,她真的就走掉了!”她巨大的身体向后面仰着,喘了一会儿气。

“该死的!”她继续平静地说,“我问了巴克斯特这件事,他如实告诉了我。‘巴克斯特’,我说,‘那个女人上这儿来了,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玩弄过那个姑娘,让她失了身?'‘什么?妈妈,’他说,‘让她失了身?嗨,是她让我失了身!’巴克斯特说——哈—哈—哈—哈!——”她狂笑着,气都喘不过来了。“‘该死的!’巴克斯特说,‘她把我推倒,我的后背都快摔断了!如果我不那样干,她肯定不会让我从那里走出来的!'——我猜老巴克斯特或许期待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呢,”她喘着气,擦了擦眼泪。“我猜他或许认为尝试一下倒也无妨,因为这种尝试倒蛮不错的。但是,上帝呀!”她叹了口气,“我的腰都笑疼了——哈—哈—哈—哈!——”她庞大的身体朝前倾了倾,椅子嘎吱作响,她纵声大笑着,身边的墙壁也在她强有力的笑声中摇晃起来了。

然而,兰普雷夫人对自己十五岁的女儿格雷丝却极为关心爱护。两个孩子明显都继承了父母野蛮的生命力,尤其是这位姑娘,她的身上已经具有了她母亲动物般的无穷力量。她十五岁时就已经十分高大,几乎和她母亲齐高了,已经完全发育成熟,同龄姑娘们穿的那种轻薄棉裙对她来说已经不合身了。她粗粗的小腿肚,结实的大腿,丰满、光洁的胸脯使这位十五岁的姑娘显得魅力无限。男人们色迷迷地盯着她,内心涌起冲动的欲望,然后极其羞愧地扭过头不再看她。

不幸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这个姑娘的一生。不知为何,人们都确信这个漂亮的人定会遭遇不幸和毁灭——人人都知道伟人皆早逝,大凡天生伟大之人往往会自取灭亡。在这个姑娘宽阔、茫然、端庄秀丽的脸上,在她温柔、空洞、妩媚的笑容背后,明显书写着一个不可避免的灾祸。

这个姑娘少言寡语,似乎没有情感的波动,这一点可以从她固定不变、极富风情的空洞微笑中看得出来。她温顺、乖巧地站在她母亲身旁,当这位身材高大的女人毫不掩饰地谈及她时,姑娘时刻保持着温柔、空洞的微笑,好像她母亲的话对她没有任何意义,这些人天性中某些冷酷、悲惨的感受是极其强大的。

“是呀,”兰普雷夫人会拖着调子说道,姑娘则面带微笑,茫然地站在她身边,“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长大了,我要时刻守护她,不能让那些狗娘养的欺负她、毁了她。就在一两个月前这附近的两个家伙在马厩里——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她毫无顾忌地说,语气柔和而轻蔑——“那个肮脏、无用的皮格勒姆和那位卑贱的杂种——那人叫什么名字,格雷丝?”她不耐烦地扭过头问身边的女儿。

“叫杰克·卡什曼,妈妈,”姑娘轻言细语地回答,脸上温柔、空洞的微笑没有丝毫改变。

“对,就是他!”兰普雷夫人说,“那个卑鄙下流的卡什曼——如果再让我逮到他在这里瞎晃悠,我会拧断他的脖子的。我想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她冷酷地说,“唉,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让她出去寄封信,”她用解释的语气缓缓道来,“告诉她在外面只能逗留半小时——谁知这两个家伙用一辆马车把她接走了,把她带到了山那边。唉,我一直等到了十点,她仍然没有回来。我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等待着——当时我都快疯了!”她缓慢、得意地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上楼叫醒了兰普雷。当然,你是了解兰普雷的,”她咯咯地笑着说,“他老早就上床睡觉了。每天晚上九点钟就上床了,他决不会因为别人的事而耽误了自己的睡眠。唉,我叫醒了他,”她慢慢地说,“‘兰普雷,’我说,‘格雷丝出去已经有两个小时了,即使花一个晚上,我也要找到她。'——‘嗨,你要是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你怎么能找到?'—— ‘我不知道,’我说,‘但如果沿街挨家挨户地找,我会找到她的——我要是发现哪个婊子养的占了她的便宜,我会赤手空拳打死他的,'”兰普雷夫人说,“‘我会把他们两个全都宰了——我宁愿她死掉,也不能让她变成妓女’——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兰普雷夫人说。

