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糟糕的还不是那些哭泣的孩子。孩子们想到要离开家园,感到害怕和惶恐,自然会哭。让贝利撒留更受触动的,是成年人的眼泪。对于贝利撒留经过基因工程改造的本能来说,阁楼一直是个危险之地。当初,是他的天性迫使他离开了这里。在偶人自由城度过的这些年,他一直在消解着这种离愁。但在阁楼,没有什么东西能帮助量人对离开故土做好准备。每个人都在为阁楼哀悼。
如果大家大声痛骂他、朝他丢东西,贝利撒留心里或许反而会好受一些。可他们的反应却是茫然麻木,深受打击,而且根本不相信贝利撒留和卡桑德拉从未来带来的消息。量人们沉浸在将要离开家园的阵阵悲痛中,变成了自动机,无法处理身外的世界,间歇性地丧失自我意识,仿佛躲进了一种恐惧神游的状态之中。一个被设计成某一天可以看到未来的人种,突然却连一小时之后要发生的事情都看不到了。
他跟卡茜每晚都躺在她套房里的那张小床上,像两只惧怕巢穴外的世界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一起。他们的心情也在剧烈地起伏摇摆。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消沉,他们时常进入白痴天才状态和数学世界,以此逃避现实。
在这种麻木的状态下,有一个丰富的理论世界可供他们建模。他们还没有搞懂卡茜在时间之门内部看到的一切。卡桑德拉有时候连觉都不睡,而是进入白痴天才状态,仔细检查她的量子智能留下的记忆,翻来覆去地摆弄那些拼图碎片。贝利撒留尽力不去考虑撤离的事情,但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我需要以某种方式进入量子神游,”他说,“不然我在这里的作用比那些生物工程师和遗传学家也大不了多少。我们得加快进度,搞清楚你那些观察结果。”
卡桑德拉一直躺着,她的上方是复杂的全息几何图形,都是她根据自己大脑中的数据集描绘出来的,而这些数据集他无法访问。穿越虫洞的时候,贝利撒留自己的量子智能做的是不同的测量,还要负责导航。他那些数据也是有价值的,但她现在所看的东西是他无法理解的,是真正的基础探索性科学。他感到很嫉妒。卡桑德拉的全息图暗淡下来,她慢慢地翻过身来,面对着他。随着逐渐走出白痴天才状态,她那心不在焉的眼神也在逐渐消退。
“别发牢骚了,贝尔。量人项目不是你的敌人。我们之所以被造出来,是有原因的。我们身负使命。或许你就是我们演化过程的下一步,但我们一路走来的每一步都不容易。你必须去探求,对你自己和量子智能来说,你现在到底是什么。这里有一整个村庄的科学家,他们都愿意帮助你。”
他点点头。
“你对量人项目抱过什么希望吗?”她问道。
“如果不是因为有了时间之门,如果不是知道有人要把他们全都杀死,我本来会说:没有。我知道血浓于水,但却比我想象中还要浓。”
卡桑德拉微笑着躺回狭窄的小床,继续操作那些他无法理解的模型。于是,他们继续着这种白天忙于撤离工作、晚上进行理论探索的节奏,不过他思考的更多是两个问题:“我是什么”,以及“我和量子智能的共存意味着什么”。
三天后,卡茜终于从她的记忆挖掘到足够的数据,可以建立一个模型了。贝利撒留急于想看看她的模型是什么样的。他们来到博物馆,坐在两人过去共同工作过的旧办公室里。多台全息投影仪用角度、色彩梯度、全息透视和电磁场等等描绘出所有十一维时空。将六维或七维时空可视化对量人来说稀松平常,但十一维是个挑战。
卡桑德拉的模型将时间之门看作一个单一的量子对象:一团不平坦、不均匀、不清晰的概率中心,还有成百上千条量子纠缠线从这个中心向外流淌。这些纠缠线,有的明亮而清晰,有的暗淡而模糊。还有些纠缠线从时间之门的一面出发,又循环转回另一面。量子事件就这样穿过时间,不断对自己进行着缝合和再缝合。卡茜的思想既具备数学之美,又具有宏伟的雄心,令人心生敬畏,深感自己的渺小。这些年来,当贝利撒留忙着四处行骗的时候,她已经成长为一名令他望尘莫及的量人,让他有些后悔自己当年逃离阁楼。
“我认为纠缠线指向通天轴的其他虫洞口。”卡茜说,“在健康的虫洞里,我们可能永远不会注意到它们,因为纠缠是如此平滑。然而时间之门被破坏了,它里面的纠缠结构更容易被我们的量子智能发现。”
贝利撒留感到心底有股兴奋之情正在逐渐膨胀。她的理论是如此宏大,也许这将是全体人类第一次能够理解先行者们留下的通天轴网络。全息图上众多的维度以几何形式纠缠在一起,各种可能的模式被标记出来,明亮地闪烁着。
“看那儿。”她说,贝利撒留则用一根手指沿着模型中代表纠缠概率的诸多亮线中的一条移动。那是另一个节点,它自己的纠缠线也在向外辐射,就像一颗恒星吹出的无形的太阳风。“我认为那就是通天轴网络里的另一个虫洞。”
