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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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生死换肝肠

外面堂屋里,那伙人谈天说地,吹牛扯淡,就着酒菜,也正到酣畅处,倒不怎么在意他俩。王樵去替他们盛饭时,坐在下首的一个矮个撇胡子的正在说:“各位哥,眼下王家的麻烦也寻过了,这一局我们也胜了,是不是可以返回宫中,安生一阵子了?”

另一个高瘦的斥道:“胜是胜了,可是王家并未杀绝,那就还有隐患。我们得寻了王家祖宅,庄上说不定还有支系的血脉。”

“嘿,要不是那个王潜山突然死了……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王樵已经是第二次在来寻仇的人口中听到王潜山的名字,心中大惑不解,心想,太爷爷已经死了数十年,为什么他们会说他突然死了?如果真是太爷爷当年结下的梁子,又为什么各个都遮遮掩掩,似乎不敢明说?而且报仇便是报仇,又何来什么‘胜了’?

那个领头的说道:“我捉住了他家下人,交代王佑稷还有个小幺,说是要去武当出家,正巧在前日走了。这时晌太过巧合,我看八成是着落在他身上。”

王樵和喻余青听了这话,知道对方说到了关键,都暗自绷紧。

“你省得,宫主难道不省得?早派了两拨人,一拨沿路追袭,一拨直接去武当山下阻拦,哪里还用得你来费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樵和喻余青都暗自庆幸,自己临时起意掉头改道绕行,却无形中救了自己一命,否则恐怕现在已经呜呼哀哉,却还不明所以。

再有一个说道:“我也捉住了一个在王家学练功夫的外姓子,问他里头谁功夫最好,谁料这王家的都是草包,只晓得赚钱生财,全然忘了武家本道。怪不得那么轻易就被我们拿下!据那人说,他们这一辈里,学得最好的,尽是外家子弟,全不姓王。我猜他们这一辈王家人自己根骨不好,所以才广受门徒,怕是想要挑选个适合的。”

王樵和喻余青都相互看一眼,都老大疑惑,心想难道我们王家还有什么绝学不成?但莫说王樵不知,喻惟改和王佑稷拜了八拜义结金兰,并且也向王家祖祠拜师,这一辈的武功全由他往下传,若说王家有什么绝技,那也该先传了他才是。更何况若他知晓,喻余青还能不知晓么,但眼下两人视线相错,却都摇了摇头,不知道这其中机关在何处。

另一个道:“我也打听了。凡事中人都说道这一辈年轻人里,有个叫喻余青的本领最好,他父亲又是武馆的教头。我看若是不着落在三少爷身上,怕也是要着落在他身上了。”

那几个人都纷纷应和,看上去眉目舒展,仿佛搞清楚了一件大事。为首的那个说道:“这可是功劳一件,不能让旁人再知道,尤其是其他几个门派。那些问话的人都处理了吧?”

“那是当然,”那些人嬉笑道,“问完之后,一掌下去。王家子弟的功夫可真差劲得很!平常我们宫里练功,抓来练手的那些武家常常也得两三掌才能劈死,他们的话,小弟一掌居然打得脑壳迸开,那时还以为自己功力大进。”众人又大笑起来,朝王樵催促道,“还不快上酒菜!!”

王樵听见他们轻易便劈死王家子弟,心中愤怒愈胜,动也不动。喻余青从他手中抢过菜碟,走过去替他们端上。那些人喝了些酒,又聊得上头,这时掸眼一看,只觉得这少妇肤白貌美,虽然眼盲,却也有另一种罕世风韵,摔杯笑道:“小娘子生得这般好看啊!”他们适才聊得都是血腥气重的杀戮之事,又兼喝了酒,这时候野性勃发,当下便想杀了这户家主,再将这婆娘先奸后杀了。

喻余青听了,倒也不恼,只装作眼睛看不见的模样,故意抖抖索索地,双手一歪,却将那滚烫的菜油往他们脸上一泼。众人哪里料到?被他泼了个正着,啊哟一声,滚油入眼,登时痛苦难当,也顾不得脏不脏了,抓着地下的污水往眼里就泼。喻余青将裹发的头巾一扯,兜住了两人的脖颈,用力一绞;脚上一踢筷笼,数十支筷子唰地飞出,远处两人的眼睛便被扎中,惨叫着倒下。他旋起身子,信手一掷,离王樵最近的那人便被板凳砸中,倒在地上。这一片刻间,趁着对方疏于防备,这一行七八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都捂着头脸,嗷嗷惨叫。喻余青身段翩如惊鸿,施展自家轻功,迅疾地点了他们周身大穴,教他们动惮不得。冷笑道:“你爷爷好看吗?”

