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底事呢喃语
那上下诸人,对话情形,都一一落入眼耳之中。喻余青看见尉迟启珏出手快迅利落,气派非凡,又比自己长不了数岁模样,心中比较之心大起。他生性爱美,眼下倒不觉得白公子这一身白相形状诡异,反倒觉得那一头白发、连睫毛也根根尽白,实在是罕美得很,比自己细心保养的一头青丝要来得美得多了。见他提着柳桐君就要上楼来,又拽起地上被自己先前出手惩戒的薛三,这才记起自己先前从他手中抢走了那本册子,当时只是心性上头,以示惩戒,此时往身上一摸,拿了出来,心道:“不知上面记了些什么,令他那么在意。”这时候翻开来看,只见每页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写满了十二家中的后起之秀的武功路数,擅长与不擅长的技法,甚至有他们的弱点、软肋和进境,俨然已经自成一派学家。显然,薛三还靠这个赌赛赚钱,并把这些讯息卖给他们登楼赛会的对手并以此维生。那矮子自个功夫差劲,但眼力笔力却当真不假,写得真切翔实,看那些问题破绽的眼光也造诣精准,居然在笔头上颇有武学大家的风范。喻余青随手一翻,居然看见其中一页里有“白玉儿”尉迟启珏的名字。他还待细看,便见他们三人,已经毫无阻滞地登楼而上,暗道不好,心说三哥还在顶楼,探寻这凤文里头的秘密;若是被他们撞见,莫说王樵,庞子仲和王仪也定然不是他的对手,怕是只有薄暮津能和他分庭抗礼。但那薄、庞、王三人却不知为什么打了起来,似乎内有隐情,更别提同仇敌忾;剩下三少爷一个没有武功傍身,更是凶多吉少。心中焦急,却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该等一等十二家中的人先出手:他们胆敢放尉迟启珏进来,想必该有后手;而莫说自己身边有这千面人处处掣肘,便是没有,单对上这位白少爷,怕也是阻不了他多少时候。
正思索间,却陡然听得铁链肃肃声响,那老者摸索扳开一边隔板上的机括,撷指一扣,只见楼板的罅口之中,牛毛细针簌簌而出,猛地向那三位不速之客打去。
喻余青低叫一声:“不好!”这一下打不中尉迟启珏,倒把他们自个所在之处给供出去。果然只见暗器虽然去得快急,但细针如发,在空中被阳光照得微光一闪,已然被尉迟启珏发现。他单手提了柳桐君,一脚踹在薛三的背心上,喝道:“伏低!”踢得他朝前打了个滚,自己也借力向后飘开,那细针如雨,全打在他们脚前的地上,密密地铺了一层。
喻余青顾不得太多,扣住老人手腕,道:“使不得!”千面人却道:“不能让他们往上走了!”一面说话,一面双臂一震,那机括牵引铁链,趁那三人身形未稳,游蛇一般向着离得最近的薛三袭去。尉迟只得丢下柳桐君道:“护着自己!”一面飞身而起,却并不去救薛三,长剑迎着铁索反绞,直入破壁,内力湃然而出,于同时猛一发力,居然将那墙壁劈得裂了一道口子,跟着撤剑进身,凛厉一掌便拍向那千面人的头颅。
老人在明光之下不能视物,更兼铁索加身,避无可避。喻余青不暇他顾,只道救人要紧,一把抱过老人滚倒在地,伸手将铁链扯来,挡了他这一击;他记性极好,武学天赋更是不同寻常,恰才他吃了这铁链几回苦头,却也没有白白生受,对那铁链阵法的长短消长早已暗暗记在心里;这下拽住老人手腕,跟着一扯,远端一根铁索果然应声而动,仿佛灵蛇出洞一般,嗖地从死角袭来。这一下大出尉迟启珏意料之外,急忙仰面收掌撤开,饶是如此,那劲风也堪堪划过脸庞,在那透薄如蝉翼般的粉白皮肤上划下一道殷然血痕。
