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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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戈斯·洛雷登的船在思科纳海湾落锚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决定拖到明天再去做报告。毕竟这不是什么急事,死掉的敌人等到明天依旧是死的,后天也一样。没有理由现在就辛辛苦苦去爬那个陡峭的斜坡,然后在董事办公室外百无聊赖地等一个小时,直到他姐姐屈尊召见。他更想回家脱掉靴子,把脚搁到脚凳上,拿着一杯热香料红酒欣赏夕阳朝沙斯特的方向缓缓落下。

他下了船,沿着贸易码头一路踱步,暗自记下自己离开这段时间里靠岸的船舶,然后和脑子里的信息对照:两艘科里昂来的矿石货船(为什么铜料生意这么火?有人想垄断市场吗?);一艘从南海岸来的大货船,载着三十根堆成金字塔形状、和船身几乎一样长的杉木;还有五六条从群岛那边来的轻盈独桅快艇,其中有三条他从来没有见过。码头这么繁忙是好事,意味着商人们有信心。

和平常一样,傍晚在码头溜达的人都是想在晚餐前散个步的,这似乎是思科纳岛居民生活的核心。开店摆摊的商贩每天这时候生意最好,商人们也会在这会儿聚在酒馆的白色雨篷下谈生意,或者一起哀叹谴责最近让他们赔了钱的事。手艺人和店铺老板在家人的簇拥下沿着码头边弧形的海堤漫步;夫妻挽着手臂,直视远方,免得无意间和不喜欢的人对上眼神,不得不停下来寒暄;孩子们则在银行仓库外摆放的木桶和草捆之间相互偷袭打闹。愉快的谈话声弥漫在一起,变成低沉的嗡嗡声。这声音总是让高戈斯想到天气炎热时慵懒的蜜蜂,以及以前家里果园中的那七个蜂巢。那是他小时候怕极了的东西,也许正因为这个联想,傍晚的码头才让他觉得不舒服。他更喜欢去广场散步,让孩子们围着雕有三头愁眉苦脸的狮子的喷泉周围玩耍。

他离开码头,顺着海滨步道一路上坡走到广场,路过左侧的新银行办公建筑。建筑的正面还被脚手架遮挡着,像是覆盖了有三百年岁数的藤蔓一样。他一直不知道拆掉脚手架后是什么样子。由于它过于高大壮观,反而不怎么引人瞩目,不知情者可能从旁边经过也不会瞄上一眼。这部分是因为整座建筑都建在俯视着城镇的那座岩山中,只有山侧一面临街,就像采石坑垂直的陡壁一样。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它没有浮夸的立柱和柱廊,也没有建筑师特别喜欢的各种乱七八糟的装饰。没必要向思科纳的居民强调这座建筑的重要性。这点他们早已知道了。

思科纳银行的董事如此不屑于炫耀,几乎到了傲慢的程度,一心要证明自己没什么需要证明的。高戈斯在脑海中品味着这句话,微笑起来。这话出自沙斯特学院那位自负的院长之笔,他们一个月前在截获的信件中看到的。总体来说,他承认,比起他姐姐挑的这种平坦的墙壁加一张屋顶完事的风格,他还是更喜欢沙斯特那边俗气的、乱糟糟的复杂建筑。但他并不确定自己的品位是否靠得住。他姐姐常常说,沙斯特的每一块檐板、每一根楣梁都沾着血,是强迫劳役的压榨成果。每到这时他都选择闭上嘴。经过喷泉时,他脸上的微笑变成了苦笑,向左拐进了三狮街。他的住处就在那里。

刚转过街角,一个速度极快的小东西就猛冲过来,叫着:“爸爸!爸爸!”撞进他的怀里,把肺里的空气都撞了出去。他后退一步,放下行囊,将那东西抱起来,平视着她。

“你好呀。”他说。

“我脑袋撞到你的皮带扣上了,”他的女儿用责备的语气说,“撞得很痛。”

高戈斯郑重地察看她太阳穴处浅浅的红印。“这算得上是光荣负伤,”他说,“我们去问问妈妈该不该给你发奖章。”

小姑娘笑起来,眼神狡黠。“拜托了,给我发块奖章好吗?”她说,“我真的很想要一块。勇敢的人都能得奖章。”

“没错,”高戈斯一边回答一边把她放下,牵住她的手。“所以你要勇敢,不能因为撞到了脑袋就哭。”

“好的。这样就能得到奖章了吗?”

