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行至水穷处
火星激起那古怪泥沼中带出来的坑气,一瞬便引发了爆炸。万幸的是,因为这楼顶垮塌,原本密闭的空间有一半敞开了,那气体散出去一些,总算没有把整个顶楼炸得灰飞烟灭;可却苦了下层未及避难的人们,有正从外檐攀下的,被震得脱了手,直接甩跌下楼去了;原本坍塌后勉强稳固住一个平衡的结构被这么一带,支撑不住,继续向下层滑垮坍落。
木质的材料最易燃烧。那爆炸起时,火星四溅,沾到周围,立刻火起。接着整个顶楼支持不住,整体垮塌,压碎了廊柱栏杆,那些带着火星的碎屑一如山顶投石,朝山下砸来,仿佛兜头下起一场火雨。这一次比先前更甚,人们那里还顾得上救人,抓紧往山谷外飞奔。那着了火的木头如箭一般,仗着高度落下便又尖又快,有些长的木杆没入地中一寸有余,登时便在楼边竖起了一道火墙。随着顶上层级一层层往下垮塌,破损碎木被压碎烧断者,越落越多。那底下人都跑了没影,先前推来的小罐车全都留在原地,谁能带走?那罐车内装满易燃的爆炸物,围着楼占了一整圈,这下被火点燃,虽然有设置机关令它不至于随便就炸,但如此火势起来,很快连外壳也要烧穿。更兼有大小不一的木柱从上砸下,立刻便有长的将那罐车打穿了,外头保护的罩壳碎了一地,里头的油、火药和引线全裸露在外面。
吕忡到底是知道他造的这机关车威力如何,也不顾坐着他那奢华的大车了,跳车便跑,叫道:“撤!快撤!那么多罐车放起连环炮来,能把这栋楼轰上天去!”
他一吼,果然众人都没命价地跑。才转过山坳,便听后面地动山摇,果然一齐炸开,火中看不见楼影,只见一簇火光直冲天际,映得半边天一片惨红。众人都叹了一声,有些脱力坐下,喃喃看着道:“没法子救了!”也有人道:“那我们不是死定了吗?"互相看时,各个狼狈不堪,灰头土脸,也分不出谁是世家子弟,谁是八教妖魔。那时候逃得急了,相互搀扶,也没有顾得上看对方是谁,这会儿瞧清了,略感尴尬,都咳嗽一声,各自撒手。有人说道:“这里左右没有水源,这天气老天也不见得开眼,还不知道这火要烧成什么样,会不会朝外蔓延。要是烧着了山林,那便是大灾,逃不逃得出去得听天由命!还是抓紧走吧。”大家又趁着夜色,提一口气还在,赶了片晌的路。直到再转过一个山坳,那远处楼看不见了,只是火光仍然把天映红,隔着这么老远,仍然觉得周围不见黑;有人突然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拖也拖不起来,两只眼睛直往下流泪。
这孩子叫做文方寄,是十二家里文家的旁系子弟。眼下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被熏得透黑,看穿着也知是大户公子,但外袍此刻不见了,想是在先前救人中脱下拿去做了绷带之类。
“师哥不在了!被一柄横梁正砸中脑袋,整个裂开了!”他哭道,“父亲火起时还在楼上,也生死未卜……多半……”
他身旁拉他的人与他年纪相仿,这会儿衣服都烧得烂了,也看不出什么门派,但头发这会儿被烧得散了,他左挽了一个髻儿,看上去便不太正常。那年轻人把他拉到一边石上坐着,听他哭泣,也不说话。许久之后,突然问道:“能借我剑用一用么?”
文方寄心中一个打顿,停了哭声,偷眼去望身旁那人。那人也不打话,一把从他腰间拔出配剑来。文方寄心道:“罢了,我还有什么?被他一剑槊死,也省得日后伤心难过。”谁料那人却横剑在胸,散开头发来,将发尾被烧焦处削落下来。见文方寄偷眼瞧他,便道:“怎么?我的剑为了跳下来时有处借力,扎在楼柱上头了。所以借你的用一用。你还哭吗?不哭我们走了,下边小溪处可以喝些水,洗把脸再歇脚不迟。”
文方寄犹犹豫豫起身,胡乱把脸抹了抹,跟着他走出两步,道:“让……让兄台见笑了。”对方嗤地一笑。“什么兄不兄台不台的,不过见笑倒是的确见笑。”说罢又大笑了几声,张狂之处,音调一转,居然咿呀呀唱起歌来。那歌听上去凄清悱恻,可仔细听时,居然全是**之词。唬得小少年登时烧红了脸脖,心道邪教中人,果然不可同道,堵起耳朵道:“我还当你是好人,这种时刻别人都伤心难过,你却拿这苦痛寻开心么?”