喻余青缓下一口气,刚要出声分说,却斜刺里杀来一柄银晃晃的玉箫,几乎削面而来,不得已也只得出手应招,但听得一声娇叱,原来是柳桐君见这埋伏在墙中的人居然伤了尉迟启珏,出手来助。她的剑先前交手时被尉迟夺下,此时拿的是她贴身带着的剑箫,这柄看似玉石雕成却坚硬无比的箫内藏利刃,才是她自个最擅长的武器,平日里并不轻易出手。喻余青身上气力未复,只觉得气海空虚,不敢直撄其锋,只得也闪身避让,这一步跨出,尉迟启珏的剑也早到跟前,他只得再往前让开一步。这接二连三,已经逼得他离开藏身所在的壁龛夹缝。他们看到另外是个双目失明、身被重枷的瘦削老人,也不及在意,只当刚才偷袭他们的是喻余青,因此全部都往他跟前招呼。薛三倒是认出他来,但心中一来忿懑,还记着自己胸口被他踢断肋骨的仇,二来他是喜欢看高手过招的人,此刻倒是只盼着他们打得精彩。但先前一顿折腾,更兼遭了那千面老人的暗算,喻余青此刻手脚乏力,气海虚浮,只能勉强打起精神避让,先前潇洒风流自然都一概不见;柳桐君为了在尉迟面前挣上一分,眼下出手狠戾,得处不饶人。两人本就是以二敌一,恰才不过是出其不意,才让他划伤脸庞,眼下再进招时,就稳稳占了上风。尉迟启珏和柳桐君两人开蒙学艺之初,正是所谓青梅竹马,对彼此的武功秉性早已熟悉,这会儿各占方位,滴水不漏,将喻余青的腾挪路线堵死。尉迟启珏有柳桐君替他掠阵,便没有后顾之忧,持剑虚掠,跟着却反掌拍出,从剑影之中猛穿出来,正是十二家中的掌法绝学“鹿藏蕉”。喻余青虽然看得清章法来路,却仍旧避无可避,只得伸手档格,两掌相错,交了一招。这一下便被白少爷试出了深浅,当下凝掌不发,道:“刚才发暗器的不是你。”薛三却看着大不过瘾,叫道:“哎呀,王老弟,你刚才的威风哪里去了?你要是使出之前踹我那一脚‘探海金针’,这会儿白少爷便捉不住你。”
尉迟却立刻想到刚才被喻余青护着的那个看似弱不经风的瞎眼老人,掉头看时,却正赶上薛三出声,那歪倒在一旁的老人本来双眼难以在明光之下视物,但对于声音辨位的功夫,却早已在黑暗之中练得十足,薛三话音未落、尉迟也没来得及迈步,那铁索却已经仿佛活蛇一般,倏地袭来,武艺低微的薛三哪里是对手,立刻被捆得粽子也似,往后便拖。那老人把他按在身前,便似一副肉做的盾牌,将形容枯槁的老者身躯遮挡大半。一双朽木般的手按住他颈后要穴之上,啐道:“你这点微末道行,连塞牙缝也不够,居然也算是我十二门中人?”薛三明明没有受到外伤,却陡然觉得一股怪力攫住,四肢无力、精神虚浮,浑身绵软,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任人摆布。
那老人躲在薛三身后,不见人影,只听那一把沙哑苍老的声音说道:“白玉儿,我劝你一句。楼上不是你去的地方。你虽然蒙了诽议,但出了这是非之地,不见得是坏事,何必返回来趟这浑水?”
尉迟启珏微微蹙眉,大约是许久家中无人这么叫他乳名的缘故,开口问道:“你认得我吗?”
那老者笑了一声,从薛三背后暗觑觑地窥出半张脸来,阴测测问道:“咒白子,你还记得这张脸吗?”
其他人都尚未在一瞥间看清这脸孔,但尉迟启珏却陡然变色,身如疾风闪电,更不打话,猛地朝那老者袭去。老人嘿嘿一笑,便是要激他出手,将薛三在身上转了个个儿,正迎向尉迟送来的剑尖。谁料尉迟启珏自看到那老人那副样貌之后,虽然面上仍然是一张不形于色的冰霜脸孔,但下手却凌厉之间更不容情,显然将杀死那老者放在了第一位上,于薛三的性命便丝毫不放在眼里了。但他一来喜怒不形于色,二来身形飘渺,旦暮衙的邪派武功于他本人极为轻灵的根骨相交,在于武学的一个“劲”字发得极为巧妙,越是凶狠夺人,却越看上去举重若轻。这一刹之间,只有薛三离得极近,发觉了杀气不同,知道自己命在顷刻,鱼死网破一般拼命挣扎起来,竟朝喻余青叫道:“王公子,救我!!”