“还要把晚饭吃光。”

“噢,”小姑娘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其实我不是真的想要奖章,”她说,“我不太饿。”

“真的吗?”高戈斯假装生气,“这就是说,你一下午都在吃坚果和蜂巢蜜,根本没给正经食物留肚子。我太了解你了,我的姑娘。现在快回去告诉妈妈我到家了。”

他看着她一路跑进家门,心里不知第几次后悔当初同意用她姑姑的名字,给她取名叫尼莎。依他看来,这不是个好兆头,远不如用她母亲的名字合适,或者随便选一个别的也行。我不介意她拥有她姑姑的那份头脑,他对自己说。或者她的意志力,甚至她那种容易让人误认成冷漠和残酷的清晰思维。但其他的就算了。只能希望她这些方面随母亲吧。

以他的身家和地位来说,高戈斯的房子算比较低调。但以思科纳的标准来看,它仍然很大,并且将主人的品位和阅历展露无遗。房子中心的天井和环绕四周的回廊是按照本地风格修建的,但和思科纳岛上其他造型封闭、有着四面冷峻的墙壁和狭窄窗孔的房屋不同,高戈斯在房子向海那一面修建了岛民风格的露台,可以眺望海峡对面的沙斯特和内陆的山脉。按照他的设想建造露台时,工人们很费解,坚持管它叫瞭望台,误以为这和他在银行的工作有关。也许在他们的想象里,他会拿着蜡版和笔坐在那里,记录驶进码头的船只,或者一边看着地图和军事教科书沉思,一边计划战争的下一个阶段。幸好露台够高,几乎无法被人俯视。于是,银行经理慵懒地坐在巨大杉木椅里的场景——身边是倚在一堆靠垫上的妻子,脚边是玩积木的孩子们——只有零星几个邻居看到过。

这还不是最让人非议的。室内装潢透出一股奢靡的佩里美狄亚风格。墙上是湿壁画;回廊边缘排列着长势繁盛又无法食用的盆栽植物;天井中央立着一座喷泉,以一眼自然温泉供水,据传一家人常常在其中洗浴。让邻居们十分恼火的是,高戈斯的仆人都是外邦人,而且极不情愿谈论主人家的怪癖。由于他们同时也是高戈斯的私人保镖,逼供是公认的不明智的做法。这样引人遐想的信息空白导致的后果之一就是,围绕着高戈斯产生了大量让人迷惑不解的谣言和猜测。有一则怪异传言称他曾经给自己的姐姐拉皮条,谋杀了父亲和一半的家人之后逃离了故土。不用说,没人真的相信这个天马行空的说法。但有不少比较理智的人认为无风不起浪,为了大家着想,最好让高戈斯过去的某些秘密继续长眠。

他在门房扔下行囊,径直走向天井。每天傍晚,妻子都在那里。她把书桌搬到了回廊的荫蔽下,刚好在喷泉溅水的范围之外。他在阴凉中站了一分钟左右,看着她用心抄写一份法律档案,每写完一行都停下来仔细阅读,逐词对照检查。一缕长长的黑发从她脑后扎紧的发髻中松下来,在离墨水瓶很近的地方危险地荡着。

“小心点,赫丽斯,”他轻声说,“你要把墨水弄到纸上了。”

她手抖了一下,差点弄翻墨水瓶。“笨蛋,”她微笑着回应,“别这么吓我。看来你还没死。”

“如你所见,确实没有。”他穿过天井,轻柔地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一切都好吗?”

她点点头。“有几个人来找过你。昨天是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今早是个老头。他们都说不是什么要紧事,可以等你回来再来见你。维多把北海岸的文件送来了,我正在誊写。卢哈在学校和人打架,被打发回来了。”她皱起眉头,“已经好几次了。噢,还有,她想让我们明天过去吃晚餐。”

他们两人之间,不需要明确说出“她”是谁。总体来说,赫丽斯已经出色地适应了她这位姑姐渗透一切的强烈存在感。早在与高戈斯结婚之前,她就知道自己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无法和尼莎·洛雷登竞争。尼莎一旦开口,高戈斯就会言听计从,而她只要下达命令,他一定从令如流。赫丽斯隐约知道,这和过去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有关系,而她足够明事理,并没有追根究底。事实上,她就是靠明事理这一点立足的。如果她是童话故事里那个被禁止进入城堡中上锁密室的公主,那么她永远、永远都不会乱闯,而幸福快乐的结局会来得比计划早很多。制造事端和插足高戈斯与尼莎之间的关系不是她会做的事,正相反,对她而言重要的事情都属于尼莎没有参与或缺乏兴趣的领域。