那人一愣,道:“难道这种时刻,便只准按部就班,如你一般放声大哭,才是正道?你们是什么东西,连人要怎么伤心也要管?”
文方寄一晌说不出话来,反而奇道:“你……你也伤心吗?”
那人背着双手,松快走在前面,哪像逃命,倒像是春居闲游一般,道:“你不过死了师兄弟,父亲生死未卜,就哭得不像样。我家里人却早死得光了。这一回无功而返,寻不到解局之人,我也要死了。死都要死了,还不能给自己唱首歌吗?”
文方寄心想你若要唱歌,也不该唱这种淫靡词曲;可张口结舌,他教养又好,到底这酸刺的话也说不出来。两人在小溪处洗了脸,与大伙都走散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文方寄到底好奇,自个也从未出过远门,哪里认路,扭扭捏捏问道:“那兄……大哥你接下来要去哪?”
那人道:“我还有几样货没有做完,好歹死前也得交付了人家,不能拿了人家的银子,吃扣人家的死饷。家中诸事也得照料安排,唉,死也死不安宁,好多事要做。”
文方寄更加好奇了;十二家中,自然武学正道,人人自小习武弄文,心无旁骛。哪里有这些旁门左道之人,免不得问道:“你是个工匠?”
“工匠,就算是吧。”他朗然一笑,“啊哟,我还得着紧给自己打一口棺材,旁人做的我可不愿意躺。”他突然看了看文方寄,问道:“你是文家的?”文方寄老实把家承说了。那人道:“刚好。我这里有你家分堂主文翰如订的东西,正好是应交期了。我怕我死了便没人给他送去,不如你跟我走一趟,给他捎去如何?”
文方寄道:“翰如堂叔怎么会在你……你那里订东西?”他想说你们邪魔外道,做出来东西不干不净,谁人敢用,但是旁人一直帮他到现在,也没觉得多邪劲,因此便说不出口。那年轻人奇道:“为什么不在我这订?莫说你文家,我家客人,海外也有慕名来的。我看你是怕了,放心好了,此去千岛湖不远,就你回家也不绕路。”
文方寄看着这不比自己长二三岁的少年夸夸其谈,心气上头,梗着脖子道:“谁怕了?那敢问兄长姓名字号,我拿了东西,也好回去对家长复命。”
那人忽闪一双晶亮眼睛,大得出奇,显得年龄比看上去更要年轻。乱糟糟的头发落卷,被削去发尾后散乱搭在肩上。道:“哦是了,我叫贝衍舟,应该是大你几岁的,你叫一声舟哥也不亏。跟你叔叔说,‘弇洲先生’的货送来了,他自然会知道如何处置。”
仿佛地动山摇,双耳齐鸣,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烟火的气味堵满了鼻腔口腔,一张嘴出不了声,先尝到自己泪水鼻涎的滋味;薛三倒是毫不介意,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能还活着?
那爆炸突如其来,毫无征兆,避无可避。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已经腾云驾雾被气浪掀在半空了,脑袋好像不知撞上了什么,仿佛开瓢放出一窝马蜂,尽是嗡嗡地叫。又过了一忽,感觉晕的没有那么厉害,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一定是白少爷危难之时出手相救。正要开口感谢一番,却先听到尉迟启珏的声音响起来:“哪一位朋友于此危难之中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没有应声,却觉得腰间一紧,薛三这才想起低头去摸,发现是一根斗粗的铁链,这时候缠腰而过,他脑子一清,终于想起来了——对,王谒海擦燃火石的同时,不知从哪儿好像飞来一根铁链,突然缠住他的腰,把他往后一扯;跟着便被气浪掀了起来,摔在一块铁板后面,挡住了那飞舞火舌——奇哉怪也,这木质的楼阁里头,怎么会有偌大一块铁板?
他伸手摸过去,确信自己恰才脑袋撞上时没有感觉错:横在头顶的当真是一块铁板,替他们挡过这死生一劫。但明明四下火气大盛,眼中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担心自己被烟熏坏了眼,就听尉迟启珏又道:“既然恩人不便见告,在下觉不过问。请问是要我们往前走吗?”