王樵本来怒火上头,但给他这么一闹,居然看得愣了,还觉得有些好笑,实在是逞了心头之快。两人把人都捆了,喻余青抽出剑来,抵着那人心口,向那领头的发问道:“你们到底要在王家身上着落什么?”

对方倒也是有见识的,就这毫厘之间,居然也看出了他身家章法,口中道:“没想到金陵王还有这般人才,今天栽在你的手段里,嘿嘿,我们认就是了!”语气里竟然颇多不服,显然是认为要是正大光明比拼招式,喻余青未必胜得过他们。但这等时候,讲什么江湖规矩?

喻余青笑了一声:“你们来寻我家晦气,说不定就着落在我身上呢。你们不告诉我要找什么,我又怎么知道有没有?”

那几个人反倒笑起来了,道:“怎么,你们自己不知么?”

“你们说的是祖上太爷爷一辈的事情,我们做晚辈的怎么能知晓?”喻余青有意要让人以为他是王姓子嗣,故意引导,“你们现在性命在我手里,老实交代,说不定我们便饶你们一命。”

对方却冷笑道:“我们若是老实交代了,性命也一样在你们手里。”

喻余青心想是了,他们定觉得已经杀王家百口,无论说与不说,落在王家人手里都必死无疑。如今要让他们开口,除非下得去比他们更狠的手段。但王樵平日就性子极为冲和,从不愿意加害于谁;喻余青虽然武功甚好,却也从未有过要取人性命的时候,更别提严刑拷打。正犹豫间,却听王樵开口:“好吧,要你们骤然说出这么大的秘密,可能是难了点。那就先告诉我,你们之前问话又杀了的王家子弟,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倒也不怕你寻仇。但王家人杀便杀了,谁费心去记名字?”

王樵过来时,从灶台取了烧火棍来,这时一端还燃着火星,他径直将火棍一端往那人脸上一烫,登时只听得吱喇一声,接触的皮肤立刻烫伤烤焦,那人没天价地叫出来。其他人先前被热油泼中,目不视物,又听得人喊叫,似被用刑,都不免觳觫。王樵面色如常,语调亦平平道:“叫什么名字?”未等对方答话,又朝那烫瘢痕处戳下去。

喻余青生平从未见过王樵这等模样,倒比那些人更震惊些,一把握住了王樵手腕,禁不住脱口而出:“少爷!”

那人疼痛难当,终于抵抗不住,心想不过就是一个名字,他都听见自己亲口说了杀了王家人,如今又马失前蹄落在人家手里,难道不说名字便能放过了他?若是说了让他一刀砍了,反倒比火炙人皮来得爽快,因此开口道:“我说便是!”一口气说了几个自己杀了的王家及外姓人名。显然他们似乎在寻找王家中的某人,自己杀过的人,居然像登记花名册那样,得一一记下。

王樵和喻余青听了那些名字,只得血气倒涌。那些死者名字,全是自己平辈之人,日日朝夕相处,习武练功,打闹说笑,便如自家兄弟一般,当中最小的不过十四五岁,眼下却只剩下一个名字。

喻余青恨不得一下子提剑将他们所有人尽皆杀了;但又觉得哪儿不对,手指明明捏紧了刀柄,却仿佛握在刀刃之上,报仇雪恨,惩强扶弱,难道不正是所谓侠之意旨?但眼下这些人已经被制,却也并非主谋。手起刀落,虽然快意且容易,但在这分寸之间,他却想我若做了,又和这些人有什么分别?