在她说话期间,这个姑娘乖乖地站在她母亲就座的椅子旁边,脸上带着温柔、空洞的微笑,再没有其他任何表情。

“唉,”兰普雷夫人慢吞吞地说,“就在我说话的时候,我听见她回来了。我正在跟兰普雷说话呢,我听见她慢慢地打开了房门,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她踮着脚尖轻轻地经过兰普雷的房门时——我打开了房门,叫住了她。‘格雷丝,你去哪儿了?'——嗯,”兰普雷夫人坦言道,“她把实情告诉了我。她从不在我面前撒谎。这我可要为她说句话,她从未在我面前撒过谎。她要是敢撒谎,”她冷酷地补充道,“我想她知道我会拧断她的脖子的。”

那个姑娘顺从地站在那里,始终面带着微笑。

“唔,她就告诉我,她和谁在一起,到了哪里。唉——我觉得我都快疯了!”这个女人故意慢慢地说,“我抓起她的胳膊,看着她。‘格雷丝,’我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那两个家伙有没有对你做了什么?'——‘没有,’她说。——‘好吧,那你跟我来,’我说,我会看出来你有没有和我说实话,如果让我知道了,我会杀了你。”

然后,高个子沉默了一阵,神情冷峻地盯着前方,而她的女儿站在她身旁,面带温柔、空洞、性感的微笑。

“嗯,”兰普雷夫人看着前方,慢慢地说,“我把她带到地下室——然后,”她用善良、有些后悔的语气说,“我想我不该那样对她,不过我太担心了——非常担心,”她莫名其妙地尖声说,“一想到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我和兰普雷费尽心血想让她做一个正直的人——我当时都快发疯了——我从一个旧包装箱上取下一块松动的木板,”她说得很慢,“然后揍了她一顿!直打得她衣服上都渗出血了,”她哭得特别厉害,“血从衣服上渗出流到地板上了——我一个劲地打,她都快撑不住了,”兰普雷夫人尖声说着,语气里透出一种奇怪的母爱,“我一直打她,直到她跪在地上求饶为止——唉,我就是那么打她的,”她自豪地说,“你要知道,要让格雷丝哭起来可不容易——她从不会轻易哭泣的’——所以,这下你明白我打她打得有多狠了吧,” 兰普雷夫人十分满意地说。

她说话的时候,这个姑娘仍然顺从地站在那里,脸上洋溢着甜美、空洞的微笑。接着,兰普雷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其中饱含了母亲对子女的忧虑,然后缓缓地摇着头说:

“可是,上帝呀!上帝!她们一生下来就开始让人操心,需要人照顾!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们拉扯大——即使这样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一天到晚守护着她们——刚一转身,哪个卑贱的王八蛋就有可能过来把她们带出去毁掉了!”

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种怪诞、极具滑稽效果的母爱表达,以及姑娘脸上空洞、温柔的笑容,的确会产生一种动人、惹人怜悯、无法言传的感受。

乔治一想起这个野蛮、可怕的家庭,他的目光就会回到兰普雷先生本人身上。他最终、最大的秘密就是沉默。他同任何人说话时只满足最起码的交流需要,他说话时,不管提问还是回答,言语都极其简略。他那双严厉、怒冲冲的眼睛就像手枪,瞄准谈话者或听者,有效地遏止了对方进一步敞开心扉进行交谈的愿望。然而,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从不粗暴,不带威胁,也不吼叫。他低沉、严厉、单调乏味的声音就和他严厉的黑眼睛一样,平稳而坚定,其音调和音色却毫无不舒服之感;除了那双毫无掩饰、充满热情的眼睛,他的声音就像他身上的一切——冷峻、神秘、镇静自若。他只是用自己那双愤怒、凶狠的眼睛紧盯着对方,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说话。