他话音落了一会,没听见那位救命恩公的回声,倒是听见不远处嘤咛一声,似是个女人声音,好像从昏迷中刚刚醒来。她问:“这是哪?……我怎么看不见了?……太爷!太爷呢?……”
尉迟启珏冷冷道:“王姑娘,你没瞎。是这里太暗了。”
薛三这才安心下来,知道和自己同处这间暗室的是王仪和白少爷。白少爷向来能暗夜视物,这点秘密他薛三是什么人,自然调查的一清二楚。王仪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三人腰间的铁链又被轻而规律地向前扯了三扯。
有了前车之鉴,虽然这里暗成一团,但都知道是在楼里,因此谁也不敢再贸然点火照明。此刻唯一能倚靠的便是那根铁链,三人先前各自都碰到过那用铁链神出鬼没的古怪老头,虽没明说,但此刻见到铁链,也都认为是那老人危难中出手相救。见他摇动铁链,心道这老头是要他们跟他走。眼下也顾不得他是否还有旁的企图,只要暂且先逃出活命。
王仪道:“我太爷呢?……太爷他……他和我一起的。”
薛三道:“小姐!那爆炸里还不把他炸飞了?”
王仪道:“我拉住了他,他浑身都着火了……然后……然后我便不记得了。”
尉迟启珏四下一看,隐约看见一个人形躺在地上,火自然是已经灭了,但人浑身伤得不成模样。王谒海那把年纪,这也不知道成不成活,一探鼻息,居然一息尚存。哼了一声,神色不定,不知道这位“恩公”要干什么,居然连王谒海和他一并救下了。王仪扑了过去,摸着王谒海的身上,登时手足无措,想要把他背上身,一则没有力气,二也是不敢碰着。这时一把低哑声音说道:“还磨蹭什么?快带上伤患,顺着铁索一起下来。迟了这楼都塌了,神仙都救不了你们!”
尉迟启珏哼了一声,一把走过去,扛起王谒海,往薛三背上一放,自己当先拉住铁链,仗着自己夜视探路。薛三和王仪急忙跟上。他们沿着一处垂直的暗道,顺着铁索往下攀去。爆炸声、人声隐隐传来,却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王仪低声道:“这楼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暗道?他……他又为什么要救我们?”
薛三道:“能逃过一劫,算是命大。这时候还计较什么?”
他们须臾便到了一处,下面暗道垮塌,也过不去了。王仪惊呼一声,只觉缠着她细腰的铁链这会儿像一条游蛇般松开滑走,那触感颇为诡异。这里因为暗道被破坏,火光从底下透出来,四周空气每呼吸一口便似要烧着肺腑,只觉得胸口渐渐不畅;显然下面一层也着了火。到处也没有见到救他们的恩人模样,不想晓得藏在哪里,却听那声音说道:“再往下去不得了。你们从这里出去,攀山而行,下行至山中别馆,也许能从山另一边翻下鸟道。”薛三这才放心下来,道:“恩公,感谢你救我这条不值钱的小命。从今往后,你让薛三往左,薛三不敢往右。恩公不愿意旁人知道身份,薛三便撕烂这张嘴也不说。还请恩公出来让我见一见,也好知道找谁报恩。”
那声音惨然一笑,道:“不必了,快走吧!再走迟点,谁也活不了!”