在她的全息投影远端还有几个亮点,他做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个模型受到数据的限制,而这些数据正是卡桑德拉首次穿越时间之门时获取的。量子纠缠照亮了通天轴网络的结构。卡茜旋转全息投影的角度,朦胧的图像中,另外三个明亮的节点变得清晰起来。有什么东西看起来很奇怪。
“你认出什么了吗?”她问道。
她的声音中已悄然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他的大脑逐一测试那些节点的模型。没有相关性。没有相关性。没有相关性。就在这时,脑中有个想法一下子冒了出来。他猛吸一口气。
“明白了?”她说。
五个明亮的节点。在所有这些纷繁复杂的纠缠之中,他能够看出在几何关系上,有四个节点的位置对应着通天轴在印第安座ε星系内的四个出入口位置:偶人主轴,弗蕾亚主轴,孔雀六主轴,以及聚合政府通往北极星的主轴。
还有一个明亮的节点,其位置在她的模型中悬而未定。他们靠近全息投影,用肉眼在一片朦胧中寻找着细节。贝利撒留的双臂和双手感受到一个轻柔的磁压,那是卡桑德拉对最后一个节点做电磁检查。他增强了自己的磁小体投射出的磁场,去感受那节点的亮度、韧度以及卡桑德拉的磁场。
“第五个主轴。”她微笑着说。
通天轴的出入口似乎总是五个一组地出现。然而,在漫长的宇宙岁月中,按照轨道动力学规律,必然有一些主轴被永远推入行星际空间,或者被推入它们的恒星,又或者还没有被发现。各宗主国都曾预计印第安座ε星系中应该有五个主轴,不过从未有人找到过那第五个。但卡桑德拉可能找到了。而且,既然这事还不为人知,他们就有希望通过这第五个主轴让所有量人安全转移。
有希望。
“太好了。”他说,“但我们只有这一个虫洞,逃生通道也就只有一条。这只能是一个临时的解决方案。迟早会有人发现这个主轴。我们还得做得更多。”
他们又花了很长时间细看投影,想找到更多信息。但它就像有太多未知数的方程,这个数据集可以告诉他们的信息已经达到极限。他们需要更多数据,这不仅仅是出自他们身为量人的本能需求,还因为这可以拯救他们的人民。他们陷入了困境,时间变成了令人窒息的重压。八天后就要大逃亡,十天后聚合舰队就会到达这里,可量人们还没有动员起来。
每天早上出去引导同胞之前,卡茜都会在房间里哭一会儿。她处于一个奇特的中间位置:她是唯一真正能与他们的同胞相处的人,同时又是唯一真正能对他发脾气的人。她见过外面的广阔世界,而这让她有了闷闷不乐和大发雷霆的理由。
当初他趟联盟这趟浑水的时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联盟要造反,只有白痴才看不出来帮助他们有多么危险。他凭什么这么干?是的,她也参与了,但这并不重要。他同意她说的。他当初接了这单生意只是为了谋生,可后来又对时间之门起了贪念。
但卡茜也把一部分怒火发泄在了自己身上。他做了这么久的职业骗子,一眼就能看出她内心的各种本能也在激烈地冲突。她深爱着自己的同胞。这里是她的家园。而且不像其他量人,她没有对这个计划说不的奢侈选择。阁楼的毁灭已经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记忆中。但她毕竟是个量人,具备所有基因工程植入她本能的模式识别能力和好奇心。她无法对时间之门的价值视而不见,包括她在哪怕只是片刻的神游中所看到和发现的东西。为了那些东西,给她什么她也不换。她由此知道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被自己的本能困在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那种痛苦他感同身受。
第四天早上,卡茜洗完脸后,正在扎头发。
“莉娜做不到,”她突然说道,仿佛她对某件事已经困惑了很久。“她快崩溃了。”
贝利撒留坐在椅子上,感觉身体里好像塞满了沉重而黏稠的焦油。莉娜当然快崩溃了。人们选她当市长,是让她管理一个安稳的科研前哨站,而不是让她监督它的毁灭。
“量人们想听到我们说:如果我们动作够快,他们就会安全,以及我们会给他们找到一个新家。”她说。
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愿意听我说,”她说,“但这话由我来说,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说。
“我不了解这个世界。他们需要听到你来说这话,贝尔。”
“我不知道怎么给他们找个新家,”他说。“我连给自己找个家都做不到。”