这样的妥协既简单又有效,只有在高戈斯因为公务出远门时才暂时失去效力——更具体地说,是那种必须在外衣下穿上锁子甲、在背包里放上三天口粮的公务。以前她还能够不去想这些事,但自从他上次好不容易从被草原人攻陷的佩里美狄亚逃出来,她就无法继续保持完全超然的态度了。除此之外,她代表的是他在这栋房子里的那部分生活,所有不愉快的事物都不能进门。他在外界的一切行为,不论是工作,和姐姐的关系,甚至是偶尔的不忠(极少发生,至少没有给她怀疑的理由)都可以被看作另一个恰巧与他同名同姓的人所做之事。既不会引起她的兴趣,也和她毫不相干,就像他对持家和采购晚餐的蔬菜没有兴趣一样。

“明天。”高戈斯重复了一遍,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越过她的肩膀瞧着正在誊写的抵押契据。“真烦人,本来想明天把我离开这阵子积攒下来的工作解决掉的。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希望她能为别人考虑考虑。”

赫丽斯看着纸页,没有回应。很久之前她就弄明白了,尽管高戈斯经常说他姐姐的坏话,但这种特权是他独有的。好在她感觉尼莎喜欢自己,至少是认可。就像一位象棋棋手认可一颗乖乖待在原位、不在棋盘上乱窜的棋子一样。

“要誊写的还有很多吗?”高戈斯问,“我想在晚饭前绕着广场散散步。”

赫丽斯摇摇头。“今天是写不完了,实在长得要命,光是土地描述就有两页纸。”她犹豫了一下,皱起鼻子。“那块地很大,我们的客户里什么时候有这种地主乡绅了?”

高戈斯笑了起来。“你真该亲眼看看。”他说,“三平方里的岩石和灌木,半棵有用的树都没有,就算忙活一辈子也种不出庄稼。那对兄弟——两个人都快七十了——早就放弃务农了,只靠织鱼梁在西边那个小采石坑里捕鲑鱼过活。他俩死之前,我们别想看到半个子儿。但那两个自力更生的老头管这叫长期投资。”

“好吧,”赫丽斯说,“我相信你懂自己在干什么。好啦。”她在刚抄完的条款下面用乌木尺子画了一条直线,然后把墨水瓶的塞子塞好。“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帮我把桌子抬回去,我去叫卢哈和尼莎准备出门。”

他们走到广场上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下来了,其他居民基本结束了晚间散步。围绕着喷泉的摊贩正在逐渐收摊。幸运的是,他们都认出了高戈斯·洛雷登,于是很快展开桌架,铺好台布,重新把货品摆出来。赫丽斯给尼莎和卢哈各买了一块蜂蜜蛋糕,为晚餐购置了奶酪和香肠,还买了一块钱的肉桂给红酒调味。高戈斯则忙着和一位老朋友讨价还价取乐,练习自己的砍价能力。最后由于砍得太成功,不得不买下了本来不想要的一支削笔刀和一块写字板。

“赫丽斯,”他冲广场另一边喊,“我出门没带钱,你身上有七块钱吗?”

摊主笑着说他的信用很好,可以赊账。高戈斯一脸羞愧地保证第二天一早就派儿子过来送钱。摊主执意把货品用一块上了蜡的方形丝绸仔细裹好,系上一根红线,然后很快收了摊,扛起桌台和打包好的货品,吹着快活的口哨离开了。

“又买了一支笔刀。”赫丽斯叹了口气,“家里有一整盒你看都不看一眼。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从来都只用那把锅柄做的旧笔刀。”

高戈斯耸耸肩。“我怕把好的那些带出门就弄丢了。你知道我的德行。要是弄丢旧笔刀,或者衣兜破了洞掉出去了,反正是我自己做的,也不可惜。而且,”他补充,“它也够用了。拿它削笔是没问题的。对笔刀还能有什么要求呢?”