说罢铁索一挥,那楼壁应声而开。几人重见天日,都抓紧向前,逃开火场。可没走两步,却尽皆大吃一惊。
这里是原先六层所在,后边便连着十二家的行馆,山壑之间以“飞身亭”探檐相连。原来刚才那一番震荡,那筑构精巧的“飞身亭”,早已在这场坍塌震动之中不见踪影,那山桥走廊连着,到了前面陡然豁开一个大洞,亭子整个不翼而飞,低头看时,果然没有办法当真“飞身而去”,而是摔到山崖下边去了。但少了这亭子,距离另一边的行馆就远得如隔天堑。尉迟启珏武功高强,要越过去不在话下,但其他几人便不见得了。
尉迟启珏本可以带了薛三就走,但现在薛三身上负了烧得全不成人形的王谒海,黑暗中尚未觉得什么,如今来到外面,借着火光一看,便觉得愈发可憎,他眼下不过吊一口气在,还不知活不活得过今晚,也是上天报应。但如今这几个人具在,他若是看在刚走过同一场生死的份上,一趟趟飞跃这天堑来回带走,体力上也消耗不起。薛三自然一看这状况就要抱紧他大腿,尉迟启珏便道:“把你身上的死人卸下来。我带不动两个人。”薛三连忙就要把王谒海放下;王谒海虽是十二家的家佬,但性命攸关之时,自身难保,还管得了那么多。王仪脸色煞白,一双美目盈盈含泪,她平日里被王谒海骄纵得说话总是带着三分戾气,这会儿却也不敢再说一句重的,膝下一软,给他们跪下了:“薛大哥,尉迟师兄……太爷……太爷可是十二家的太爷啊,你们看在……看在世家这么多年情分面上……”她身上之前显然也着了火,这时候衣襟破碎,衣不蔽体,看得薛三一阵恍惚,急忙给她打眼色道:“妹子,带个你也许还好说……你平日里被你太爷呼喝得还少吗?你我受得罪还少吗?你瞧啊,太爷眼见着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咱们得先顾活人不是——”
正说话间,突然身后一阵骚动,一群灰头土脸的人从他们恰才出来的那个豁口也跑了出来,有些人身上还着了火,扑在地上打滚,几个人手忙脚乱帮他们踩灭。那其中有十二家的子弟,也有魔教教众,可此刻都烧得一般狼狈,也几乎分不出来彼此。只是八教众人瞧见尉迟启珏,见他居然他仍是白衣未染,风姿卓然,都一阵欣喜,叫道:“掌衙判官!”
尉迟启珏问道:“你们怎么来的?”
许多人七嘴八舌道:“有位神秘人救了我们性命!”“我们问他是谁,却又不说!”
也有人道:“保不齐是神仙吧!”“祖宗显灵了,保佑我们出来!”
然而他们看见前方亭子消失、廊桥断裂的情状,都一并住了口。
有人再也没了力气,一跤坐倒,喃喃道:“前有天堑,后有大火,我们奔波了整一日夜,却最后要断送在这里吗?”
有人叫道:“轻功好的,奋力一跃,也未可知,总好过被烧死。”
像应着那话一般,楼面的这边也被烧穿,吐出火舌;火苗窜上了后山的枯叶。这一爿的廊桥是依山凿架,打做支撑,和十二楼的结构分开;因此一时半会尚未受到波及。但如果楼架烧垮,这里也说不定会被连带砸穿;更别提火势蔓延。诸人仿佛被洪水围困的蚂蚁,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时有一根铁链猛然袭来,仿佛游蛇一般,劈脸而过。众人急忙左闪右躲,那头直穿到正在打坐吐纳、调整气息的尉迟启珏面前,他双眼仍阖,却仿佛能视物一般,听风辨位,将那铁索劈手夺下。但听一个压着嗓子的声音道:“尉迟判官,有件事只得有劳你!”大家都知道是刚才救了自己的恩公说话,都立刻噤声。
薄暮津此时也在人群中,他此刻气力不济,先前吸入过多烟尘,若不是那铁索来救,怕此刻早已一命呜呼。心中一惊,暗道:“这声音略耳熟。但他故意压着嗓音说话,却是为什么?”
那恩公道:“在座之中,该当属你轻功最好。你带着这铁索飞跃过去,将它捆住,这么多人便能挨个爬过去。”
尉迟启珏听了,点一点头,稍一运功,脸上红气如蒸,一闪既隐,显然内家功夫也至高境。众人都忍不住暗赞一声,这般年纪,可不了得!这等功法,他要越过这天堑定然不费。但十二家子弟也心自惴惴:这可是位魔头,十二家中的弃徒,八教中的首领,他若是只顾自己,弃之而去,谁又能拦得住他?或者即便他过去了,只救魔教众人,那事谁又能拿他有办法?
薄暮津撑起身子,提一口气道:“恩公!给我铁链,我也过去。”
尉迟启珏瞥他一眼,冷声道:“你不成。”对那声音道,“给我四根铁索,我一气带过去,走得快些。时晌不多了。”
那声音笑道:“好!”这一声高了,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气色。四根铁索彷如蛟龙,猛蹿而至,尉迟启珏各手一捞,腰间一缠,便都收伏在身上,顿了顿,道:“还有一个问题。你究竟是谁?”
那声音沉默了一分,突然铁索涌动,恍若长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尉迟启珏陀螺一般猛甩出山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