“说话呀!”有人说,“嗨,见鬼,他无须说话!他只要站在那里,那双眼睛就替他说话了!”事实的确如此。

除了这种简短的言语,乔治只听他说过一次话。有一天,他前来收取送肉的钱。当时人人都知道兰普雷先生的儿子、巴克斯特、被指控偷了他老板的钱,而且——据人们私下的议论和有损名誉的谣传——巴克斯特被迫离开了镇子。就在兰普雷先生前来收取肉钱的当天,姨妈芒出于好奇,希望这位痛苦之人能亲口就某些糟糕的猜疑做一番证实,于是用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惯用的那种明显、拙劣的随便口吻问道:

“噢,兰普雷先生,”她说,仿佛在付完钱后才想起来,“嗯——顺便问一下——我想问一下你。巴克斯特到底怎么回事?前几天我还在想,我都一两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这个男子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他回话时,眼睛既不眨也不动。

“没错,”他低沉、冷峻、沉闷地说,“我想你的确没有见过他。他已经不在这儿住了。他参加海军了。”

“什么?”姨妈芒热切地问,用手把纱门稍稍开大了一些,并向前挪动了一下,“海军?”她高声问。

“是的,小姐,”兰普雷先生沉闷地说,“海军。参加海军还是进监狱,这是个问题。我帮他做了选择。他参加了海军,”兰普雷先生冷峻地说。

“怎么回事?监狱?”她急切地问。

“是的,小姐,”兰普雷先生回答,“他偷了他老板的钱,我想你可能已经听说了。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他拿了不属于他的钱,”他十分生硬地说,“他拿钱的时候让他们给逮住了,他们前来找我,说如果我能补上他偷的钱,他们会放了他。我对他说:‘好吧。如果你肯参加海军,我会把钱还给他们的。听着,你要做出选择——要么参加海军,要么进监狱。你想怎么办?’他参加了海军。”兰普雷先生又冷峻地总结道。

姨妈芒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对方最后这句直言不讳的结论平息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她的内心涌起一股温暖、动人的友爱和同情:

“嗯,那么,你听我说,”她满怀希望地说,“我认为你做得对。我认为这正是巴克斯特该做的。噢,一点没错!”她欢快地说,“他在那里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然后学会合理安排时间,学会过美好、正常、健康的生活——因为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她神秘兮兮地说,“一个人不能违背自然规律。如果违背了,他迟早要付出代价,这是千真万确的,”她摇着头严肃地说,“这是千真万确的。”

“是的,小姐,”兰普雷先生低声沉闷地说,他那双小而热情的眼睛一直瞪着她。

“嗯,是啊,”姨妈芒再次高声说道,这一次她的语气显得更加欢快、更加确定,“他们会教会那孩子一项谋生的本领,教会良好的生活习惯和恰当的生活方式,你注意我说的话,一切都会变好的,”她心情振奋、十分确信地说,“他会把这桩麻烦事彻底忘掉的。嗨,毫无疑问!这件事会顺利过去的,人们都会忘记的,嗨,你也知道!人人都会犯错误,不是吗?”她劝说道,“这种事谁都会摊上——我敢肯定,我敢肯定等那个孩子回来你会喜欢他的一切——”

“他不会回来了,”兰普雷先生说。

“什么?”姨妈芒吃惊地高声叫起来。

“我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兰普雷先生说。

“哎呀,为什么不回来了?”她问。

“他要是回来,”兰普雷先生说,“我会杀了他的。他明白这一点。”

她微微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了片刻。

“噢,兰普雷先生,”她低声说,一边摇了摇头,透出和蔼、遗憾的口吻,“听到这话真让人难过。我可不愿听你说这种话。”

他那双愤怒、放光的眼睛冷峻地看了她片刻。

“是的,小姐,”他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似的,“我会杀了他的。如果他敢再回来,我会杀了他,我会揍死他的,”他说。

姨妈芒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闭着嘴巴说:“啊,啊,啊,啊。”