“胡说,”他的妻子回答,“你就是乐意用又破又旧的东西。”

“又破又旧又好用的东西。”高戈斯一本正经地说。赫丽斯笑了起来,笑声有点尖锐——这就是为什么你还和我在一起,而不是和出远门勾搭上的那些女……她转而招呼孩子。“来呀,我们该回去了。”

不用说,尼莎抗议起来,提出想去喷泉里踩水,还有模有样地为此辩护了一番。她的父母明智地无视了她。卢哈咽下最后一点蜂蜜蛋糕,把手指上的蜂蜜和杏仁碎舔得干干净净。大家刚准备往回走,高戈斯却停了下来。

“我去去就来。”他说,“你们先走,我会赶上的。我看到了一个很久没见面的熟人。”

赫丽斯点点头,带着孩子走了。高戈斯在喷泉投下的阴影中站了一会儿,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打量着唯一一个还没有收摊的摊位,有个老人正在那里买面包。距离高戈斯上次看见他已经过了两年,那是在佩里美狄亚,城市被草原人攻陷之前那晚。后来他听说老人逃出来了,仍然活着。但据谣言说,他住在岛上,靠一位年轻商人和他妹妹的资助生活。高戈斯皱起了眉头。他虽然不明白缘由,但知道前任教长亚历克修斯是位非常重要的人物,足够引起他姐姐的注意。既然他出现在思科纳,说明是她让人把他带过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在广场上买打折的陈面包呢?

他安静而迅速地穿过广场,下意识地找到可供躲藏的阴影。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老人就看见了他,并认了出来。

“高戈斯·洛雷登。”他说。

“教长,”高戈斯回应,礼貌地点了点头。“您看起来气色很好。”

亚历克修斯微笑起来。“你也一样,”他说,“不过这话由我说出来才是实话。”他犹豫了一下,想起学院里他房间中的那次交谈,没法继续寒暄了。

“您愿意和我们共进晚餐吗?”高戈斯问,“我家今天有扁豆汤和羊腿,刚才我妻子还买了一些挺好的香肠。我家离这里不远,就在拐角。”

亚历克修斯看着他。高戈斯想起了刚才和文具摊主讨价还价时对方的眼神。这是一笔交易,以妥协换妥协。“你真是太好心了,”他说,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块硬邦邦的大麦面包,“但我想你妻子肯定不愿意招待我这个不速之客。”

“完全不是这样,”高戈斯回答,“我们喜欢招待客人,而且食物也足够吃。我家厨子总是多做一个人份的食物,最后都进了他的肚子。他真该减肥了,不然不知哪天就会被餐具室的门给卡住。”

“既然如此,”亚历克修斯说,“那我就叨扰了。”

来到思科纳的短短时日里,亚历克修斯见到的都是高大的官方建筑,以及他用自己第二好的外套和鞋子做抵押才住下的那座便宜旅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进过这里的普通房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好奇。至于为什么,他并不知道。自从离家加入学会,他的大半辈子都是在宿舍和单人寝室里度过的,真正见过的普通住所只有他自己的家,以及把他救出佩里美狄亚的商人——文纳德和他妹妹维特里丝的家。两者差异巨大,根本无法据此推断出一般房屋的内部构造。他想看看高戈斯·洛雷登的房子,仅此而已。

高格斯的家和先前两个住宅完全不同。这屋子就像他自己的家被切开之后像翻兔子皮似的从内部翻出来一样,院子并不是环绕着房子外侧,而是建在房子中央。以他看来,再没有比这更不方便的设计了。如果想去对面的房间,要么得挨个儿经过许多房间,要么就得走过一片草地。如果碰上天黑或者下雨,就更麻烦了。而且,由于这一小块空地四面都被高墙围绕,所以不论什么时候采光都不好,显然无法种植蔬菜水果,这样一来,院子还有什么用呢。他猜想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建筑风格,是出于这些人对防御和安全的需求。正因为如此,房子才会修得像一座被高墙防护的小镇。真是奇怪的生活方式,他想。一点也不合他的品位。

但另一方面,这里比他住的旅馆要好多了。尽管这也不是多高的赞美——任何带屋顶的建筑物都比那座旅馆强。洛雷登的妻子是个不到四十岁,容貌和善的女人,看起来真心因为来了客人而感到愉快。他们的小女儿以孩子特有的敏锐察觉到亚历克修斯是个没怎么和孩子接触过、对她的魅力毫无抵抗力的老人。总的来说,看起来是个优秀家庭的样板,适合带着正在学习人类关系的学生来实地考察参观。它几乎像是被特意设计出来的一样,每一个家庭附属成员都经过精挑细选。这么想是因为了解高戈斯曾经的生活、于是产生了偏见吗?很有可能。毕竟,他对家庭生活的了解程度和对住宅一样,实际上高戈斯的家完全有可能和外表看起来一样正常。