他这边兀自作想,那边王樵眼帘低垂,仍然是语气平平道:“不瞒各位,刚才听你们说话,提到了一个人,和我大有干系。王家老三就是我了,既然各位找我,我也不躲不藏,就向各位打听明白,我们到底惹上了什么事,要被江湖各大门派联手追杀?”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顿。那些江湖油子何等奸滑,原本还在横一脖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这会儿却知道自己是摊上了大便宜!要是得了这位三少爷,莫说赏赐,那简直是青云直上的大功劳一件。他们虽然遭了先手,但料想人多势众,而这两个小子听说话便知道,分明是恐怕鸡都不敢杀的雏儿,没见过世事,要糊弄他们,还不是轻而易举?他们连脸也不顾擦了,眯着热油烫伤的眼睛,相互打量。

为首的那一个汉子嘿嘿一笑,道:“三公子倒是很有血性啊。”原本他们巴不得这两个小子快快离开,这会儿却要想方设法地拖延时晌。王樵也不恼怒,只说道:“我没甚么本事,也没什么功夫。我就想向各位前辈讨教一声,好让死去的人做个明白鬼。”

那人听着也还受用,一面曼声细气地说道:“既然三公子发问了,其实告诉你,倒也没什么。只是我们做属下的,本来也知道得不多。如果公子要问个明白,我们倒可以引荐给咱们宫主,他老人家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风声一响,紧接着喉中陡然一苦,却是喻余青十指轻弹,将一样不知什么物事用高明至极的暗器手法趁他说话时直接弹入他口中。那玩意又涩又苦,又麻又臭,一尝之下登时舌尖泛起一股腐烂气息,弥漫口腔,同时又有一股灼烧之气,沿着喉管一路烧心而去。那人大骇,急欲呕出,喻余青却将他下颌一提,又把刚才桌上剩下的那盘菜油给他沿着喉咙倒进去。

众人都眼睁睁看着喻余青施展暗器手段,将一样东西给他塞进喉咙里咽下去,只当是什么毒药,都吓得只是喊,却不敢动。

喻余青冷笑道:“你们好好说话,不动花花肠子,我家三少爷是心地仁厚的人,说不定还能将功折罪,饶你们一条活路。但你们要还想作妖,嘿嘿,我们王家祖传的‘肝肠寸断膏’,也让你们尝尝滋味。”

王樵心想,我们家根本不研究毒物,又哪里有过什么‘肝肠寸断膏’了?就见喻余青的手指在那人下颌一扼一撩,另一掌在脑后一托,眨眼间却是用上了精妙功夫。那人啊哟一声,歪倒在地,浑身上下打了摆子似的不住颤抖,居然便似中毒了一般。喻余青笑道:“不必害怕,我家这药,吃不死人,只是会这般活活受罪,仿佛身上有一百只蜈蚣在往经脉里钻;又似有一万只蚂蚁在咬穿肠道,最后会变成像用刀子一刀刀往心肺里扎,人却又不死。嘿嘿,那滋味却不好受,如果你们干脆点儿,我便给他解药。”

那人倒在地上,抓颈挠心,整个脸又青又红,嘴角不停地往外吐沫,煞是可怖。众人本就被点中穴道,这下生怕第二个就轮到自己,也不敢多嘴。另一看上去持重的急忙开口道:“不敢瞒三公子,但我们知道的委实不多。只是我们葬花宫入了王家的生死局,我们着了道儿,破不开局,若是不杀掉庄家,死的也是我们。生死较量,原也寻常,敢坐庄敢入局的,又还怕脖子上一道碗大的疤吗?”

他这话说是说了,果然两个年轻人也是如听天方夜谭一般,有听没有懂。王樵皱眉道:“生死局是什么?”

那人道:“我们地位低下,具体似乎相当复杂,从来也只是掌门牵首,我们底下的人,只有卖命的份。只是听说入局的都要拿命来赌,谁也逃不开的。”

喻余青心想,他们邪教中人行事,原本就诡秘莫测,但这种话却也拿来信,便道:“有人拿你们命来赌,就算赌得输了,又不是金银财宝不长脚,不能跑么?”

那些人却一起摇头,苦笑道:“小娃娃什么都不懂!你们怕不是蜜水里泡大的,跑不了!若能跑了,那不早就跑了?”

王樵问:“那怎样算输?怎样算赢?输了以后,是庄家来索筹么?”

那人冷冷道:“你们王家只管开局,却自己不下场子。索筹夺命的事,自来都是由‘生死局藏’旦暮衙来做的。他们吃这行人血饭久了,居然也做出个名号来,嘿嘿!”

