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色之城
当男孩想起他的父亲,想起自豪、乏味、神秘的南方,他也会想起城市。他的父亲不是城里人,然而奇怪的是,在某种微妙的幻想作用下,男孩的思想和内心产生了某种魔力,他竟把他父亲的生活和形象与北方辉煌灿烂的城市联结在了一起。
在这个孩子看来,世上没有荒芜或贫瘠的地方:只有巨大、无垠、永远像春天一样美好、富足、繁花似锦的地方,永远准备收获神奇的绿色点缀过的庄稼,永远沐浴在色彩绚烂的金光里。在尽头,在那个神话般的大地尽头,永远悬挂着这座城市金灿灿的幻景,比它赖以存在的大地更加肥沃、更加富裕,更加充满欢乐和恩惠。它遥远而光辉夺目,从他的幻觉中的乳白色雾霭里冉冉升起,升至高处时,轻盈如云,始终悬垂在那儿,然而却稳稳当当。它绽放出灿烂的金光。这是一个简单、金色、清楚的幻景,以光与影的深邃本质雕刻而成,因即将到来的荣耀、爱情和胜利而欢欣鼓舞。
他从遥远的地方听见百万人奔忙的声音,就像蜜蜂嗡嗡的叫声一样,大地和时间的一切尽在其中。他看见这座城市的上千条街上到处都是灿烂、美好、千变万化的生活。这个城市像一颗璀璨夺目的钻石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它上面无数灿烂的刻面闪闪放光,显得如此美好、如此富足、如此奇特,永远美丽而有趣,所以会使人感到:哪怕只错过片刻也是难以忍受的。他看见街上挤满了高大男子和华贵妇女的身影,而他走在他们的中间,活像个征服者,凭他的才华、勇气、长处,他会狂热而兴高采烈地赢得这座城市必须给予的最高颂扬,权力、财富、名誉的最高奖赏,还有爱情的巨大回报。城里会有恶棍为非作歹,会像地狱一样黑暗而凶险,但是他一拳就能摧毁他们,将他们打得蜷缩在洞里;城里会有英雄好汉和美女艳妇,而他将会在世上最高尚、最幸福的人们之间赢得一席之地。
就这样,正值青春期的他,心怀沾染了古怪、神奇色彩的幻想,漫步在他心目中那个伟大、传奇般的城市街头。有时候,他坐在大地的主人之间,坐在充满男人味儿的房间里,他的周围有乌黑的木料、沉重而结实的深褐色皮革。他在夜色中行走在巨大的房间里,这里有暖色的大理石和富丽堂皇、气派的楼梯,由刻满浮雕的条纹大理石柱子支撑着,地上铺着又软又厚的地毯,踩上去会悄无声息地陷下去。这里洋溢着热情、抑扬顿挫的音乐,深沉、柔和的小提琴声,上百个美丽的女人穿过大厅,如果他想要的话,她们都是他的。其中最美丽的女人都是他的。她们四肢修长,身材苗条而丰满,走过的时候脸庞娇嫩、空虚的脸上露出骄傲、直率的神情,高挺着诱人的肩膀,她们清澈、坦率的眼神里跃动着爱意与柔情。一束稳定的金色光芒洒在她们身上,照耀在他的全部爱情之上。
他同样行走在高楼林立的街头——建筑物陡峭的正面因金钱和大型交易的意味而显得忧郁而阴凉,不知怎的,一阵热乎乎、令人兴奋的咖啡清香使这里顿显生机和活力,美好、清新的金钱味儿,还有港口上起伏的船只散发出的清晰、近乎腐臭的气味。