对于正常的家庭生活,有一点他倒是很确定:不幸福的家庭里,食物一般都很糟糕,幸福的则刚好相反。据此看来,高戈斯·洛雷登和他的家人确实是表里如一。由于下一顿饱饭还没有着落,亚历克修斯本着学术生涯中磨炼出的精打细算的精神大吃了一顿,而洛雷登夫妻看起来既没有觉得受冒犯,也没有嘲笑的意思。如果高戈斯是有意想制造正常人的表象的话,那他确实做得很好,完全是个和身份相符、殷勤好客的好主人。

最后一个盘子撤下餐桌后,按照这里的传统,高戈斯的妻子带着孩子们安静地离开了,只留下他们两人。壁炉里火焰旺盛,水壶里烧着用来热香料红酒的水,座椅深而舒适,一边的红木台上便利地摆着一块精美的棋盘,不过亚历克修斯隐约觉得它从来没被使用过。通常,饱餐一顿又被火烤得遍体温暖之后,他会直接陷入梦乡,现在却一点困意都感受不到。高戈斯递给他一只杯子,他点头致谢,然后谨慎地啜了一口。杯中的酒很烫,颜色红得发黑,浓香馥郁,味道极甜。

“欢迎来到思科纳。”高戈斯笑道。

“谢谢你,”亚历克修斯又喝了一小口,回味起来,似乎有点年头了,“你是第二个对我这么说的人。也许你是我来到思科纳的原因。”

“我?抱歉,我不知道。”

“噢,好吧。因为把我带到这里的人是你姐姐,我还以为——”

高戈斯的嘴角维持着微笑的弧度。“我姐姐做的事,恐怕有一半我都不怎么清楚。我只能说,她把你带到这里肯定有很好的理由。当然,‘很好’是对她和银行而言。我会尽我所能确保你在这里住得舒心。说到这个,你现在住哪里?尼莎把你安排到银行那边的住所了吗,还是说她让你自己找地方落脚?如果是后者的话,倒是个好兆头,你懂吧?从你的角度而言是件好事。”

亚历克修斯的嘴角抽了一下。“我拜托了那儿的一个文员给我推荐一家便宜实惠的旅馆。说公道话,他推荐的地方确实很便宜。”

高戈斯大笑起来。“如果是猫街的野猫旅馆的话,倒是便宜又实惠。但你住的是老猫旅馆吧?那么,我希望你能在我们这儿住下。不要客气,”亚历克修斯正要说些表示礼貌推拒的话,他便补充道,“老猫旅馆是银行的资产,你不会想住那里的。我明天就让我儿子把你的行李拿过来。”

亚历克修斯决定不再拒绝。不知为什么,这座房子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但旅馆里让他不舒服的东西更多,比如跳蚤,还有这周过后的住宿费。精神上的不舒服虽然难受,但和思科纳一半的虫子同床更令人痛苦。相比之下,后者的威胁更具体一些。“谢谢你,”他说,“你真是太好心了。”

“这没什么,”高戈斯一边用一柄尖头小勺子仔细地往杯中洒肉桂粉,一边说,“遗憾的是,我没法说我弟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尽管这份心我是有的。火还旺不旺?你暖和起来了吗?”

“我没事,真的,”亚历克修斯回答。好得很,他心里说。谢谢你没有指出我一直在打寒战,那不是因为我身上觉得冷,要解释起来可够难为情的。“原谅我无礼的问题,但是自从上次见面以来,你是不是稍微发福了一点?”

高戈斯佯装出不快之色。“您真是眼尖,教长。”他叹了口气,“事实上,我已经到了心宽体胖的年纪,听说这毛病无药可治。至于您,显然是被智慧腌透了,永远不会变质走形。大家都说学者只有两种体型,一种是又矮又胖,一种是又瘦又长,后者看起来常常很像长途旅行时带的干牛肉条。”

亚历克修斯假笑了一声。“你姐姐不久前才让我来了一次长途旅行,”他愉快地说,“我希望她不是想吃了我。”

