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多情埋剑骨
那在危难之中千钧一发之际救人于水火的,自然不是神仙显灵,也不是祖宗庇佑。喻余青见王谒海要点火去看,心中便猜到不好。瞬息之间,也顾不得仔细思想,手边能用的只有那老人遗留下的铁链,左右能庇护的也只有先前那老者拖他下去的绞盘所在的阁隙,大约是怕那老人动静被人所知,那四面都是铁板铸成,又有暗道直通六层,当可一避。他危机之中,也顾不得出手轻重,一把抓住铁链,飞掷过去。然而双手一碰到那冰冷玄铁却仿佛相当亲切,就似手中串珠日日温养一般,每一道纹路都了然于心。他不知此时那千面老人的功力已经尽数随着那肉蛊种入他体内,也不知这铁索于那老者乃是求生的手脚,因此内里灌注,日驯夜炼,数十载功力催化,早已如为一体,养得活了一般,也自有了脉络。此时真气一贯,那玄铁便如他手脚一般灵活,唰地飞出,随心所欲,一把便将离得近的薛三、尉迟启珏尽皆捞住。几乎同时,火光陡起,刚好扯住他们二人往后一拽,离开爆炸中心;同时一脚踏翻铁板暗格,扯着几人纵身藏入,将飞溅的火烟、投石般的碎屑尽皆挡在外侧。那火光瞬间窜起老高,一整层楼基又摇摇晃晃,向下坠去;无数惊呼惨叫此起彼伏。
喻余青正要翻转那脚下暗格,但到底听得王仪哭叫一声,便顿住了动作。探首看时,见她原本离得较远,却因为扑向已被炸得不成人形的王谒海反而受伤,此时昏晕过去;他二人所在一小块地板岌岌可危逐渐倾斜,底下炸出硕大一个空洞,眼见着就要滑落下去。虽然王谒海是罪魁祸首,但瞧在王仪的面子上到底心中不忍,于是催动内力,又两条铁索应声而动,卷住她祖孙二人,一起拖进隔板下的暗室之中,这才救了他们性命。
火势越来越大。好在这铁索尽是玄铁所铸,并不畏火,火烧愈烈,这铁索摸上去反而愈冷,便似百丈寒冰所铸一般,使得周围呼吸空气也随之降温,不至于灼伤皮肤。他恰才情急之下,为救这几人大耗精力,更兼重伤下元气大损,只觉得头脑渐渐混沌。迷蒙中似乎听见少爷的声音,阿青,我不抄书啦,我们出去玩儿。
要去哪儿?
阿青想去哪儿,就去那儿。
我哪也不去,我要看着少爷抄书。
那你看着,我可出去了。外头阳光多好啊,阿青,替我拿着外衫……
你不抄完……回来又要挨骂啦!
我挨得骂还少吗,正好加一块儿一口气骂完了,省得还分两趟……哎,阿青,别光看着,来托下我的腿!
……三哥,你这墙可翻得真烂。
哎,大丈夫不拘小节,翻过去了就成。小阿青,你当真不跟我过来?
我可再也不替你挨罚!
那好呀,我去找印馆的茹雪妹子玩去。你可不要后悔——哎唷!
三哥?你怎么啦!摔着了?要不要紧?
哈哈,骗你的!我可真走啦?
……真走啦?你不跟我一起?
哎,还瘪着个嘴挂油瓶子,转了性啦!