“至于怎样算输?怎样算赢?那自然要王家来定。上一辈的落棋人王潜山想出歹毒招数,让我们入局的八大门派自相残杀,仇怨一结便是几代人。大家都忍无可忍,因此联手,决定做掉庄家,脱出此局来。我们这一盘,等于是另开了一局。旦暮衙也应了我们的差使,替我们做索命判官。”

他这话里各种不明白的地方太多,当下也来不及一一细问,王樵和喻余青交换了眼色,都暗想是现在牢牢记住了,这还得有武林中的明白人来替他们分辨。喻余青当下再问道:“你们总是揪着我们太爷爷说事,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老祖宗也仙逝了。若你们有什么赌局,也都不做数了。”

那群人道:“不做数了?若真能不作数了,倒是好了!我们每门每派,名字都写在生死簿上。眼下要抵,也只能把你们名字抵上。”

两人听他们一通乱语,都兀自不信,这世上就算真有人开得了性命的赌局,又怎么能随便拿别人的命去抵?

王樵沉声道:“就算你们所言不虚,按你们刚才自己吐露,每个人手上,恐怕都有我王家三四条人命了。这还不够抵么,为什么还要找人?”

对方道:“王潜山死了,命我们也抵了,但这生死局却没破。那说明他在死前,把局传给了新的执棋人!若不杀了此人,我们身上的魔咒便生生世世,无法消除了。”他说到此节,故意嘲讽道,“说到底还是那新的执棋人贪生怕死,我们头上多杀的人命,可要算在他身上了。明明只要这人亮出招子先出来受死,家中多余的人命,原本可以不用损伤。”他原本是猜测王樵便是那什么劳什子的执棋人,心想这么一说便能激得他承认。但谁料王樵和喻余青对这一节却听也没听说过,更别提什么老祖宗的事,这会儿该疑惑的事问了一件就多出三五件来,他们连去细想的功夫也没有,哪还顾得上去置气;只觉得隐隐便如冰山一角,他们所打听到的,不过是九牛一毛,有什么更大的怪物蛰伏在水面之下,闪着寒光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们。

喻余青顺手从地上捞了一把淤泥,给那不停打摆子的家伙灌进喉咙里,噎得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便不再打摆子了。一面朝王樵问道:“三哥,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王樵知道他心思,反手将他一扯,道:“既然如此,我们走罢。”

喻余青心中一松,就听王樵续道:“还得劳你动手把他们都点倒了,我们一个跛一个瞎,想也走不快,免得这些人追上我们,却不肯留手了。”他听见王樵仍然说他俩又跛又瞎,心中没来由一阵快活,风一般穿梭其间,将所有人点了重穴,昏睡过去。又把他们怀中抢来的那些王家的物事,全部从那些歹人身上搜出来,好好地收在一起。王樵却去将房间窗台都关上了,作出没人在屋内的样子。两人出了屋,王樵锁上门后,又用那堵塞洪水用的沙袋,将门口塞了一道。喻余青说:“不妨事,我点了他们穴道,手法用重,不到十个时辰,他们即便醒了,也无法冲破。”

王樵笑道:“是了,我倒没见你用过这等功夫。”又问,“那甚么肝肠寸断膏,又是什么,怎么吃下去那么大反应?”

喻余青跟着笑道:“那是你刚才在厨房里烧糊的菜末,我混了辣椒粉和籽油,再用地上的臭泥和在一起,他吃了还能不吐么?”

王樵知道自己这方面的才能的确上不得台面,却也没想到能被用在这里,当即垮下脸来:“也不至于吃了腹痛得打摆子罢?”

喻余青道:“我拿了他下颌的大迎穴和脑后的风府穴,用真气探入他穴道却又立刻撤出,让他生出相抗的真气走了岔路,脑袋里就出了点小错,像放了个螺罄,一点儿刺激都会被放大。”

王樵奇道:“怎么还有这种功夫,我从没在家人中见人用过?”喻余青笑道:“不是王家的功夫,这连功夫也算不上,只是些不上台面的小伎俩,没脏了少爷的眼。”他扯回话题,“如此打重穴会伤及对方经脉,所以我也是头一次用在这么多人身上,管不管用,我心里也没底。别要我学艺不精,让他们追了上来,那可不会放过我们。”他说着弯腰下来,对王樵道,“你上来,我背你走快些。”王樵正要推辞,他却笑道:“刚才你把我便宜尽占了,又是抱又是婆娘的,这会儿我占你些便宜,不行么?”说罢也不待他打话,将他一背而起,发足就走。王樵看着前路,道:“你我这一个瞎子一个跛子,也只得一个走路一个看路了。”

喻余青顿了顿,语做轻松地道:“你现下是跛子不假,我却不是真瞎子。无论你做什么,终究是算我一份的。王樵,前头的路,我们一起看,一起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