“不是你想的那种吃法。”高戈斯一本正经地回答,然后身体前倾,将手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托着下巴。这人的手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亚历克修斯注意到。“要说你为什么被带到这里,我的猜测是,你那两位商人朋友——文纳德和另外一个叫什么的姑娘——一个劲儿散播他们那个了不起的法师朋友的事迹,最后传到了我姐姐耳中。她非常喜欢收集她觉得未来某个时候会有用处的东西,我想你就属于这类事物。”

亚历克修斯表情没有变化。“但我不是法师,”他说,“世界上根本没有法师。像你姐姐这样的……生意人,肯定会明白——”

高戈斯耸了耸肩。“尼莎懂很多神秘晦涩的东西。”他说,“无意冒犯,她很可能对你的了解比你自己还深,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不是什么。又或者,她只是需要一个被广泛认为是法师的人。从实用角度来讲,这样的人的用处和真的法师一样大。不管怎么样,”他用手指尖揉搓着宽阔的脸颊,“据我对尼莎的了解,最坏情况不过是她把你留在这儿,或者拖欠你几周的生活费。毕竟,她是个银行家,不是什么女魔头。”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谢谢你的安慰,”他说,“先前我还有些担心。现在请给我讲讲思科纳和你们的银行吧,我对此几乎还一无所知呢——我一向觉得承认自己无知没什么。你姐姐之前和我提起了战争,我不知道原来银行也可以参战。”

高戈斯靠回椅子里,双手交叠垫在脑后。“那个啊,”他说,“说来话长了。我很乐意现在讲给你听,但如果你想的话,等到明天早晨也行。”

“现在就行,”亚历克修斯回答,“如果不麻烦的话。”

“我的荣幸。”高戈斯露出微笑。“但首先,我猜你非常想知道我有没有我弟弟的消息,但不愿意问出口,以免——我说的对吗?”

亚历克修斯低下了头。“你说得对,我很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我和他相识的时间不长,但是——”他犹豫了一下,闭上了嘴。高戈斯点了点头。

“确实,”他说,“好吧,听到这个应该会让你高兴。我弟弟还活着,健康得让人厌烦。而且据我所知,正从事着让他心满意足的新职业。你相信吗,居然是制弓这一行。”

“制弓?”亚历克修斯重复道。

“对。你知道的,弓箭的弓。显然他对此十分擅长,赚的钱也不少,现在正在思科纳的山里忙活得身上手上全是刨花胶水,不愿意和姐姐还有我扯上关系。非常高傲。不过我想他应该愿意见你,所以我会派人给他传个消息。或者,还有个更好的办法,你可以亲自给他写一封信。不然他可能会认为我想耍什么花招。”

“谢谢你,”亚历克修斯说,“你不介意帮我传信的话,我十分感激。”

“我的荣幸。现在,我要开始讲历史课了。开课前要再喝一杯吗?这是个好选择,我也一样。好啦,我想最好还是从一切的开始讲起。”

起初,有一块很大的三角形半岛,它从大陆突出,伸入海洋。三角形底边的路程,骑马跑上十天才能跑完。那里的地势较为平缓,但整个半岛就只有这一块平原。其余的地方都布满山峦。有的山上一片荒芜,有的稍好一些。但凡是精神正常的人,都不想在那里定居。不幸的是,沙斯特住民的祖先被逼无奈,没有选择。某个野蛮而原始的部落——算是你们那儿草原人部族的表亲——把他们赶出了祖国。他们只好在山里住了下来,因为部落骑手上不了山。等到部落人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所以他们就留在了沙斯特。

不得不说,世界的规律就是这样,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更有本事。几代之后,定居者中有几个家族过上了好生活,大多数人却没那么幸运。这也没什么不寻常的。但沙斯特的定居者与众不同的一点是,他们慢慢变得——该怎么形容呢?不能说是迷信。虔诚?不,这词会让人产生错误联想。也许可以说是有信仰吧。至少,他们都是道德感非常强的人,非常看重对错之分。辛苦劳作之外的时间,他们会一心思考精神层面的问题。不管怎样,那些过上了好生活的家族最后达成共识,认为他们生活殷实而其他同胞却捉襟见肘,这实在是大错特错。这不仅是糟糕、邪恶,还和他们最根本的哲学理念——平和均衡——相悖。啊,我怎么给你讲起这个了,你显然比我更懂。在你们的哲学体系里,这不就是对元理的研究的起源吗?总之,这些事我不大了解。他们的解决方法是,将富余资源集中起来,建立了一个杰出的基金会。他们想让它永远存在,用于他们最看重的两件事:救济穷人、编写一套自洽的伦理道德法则。