“你已经在外面的广阔世界生存下来了。”
“因为我有圣马太。”
“威廉说过,他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对一切都充满恐惧,”卡茜说。她积蓄的怒火如今已经枯竭,就像她的泪水。“所有量人现在都在那儿等着,贝尔。包括我。”
“面对这种事,我可不是个很负责任的人,卡茜。我从来都不是。”
“当初你把大伙儿送过偶人主轴的时候,你对远征军的每一个人都很负责。”她说。
他摇了摇头,感觉自己仿佛正在凝固。他不敢再看卡茜。
“所有参与那场骗局的人,都接受了潜在的风险,”他说。“你接受了。连威尔都接受了。对远征军负责的是鲁多将军。是她把他们带回了家。我只是个摆渡人。”
“不管你愿不愿意,贝尔,无论量人是不是因为这些事而恨你,都只能由你来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必须告诉他们,你会带领他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那不是真话。”他说道,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放弃,但她把任务交给了他。
“你是个职业骗子,”她说道,话里没有讽刺或指责的口吻。“你的职业就是说谎。现在就来展现一下你的职业技能吧,否则量人们永远不会离开阁楼。假装你是一个领导者。”
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想握住她的手。她没有配合。
“卡茜,正因为我是个骗子,他们永远都不会相信我的,”他说。“人们总是对谎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就好像这只关乎谎言本身,仿佛你只要能编造出一个足够好的谎言,它就一定会奏效。一个谎言要想奏效,需要的是人们信任那个骗子。可是没有人信任我。”
“我信任你。”她说。
他并不想要任何人对自己抱有信念。
“我不想对任何人撒谎。他们信任你,卡茜。他们会相信你说的话,因为他们愿意这么做。而且他们必须拿一个人当出气筒。就让他们继续生我的气吧。”
过了一会儿,他们出了她的小房间,走到自助餐厅,坐在一个小隔间里草草地吃了点东西。周围的隔间里都是默默无言的其他食客。然后,他们来到那座低矮的办公楼,心情沉重,仿佛去参加葬礼。莉娜·阿霍纳麻木地接待了他们。议员乌里维和桑佩尔也在她的办公室里愁容满面地颓然瘫坐着。五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今天是为大撤离作准备的第四天,他们聚在一起是要召开处理各种问题的晨会。
“莉娜,”贝利撒留终于开口,“你有没有想过让卡茜来代替你指挥疏散行动?”
市长那双乌黑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卡茜,然后目光又转向贝利撒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可以任命你为市长吗?”莉娜轻声问道。
“我?”卡茜难以置信地问。
莉娜倦怠的目光望着她。作为议员,乌里维和桑佩尔这时候本应该对市长的任命提出一些要求,但谈话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似乎让他们如释重负。
“在我们找到新家园之前,可不可以让贝尔来负责疏散行动?”卡茜说。
她退缩了。
“没人信任我,卡茜。”贝利撒留说。
市长和两位议员都看了看他。他们的表情像是在同意他说的话,可他们看起来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他明白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惧怕阁楼之外的未知事物。他们无法想象,如果无法在这里种植作物,如果没有英西银行的资助,要如何才能获取食物和住所,更不要说建立一个新的家园了。他们认为他可以。他们想让他来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我会帮你的,卡茜,”他说。“到了外面的世界,我可以给你当顾问。”
“从法律程序上讲,这也不难,”乌里维说。“市长可以先任命卡桑德拉为副市长,然后自己再辞职。”
“卡茜会成为一个好市长。”贝利撒留说。
卡茜掐了掐他的手。他的心跳和呼吸逐渐与她的达到了共鸣,仿佛她正在神游状态中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