他对这城市的幻觉就是这样——青春、肉欲、色情,同样也因天真和欢乐而沉醉,被金黄、绿色、深褐色的神奇光芒照耀得新奇而美妙,他在这种光芒中看见了城市。因为,这就是光芒,不会是任何别的东西。这光芒在妇女丰腴的肉体映衬下变成了金黄,和她们的四肢一样丰腴,和她们欢悦的眼睛一样真实、直白、温柔,和她们的头发一样梳理得整整齐齐、令人痴狂,和她们芳香的住所、西瓜般沉甸甸的乳房一样难以用言语表述清楚。这光芒就像晨曦一样金光灿灿,穿过陈旧的玻璃窗、照进古老、幽暗的住所。这种深褐色的光芒中渲染了一种金黄、浓重的褐色,就像清晨矗立在城市街头的古老石砌建筑一样。这光芒也是蓝色的,就像高大陡峭的建筑物正下方的早晨一样,垂直、凉爽而忧郁,在晨雾中朦朦胧胧。在清澈、凉爽、蓝色的海水中轻摇的港口在晨曦中镶上了一道明艳的金边。
在那个用百叶窗遮住了晨光的巨大、黑暗的房间里,这束光芒呈黄褐色;在房间里,放纵的女人们躺在胡桃木床上,性感、热情地摆动着四肢。这光芒呈褐金色,就像磨碎的咖啡,商人,也像他们居住的胡桃木房子;这光芒呈褐金色,就像古老的砖砌建筑,散发着金钱和商业的气息;这光芒呈褐金色,就像透过黑黝黝的桃花心木栅栏的晨曦,那儿有鲜啤酒、柠檬皮和安哥斯特拉皮苦味药酒。接着,又是黄昏时分戏院里的纯金色,带着纯金般的热情和色泽照耀在女人纯金色的胴体上,照耀在厚厚的红色毛绒上,照耀在强烈、渐渐散去的陈腐味上、照耀在镀金的一捆捆稻束、一个个爱神雕像和一个个象征丰饶的羊角上,照耀在人们性感、强劲、淡金色的气味上;而在大饭店里,这光芒是金光灿灿的,但却像又粗又壮、光滑温暖的条纹大理石柱子一样,就像在深色圆瓶里密封多年的佳酿,就像天花板上玫瑰色云朵里的金发裸体女人的美艳胴体。此外,这光芒完美而丰富,呈褐金色,就像秋日里宜人的田野;这是丰富饱满的金黄色,就像收割过的田野,呈红铜色,堆放着一束束饱满的赤黄色玉米,在那些巨大的仓库里贮藏着熟透了的、香气四溢的苹果。
他对城市的想象来自于上千个孤立的来源,来自书页,来自旅行者的讲述,来自于布鲁克林大桥的美景——它气势如虹、振翅翱翔,而且也来自桥索奏起的欢歌与旋律,甚至也来自头戴圆顶礼帽正在桥上前进的小小人影——这一切,以及上千件其他的东西,共同构成了他头脑里关于这个城市的画面。时至今日,不知怎的,这个想象已经强有力地、欢欣鼓舞地、根深蒂固地进入了他所作、所思、所感的一切。
他对城市的想象不仅通过那些形象和物体向外绽放着光芒,就像大桥的美景一样,这些形象和物体的确能够唤起这种想象;而且它还朦朦胧胧、强有力地与整个大地的幻景交融在一起,与他血液的化学成分、律动交融在一起,与那些没有明显关系的百万个事物交融在一起。它随夜晚街道上某个女人的笑声而来,随乐声和华尔兹舞曲而来,随低音提琴悠扬的旋律而来;它出现在四月青草的气味里,出现在风中隐约传来、时断时续的叫喊里,出现在礼拜日下午炎热的昏睡和疲倦的嗡嗡声里。
它出现在狂欢节的一切气味和声音中,出现在狂欢节抛撒的糖果和汽油的气味里,出现在人们激动的高声喧哗里,出现在喧闹酒会的音乐里,出现商贩尖锐、刺耳的叫喊声里;它同样也出现在马戏团的气球和声音里,出现在狮子、老虎、大象的跃立和臭气里,出现在棕色骆驼的气味里。它以某种方式降临在霜意融融的秋夜,降临在万圣节前夕清晰、刺耳、寒冷的声音里。夜晚,它随远处火车的汽笛声而来,随微弱而忧伤的钟声而来,随车轮在钢轨上隆隆的声响而来。同样,它也出现在钢轨上锈迹斑斑的货车车厢里,长长的车厢横扫而去,在远处的钢轨上闪闪发光,最后消失在视野之外,显得多么美好、空旷、迅速。他对城市的想象就出现在这些事物中,同样也出现在无数别的事物中,这一切使他的想象变得栩栩如生,像刀子一样刺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