那只好我一个人走喽,哎,可惜那好多的糖丝泥人,好多的画本儿……
别走 ,他在心里叫,他记得那小小的自己趴在墙头上,看着王樵背着双手,哼着曲儿一弯眉眼,朝他挥手。接着他向前跑去、陡然起一阵风,柳丝杨絮铺眼而来,将那过往的时光全都遮得淡了,至于不见。他想要追上去,可软软的手脚无力,短短的腿也蹬不上墙垛,垫脚的石头摇摇欲坠。三哥,要是我弄丢了你怎么办呢?要是我追不上你时怎么办呢?我也想快些,快些长大、快些变得厉害、快些能护着你,快些不让你再一转身便将我甩下……
他记得那时的自己使劲一蹬,想要翻过墙去。却脚下一空,狠狠地摔下来,脑袋磕在石头尖角上面,鲜血长流。记忆和现实中的疼痛一并将他唤醒,睁眼看时,先前那片铜镜的棱子已经掐进手掌里头,令他痛得清醒。他使劲晃了晃脑袋,三哥。三哥说不定还在这楼里。他撑起一口气来,听着那剩下不多的呼救声,故技重施,循声将铁索送出,把幸存者一一救下。自己身上的劲力早已衰竭,要借一分力,便催着那心口肉蛊往经脉深处再探一分,可眼下却也顾不得了。数十人被不断救下,也并非没有熟悉面孔,但没有王樵。他顶着内心巨大空洞,说服自己他定然已经逃出去了,将幸存的人送到后山别馆。
可原本连着山壑的亭廊却断了,诸人面面相觑,身前万丈悬崖、身后一片火窟,当真是山穷水尽,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喻余青道是救人要紧,身后楼阁已经全然是一片火海,断不能回头;此时也顾不得自身心绪与安危,只道是人命关天,因此甩出铁链,要尉迟启珏仗着他轻功卓绝,在这断裂的山道上再架一座铁索桥出来。
白玉儿被他凌空抛起,不慌不忙飞身转旋,两脚一蹬一踢,借力稳住身形,把那四根长索反而两两绞住。他双臂一张,人若惊鸿照影,已经各手一提,抓住那两根绞索。眼见力竭下坠,急忙腰间一旋,翻身而起,双索又搅成单支;他贯力入铁索之中,将它向对面廊檐飞掷而去,自己却若金鲤跃龙门,甩尾翻身,脚尖轻点,身如若无骨一般,飘落在四条铁索拧成的一股绳上;那铁索增了自重,又借了他空中一道纯劲,一头扎入对面的屋檐之中,他双脚前后脚尖踏在铁绳之上,仿佛惊鸿点水,一路轻踏便从万丈悬崖上头走到了对岸,拾起那铁索一抖,又分回四条;牢牢捆在对岸山石之上。众人目瞪口呆看着他这一手如若化境收放自如的雄浑内力与轻身功夫,便是之前看他不顺眼的十二家子弟,也不得不漫天价响地叫一声好出来。武学修行,自小练起,要吃多少苦头,不正是为了这样的本事?虽不能至,却也心向往之。还待要感慨一番,那火烟已经涌过来。众人中轻功、内力上佳的,受伤较轻的,都背负伤员借力跃过去;根基差一些的,则抱着铁索攀爬过去。薄暮津回头往那火中看去,只见浓烟滚滚,大厦将倾,哪里看得见人影?但那四条铁索,却又仿佛用钉子扎在那里一般,动也不动。
他以为救他们的定是先前见到的那位顶楼里锁着的老人,这世上哪里还有人能把这一套铁索用得这般熟稔?薄暮津是正得如刀削斧劈铁锨磨过榫卯般的君子,此时老人既然救了这么多人的命,他心中便只有感激之情,先前那些为难他的部分便揭过了,有多少未竟谜团,也不去问。他开口道:“老前辈,这楼要塌了,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对面没有声音。
薄暮津道:“您放心。只要留一根铁索,我便能荡过对岸。您气力不济,我背您过去。”
他摸住铁链,提气屏息,便要沿着锁链的方向返身回来。
火场里传出一声厉喝:“不要过来!”
薄暮津便急忙停了脚步,他以族中后辈对前辈之姿叉手而立,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声音听上去烧灼暗哑,喝道:“你自己伤了一臂,胳膊都快要保不住,你能背谁?!”
薄暮津道:“老前辈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我不会把恩人抛下,自己独个逃生。”
对方沉默了片刻,突然恶狠狠道:“我是出不去的!你难道不知道?恩人?笑死了人!这么多年了关在这里……谁要你薄家的人这时来发好心?滚!快滚!把那个烧成人渣的人渣也带走,我看着就恶心!恶心!”
那烧成的人渣,只得正是烧得没个人形,只剩一口气吊着的王谒海。薄暮津知道若要带他过去,剩下的人中大约除了自己也没人可以做到、更没人愿意——八教中人自然不愿,自家门下弟子也不见得有几个是愿意的。他于是一撩已烧得差不离的袍襟,端正正跪下了。向着声音方向磕了一个头。
“老前辈,今日相救之恩,没齿难忘。今日之事,昨日之事,以及百年之事……我薄暮津定会查清,还各位一个公道。老前辈若有什么要吩咐晚辈的,晚辈一定做到。”他如此年间,对这顶楼之事,也并非全不知晓。接管族中事务之后,逐渐接触到一些内情,那千面老者的身份,倒也略有猜测。
没有回声。他转身站起,将王谒海背在身上,薛三在一旁帮忙,撕破衣襟将他连带薄暮津的伤手一并捆好。这时那声音开口道:“……王樵。”音尾似有些颤抖,被陡然攒起的火舌吞没进去,“护好了王樵,求你!”