他沉默不语。

“我永远无法接受他是贼这个事实,”他最后说,“要是其他事,我早就忘掉了。但是,他是一个贼!”他的声音第一次抬高,嘶哑、愤怒地大吼起来,“啊——哈!”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喃喃地说,声音里莫名其妙地透出一丝困惑和迷惘,“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说,“那个孩子给我惹了多少麻烦!他母亲和我为他付出了一切。我们含辛茹苦地拼命干活,想把他培养成一个正直的人——但是他一点都不成器,”他低声抱怨着,“他是个混账东西。”他那双饱含怒火的小眼睛盯着她,片刻之后,他缓慢、镇定地抬高声音说:“我揍了他,一直揍得他站不起身来——我一直揍到鲜血从他后背上流下来——但这于事无补,我就像在鞭笞一根柱子,”他说,“不,小姐,我还不如鞭笞一根柱子呢。”

此刻,他古怪、冷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悲伤、后悔和认命的口吻,好像在说:“父亲能为儿子所做的一切我都做了。但是如果一个人把他的儿子打得后背鲜血直流,而他的儿子仍不知好歹,也不知悔过,那么这个父亲还能做什么呢?”

他沉默了更长时间,那双小眼睛一直紧盯着她。

“不,小姐,”他最后低声沉闷地总结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他那张脸了。他永远不要再回来。他清楚要是再回来,我会杀了他的。”然后,他转过身,朝他那辆破旧的老货车走去,姨妈芒站在那里望着他,脸上露出不安、遗憾的表情。

他说的都是事实。巴克斯特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的心中已经没有了他,好像他已经死去。他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乔治听了刚才的一席对话后,猛然想起了巴克斯特。他想起了他那张既粗野又邪恶的脸。他生来就是一个不守规矩、无知透顶的人。他的笑声含糊而沙哑,充满了仇恨。他黏糊糊的微笑给人下流、粗俗的感觉;他的眼睛看起来湿乎乎的。大多数男孩子都知道他极其冷酷的情绪特征,他会奇怪、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他有一把弯刃长刀,每逢在街上看见黑人,他就会把手搭在刀上。他愤怒时,嗓子里就会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声音。但是,他个子高,体型匀称,非常帅气。他往往会突然、粗鲁地捉弄别人,总喜欢激将别的男孩子同他摔跤。他摔起跤来粗暴而有力,要是把某人摔倒在地,他就会嘶哑地大笑起来,欢喜地看着对方鼻青脸肿地在地上挣扎,他也喜欢喘着粗气在地上扭作一团,全然不顾膝盖的外皮已被蹭破。然而,他若发现即使自己用尽全力也难敌对手,他就会突然停下来;要是对手把他压倒在地,他会突然蔫下来,无奈地认输,脸上带着微笑,既不感到自豪,也不觉得自尊受到了伤害。

他有些不大正常;在他的血液里有一种黏稠、乳状、无法确知的东西,所以乔治心想,要是巴克斯特的身体被划伤或被弄破,那么在血液流出之前会流出一种乳白色的黏液。他的口袋里装着拍自古巴的照片,这是他亲口说的,照片上有赤身裸体、毛发丰富的妓女,正和留着黑色胡须的男子恣意狂欢,既变态又具拉丁风格。他常常大谈特谈自己和镇上的姑娘以及黑人妇女之间的狂欢经历。

乔治一想起这些,脑海里就会猛地浮现出毫无掩饰的生动画面来。

但是他同样也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巴克斯特的善良、热情和友爱来;某种迅速、热切、极为慷慨的东西使他愿意把一切都拿来和别人分享——他带到学校的香肠和三明治,还有那份丰盛美味的午餐——甘愿把他那个香气四溢、令人欣喜不已的饭盒推到其他孩子面前,满怀热切、恳求、无尽的慷慨。有时候他的声音柔和,他的举止也带着同样古怪、热切、温暖、几乎有些羞怯的亲切和友善。

乔治记得有一次经过肉铺时,伴随着空气中热乎乎的香料味,他突然听见巴克斯特的尖叫声从地下室传来:

“噢,我会变好的!我会变好的!”那个粗鲁、野蛮孩子的尖叫声使他产生了一种难言的羞愧和怜悯之情。

以上便是乔治对巴克斯特了解的全部。那一天,当屠夫说起巴克斯特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个少年。听着屠夫严厉、平淡的数落,乔治的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同情与怜悯之情(虽然他对那个少年了解不深,也不经常见面),他明白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