基金会被命名为伟大的慈善与哲思基金会,由沙斯特的二十个主要家族永久承担管理运营之责。他们在沙斯特山脚下的谷地修建了一处宏伟的安居所,足够安置五千个需要帮助的家庭和五千个学者。还有,它向所有人开放。没法填饱肚子的人和想投身学术的人可以径直走进大门,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获得免费食宿,想住多久住多久。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亚历克修斯嘟囔道。

“确实是个好极了的主意。”高戈斯回答,“这类主意一向如此。”

总之,基金会的慈善事业如日中天。富有家族继续向其中注入资源,很快,沙斯特就没有需要接受救济的贫困无助者了。但安居所里的居民却因为整日只能和学者做伴,开始躁动不安。他们对基金会的援助表示感激,但他们想要的不是慈善,而是工作和出人头地的机会。所有人都认为,这听起来也是个好主意。

所以,基金会决定,最明智的做法是借给这些穷人足够的物资和工具,以便让他们回到高墙之外,自力更生。大家普遍认为,如果一个家庭被给予了足够养活他们五年的食物和基本的工具设备,他们就完全有可能通过开垦梯田、砍伐森林、排干沼泽、挖渠引水等方式把一片荒野变成肥沃多产的农耕地。毕竟,一开始他们就是这样怀着希望和善意,通过辛勤劳作在这片半岛上定居下来的。这个主意很不错,于是他们就这么办了。基金会变成了银行,把拓荒者需要的一切贷给他们——大家都认为直接赠送是不可取的。毕竟,如果把基金会的物资都给了这一代的穷人,谁来救济下一代和下下一代呢?于是,贷出的物资都以分配给各个拓荒者的土地作为抵押品。

当然,人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拓荒者要过很久才有能力偿还本金。但这不是什么急事,因为基金会仍然有足够的物资继续进行慈善事业,支持哲学研究。因此,他们无限推迟了偿还本金的限期,拓荒者需要支付的就只有利息而已了。为了让这一切更显公平,利息不是像普通情况下那样以资本的一定比例计算的,那样的话拓荒者仍然可能无法负担。取而代之的方案是,在最初的五年之后——被开垦的土地这时应该可以开始产出作物了——拓荒者需要向基金会支付一定比例的作物,比如一定量的谷子、红酒、羊毛,诸如之类。最终,支付的比例被确定为收获作物的七分之一,因为只要是稍微经营得当的土地就应该能产生这么多盈余作物。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很可能是世上最好的主意。

高戈斯停住话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擦了擦嘴,接着讲下去。

当然了,一百年之后,大家都意识到了这是个多么灾难性的决定。就算历经了三代人的劳作,还是没有一个拓荒者家族能够偿还哪怕是一丁点当初借贷的资本。不管作物有多少盈余,都被支付给基金会银行的那七分之一给抵消掉了。无论他们如何卖命劳作,所得的成果都只够维持生活而已,毫无任何改善自己处境的可能。与此同时,大量物资源源不断地流入安居所,不能任由它们被放置起来腐烂生霉,所以必须贷给穷人,否则基金会的初衷就没有意义了。于是,他们确实那么做了。所有不想借贷的人都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直到他们屈服为止。毕竟基金会的账本必须做平,善事也必须要做。新的借贷现象也影响到了那些本来不是基金会债务人,收成不好的年月只能自掏腰包购买种子、耗费自己财力物力置办农具、垦梯田、挖水渠的沙斯特人。没过多久,半岛上几乎所有的土地都成了基金会银行的抵押品,而每年都有越来越多的资金流入银行,继续被用于慈善事业。

第一次债务人起义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基金会的管理者对此全然无法理解,于是他们转而求助于那些有大把时间思考这些问题的学者和道德哲学家们,后者给出了答案:人类天性卑劣,不知感激,狭隘善妒,充满单纯而抽象的恶意。所以受到的帮助越多,越是满心怨恨和忘恩负义。哲学家说,发生了这种情况的话,该做的就是把这些人当成被宠坏了的坏孩子。为了他们好,理应痛打一顿。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哲学家们认为,基金会作为收养了这些人、该为他们的福祉负责的家长,就是彻底失职了。