锁链陡然摇晃起来,整个这半边残余的走廊都在颤抖,整个楼体向下垮坐下去——显然底下烧塌或是炸塌了;被尉迟启珏先前系在另一头大石上的两条锁链一挣之下,脱开滑向山壑深谷。另两条被数人扑身扯住,大叫道:“快过来!!”薄暮津顾不得危险,飞步上索,仗着自己得天独厚的天分,居然仿佛玩走天索一般,就这样背着王谒海一路从万丈悬崖上平走了过去;剩下的几人连滚带爬,也险而又险地将将过界。薛三本领最差,人又最为矮小,被落在了最后头,爬得又慢,只听得后面火烧声、爆炸声、坍塌声此起彼伏,连带着烟熏火燎,忍不住涕泪齐流。他爬了半晌,还未过去,一双手脚全都被吓得没了气力,也不敢抬头去看,又听众人一声惊呼,原来剩下的另外一条铁链也挣脱了,滑落回另一边的山谷;只觉得剩下自己这一条铁链也在不断颤抖,仿佛有着灵性在勉力支撑一样。他喘了喘气,恍惚间只觉得仿佛有一股内力顺着链节送到,助他增了些气力,爬完最后一段;脚刚落地,只觉得浑身虚浮,冷汗淋漓,整个人云里雾里,尚未站稳,便听得刷地一声,那最后一根铁索也仿佛终于完成它的任务一般,挣脱开去,坠向深不见底的云谷。
喻余青松开最后剩下的力道,他唯一能动的手臂毫无生气地垂落下来,铁索失去了内力灌注,也跟着啷当坠地。他挑了挑嘴角,给自己一个奖励的微笑。浓烟已经灼坏了他的嗓子;即便一会儿火苗舔到他身上,他也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
他为了救人,将四根铁索一并掷出,搭建了跨越天堑的索桥;可那铁索原本是依照龟数建成的阵,长短横竖,自有算法。他让四根链锁飞度天堑,便如一团乱麻之中毫无章法的抽丝而出,剩下的部分只能捆成一团,结成了一个茧般的疙瘩,将他牢牢地绑在其中,钉在楼里,仿佛火祭的贡品,再也动弹不得。
三哥。他囫囵地想着,前面的路,阿青不能陪你一起了。
我今日救了好多人,若是老天开眼,给我些许福报,那我求他保佑你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我不后悔,其实我我心里一直……想做个闻名遐迩的侠客,而不仅仅是一把‘三少爷的剑’。
你看,他们没有人在乎那个不知名姓的年轻剑客的生死,他们谁也没问他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
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三哥。
我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我实际上就像现在这张仿佛烂掉、半边淌着浓疮的脸一样,也许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
我不是没有想过要离开你。我想这总会有一个界限,无论是你对我的好,还是我对你的陪伴。
我害怕那日子到来,又有一些雀跃。我伤心你要离开,又贪求旁人的陪伴。就像你决定离家时,我表现得忠心耿耿,体贴顺从,可又不说一句阻拦的话;但当真踏上旅程,却又希望这旅程没有终点。
我毕竟是你的下人,少爷。
自相矛盾,古怪至极。
可到了这会儿,我又想全都作罢,只要再能陪你一朝一夕,一忽一刻……
眼泪从眼角滚下,他分辨不出是哪一半边脸上流下的泪水,它的是那张属于喻余青的精致美丽的脸孔,还是另一半边坑洼纵横的沟壑?
答案在火里,也在风里。
因为它尚未划开一道属于自己的痕迹,就一并被滚烫的气息蒸腾殆尽了。
烧吧。他反倒笑起来,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也别剩下……
就让三少爷记得他那柄剑,永远是那副最好、最锋利的样子……
绝处逢生的诸人尽皆怔怔看着这奇景般地一幕,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甚至不相信自己已经真的死里逃生;薛三蓬地一声,滑跪在地上,动也不动。火烧到了廊亭——他们刚刚在对岸落脚的地方;木头焦黑,山火肆虐,纷纷黑絮一如此夜残渣。
原本从这个角落越过山顶,尚能看见主楼的飞檐和火光,可渐渐的便什么也不见了,只剩下滚滚腾腾的黑烟;尽目云层之外,隐约露出一道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