这些债务人(那时他们被叫作希普特莫尔,在旧语言中是“七分者”的意思)数量众多,颇具理想主义特质,但手头没有发起战争所必需的武器和物资。当他们来到安居所的大门外时,发现基金会——这时候已经改名叫伟大的贫穷与学识基金会,简称伟大基金会——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获得了大量武器和军备物资。原来高层学者们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事,所以早早做好了准备。他们购买并制作了数量可观的武器和盔甲——尤其是盔甲,全都按照科学改良的形制打造——并且将“贫贱者”(也就是仍然住在安居所里的那些人,足有五千个家庭)训练成了一支常备军。所以,当七分者们拒绝就地解散、安静回家后,基金会本着为了他们好的目的,痛打了他们一顿。根据可信的情报,当时被杀的七分者有一千人左右,还有三千人负伤或被俘,而基金会一方的死伤可以忽略不计。看起来,硬要压制一个好主意是行不通的,尤其是当它已经生根发芽之后。

在那之后,有些事情当然得略做一些改变。旧安居所被拆除了,原先的石料被运到沙斯特山顶,建了一座庞大的城堡,足够驻扎一万守军,安置基金会的金库。这样的工程自然耗资巨大,所以基金会将从债务人那里收取的利息从七分之一提高到了六分之一。他们的绰号于是从希普特莫尔,变成了希克特莫尔,意思是“六分者”。念起来还真顺口了些。当然了,这些做法也一举解决了未来收入过剩的问题,因为现在基金会需要喂饱一支军队,并且向他们支付薪水、提供住宿。这成了基金会运转过程中一项合情合理的支出。于是也没有必要找来穷人向他们放贷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支军队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好的军队,不论是训练还是装备都极为先进,由从小培训出来为基金会效劳的士兵组成。直到(高戈斯·洛雷登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热烈的笑容)我姐姐来到思科纳,改变了这一切。

亚历克修斯惊讶地坐了起来。

“你姐姐?”他问。

“我姐姐,”高戈斯回答。“一开始是孤身一人,然后我也加入了她的事业,我们就一路干了下去。但她是这一切的发起者,功劳都是她的。”

“我明白了。”亚历克修斯说,“她做了什么?”

“很简单,”高戈斯忍住一个哈欠,“她建立了另一座银行。”

“另一座银行?”

高戈斯点了点头。“洛雷登银行。她十五年前在思科纳岛上建的,那时候这儿还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岛屿,只有一些农场的废墟,是基金会在处理一场小型叛乱后留下的。她的做法很聪明,这座岛是她向基金会买下的,同时还买了一份经商特许权,尽管她从没想使用它。这样表面上她就有了待在这里的理由,可以一面准备建立银行,一面派人混入六分者之中,向他们传播一些想法。接着,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她成功预料到了基金会的攻击,并和一些恰巧身为海盗的贸易伙伴结成了商业同盟,以阻止基金会的军队渡过海峡为条件,向他们提供思科纳岛作为安全港。他们做得好极了,毕竟是以正经战船迎战基金会的驳船和供给船。我记得那天大概有七百个沙斯特最好的士兵沉到了海底。谁叫他们穿着重甲呢。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尝试过那一套。而尼莎集结起了自己的军队之后,立刻就除掉了那些海盗——”

“你姐姐有支军队?”亚历克修斯平和地问。

“确实有。不过,”高戈斯说,“负责管理军队的是我,我的主要工作就是这个。但军队还是属于她的,就像银行属于她一样。也可以说是家庭财产吧。”

亚历克修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那她到底做了什么呢?我是说,你们的这座银行究竟是怎么运行的?”

“这个其实很简单。”高戈斯回答,“六分者从我们这里贷款,支付他们欠基金会的借贷资本,然后再偿还我们这里的贷款。但我们只收取七分之一,就像他们当初的安排一样。而且,我们从来不像基金会一样,在沙斯特半岛由我们管理的那片区域耀武扬威。当然,”他继续道,“基金会没有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每当有人把抵押的房产在我们这里进行再次抵押的时候,他们就会派出突袭部队去烧毁房子,杀掉那些人。而我们也会派出突袭部队去阻止他们杀人放火。或者,如果我们没能及时赶到的话,至少杜绝了他们再次行凶的机会。六分者自然很拥护我们,我们的领地也在逐渐扩大,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他们总是会选择我们这边。”他露出一个苦笑,“你可以说我们是一所慈善机构,就像当初的基金会一样。”

“我明白了,”亚历克修斯说,“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噢,当然。”高戈斯说,“听起来总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