喻余青也知道怕不是毫厘之间就要断送了薛三的性命,更兼这老者身上诸多谜团,可偏偏自己此时无法凭功夫本领硬抗,灵机一动,叫道:“老爷子,我这里有记载归藏推演之书,你要不要?”说着探身入怀,将先前从薛三那抢来的那本册子拿了出来。他这一开口,柳、尉迟二人虽然不信,但那老者却因为先前之事,不免一怔,喻余青却摸到他们心思,故意大声说道:“你们不要,我可扔了!”说着长臂一挥,将那卷册子向楼外掷去。
那老者大喝一声,立刻扔下薛三,铁链一展,向楼外扑去。柳桐君一看那老者拼命,心道那书定是要紧物事,也跟着抢步上前追。喻余青将她纤腰一抹,居然还有空留揽笑道:“师姊留步!”柳桐君大怒,反手一掌,拍向他手腕。可喻余青自然早有准备,曳身滑开,手指却从她头上掠过,早抽出一只玉簪,跟着反手朝尉迟启珏射到。薛三自然知道那本册子是他的,趁着众人乱做一团之际,他急忙脱身避开,惊魂未定,心中却也感激喻余青临危之中仍然分神相救,见他与白少爷缠斗一处,脚步虚浮情状和自己一样,定然都是着了那铁链老人的道儿。他刚才借了柳家小姐头上的簪子,用穿花蝶障的手法去打尉迟启珏的穴道,若是换作他平日里的功力,怕是已经刺中入肉;但如今他手腕乏力,虽然砸中了穴道,却打不上力,只能权当阻上一阻。尉迟启珏也没防备吃他这一亏,漏了空档出来被打中了穴道,可却仍旧行动自如,不免多看了他一眼,显然看出他武功深浅,但这一招又不是十二家中惯常的武功路数,因此问道:“没请教阁下名号字辈,何人门下?”他嘴上虽说,手中却也不停,一招快似一招,迫得喻余青只得全情闪避,哪里有空分心打话?
薛三武功低微,眼力却高,知道再躲下去喻余青抵不过十招就要败了,见尉迟启珏一剑“阳关三叠”追刺而来,后边跟着自然是三招叠浪而来,心中一动,叫道:“王公子,穿花寻蝶也要留后手啊!”
喻余青心中一动,暗道居然给他看破招数,那穿花寻蝶手的后手“点水蜻蜓”,自然而然用了出来,直取对方中路璇玑大穴。尉迟启珏这三叠剑用得熟极,谁料对方不退反进,拧腰抹开他第一招后,登时猱身直取中路,如蜻蜓陡然悬停剑前,轻若无物,这后招便刺了空。尉迟启珏一怔之下,居然门户大开,正被撞入怀中,暴露了要害。喻余青知道自己手上力道不足,便以全身力道压上,挥肘撞中。这里正是白子修习功法时得命门所在,尉迟启珏一时气海阻炽,经脉滞涩,连连倒退数步,方才缓过一口气来。
就在这时,却听得身后柳桐君呀地一声惊叫,和那老者斗在一起。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那本被喻余青当作诱饵丢出去的册子,自然也无暇细看;那老者想要追上,谁料那铁链已经扯到了极限,绑住他双手后扯,身子却扭曲前挣,看上去古怪无比。柳桐君明明占据上风,却吓得花容失色,一边双手乱挥,一面叫道:“妖怪!我不认识……不认识你……你不要过来!”
尉迟启珏问道:“怎么了?”柳桐君哭道:“师哥,他……她的脸变了!”
白子定睛看时,果然眼前这个老人的脸孔和刚才他看见的那张脸完全不同,现在更像是一个苍老的女人,与刚才似乎目盲的老人不同,眼里居然莹莹落泪出来,显得一张灰黑枯槁的脸孔愈发瘆人。她张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只听得“嗬嗬呀呀”这样的怪声,脸孔倒是愈发扭曲了。喻余青知道那千面老人身上蹊跷众多,见他此刻被铁链长短缚住,断不能前,急忙在中间打和道:“这中间有些误会,我们两边罢手——”
他话音未落,却见那老人一条手臂居然哗地长出三尺,便仿佛在手臂前头再长出一只手臂般,将柳桐君白玉雕作的胳膊一把抓住。女孩儿平日里千供万奉的,神情也素来倨傲,这一出也吓得她小女儿态毕露,放声大叫,什么风情礼仪全不顾了,平日里当宝贝般珍重的玉箫此刻用得仿佛柴棍,劈头盖脸朝那老人打去。
薛三和尉迟启珏都怔得忘了动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三喃喃道:“这是什么怪物!”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喻余青顾不得自身凶险,一把拉过柳桐君,锲进他二人之间,扣住那老人伸长了的胳膊喝道:“都放手!”那老人呆了一呆,倒听他话,握住柳桐君的手没再施力;谁料女子早怕得紧闭双眼,一昧使劲,此刻一时得脱却劲收不住,大喊一声,猱扑进怀,手中玉箫直直刺来;喻余青挡在二人中间,避无可避,他又素来爱沾些闺粉便宜,便硬受她这招,用虎口将将扣住玉箫笛口,道:“师姊莫怕,有我在这,已经——”
接下来的话却戛然而止,喻余青只觉舌尖微甜,眼前没来由一阵发黑,一行血丝正从嘴角挂下。低头看时,只见那明明已被扣住的玉箫口里,陡然吐出三寸来长的柳叶薄剑,正正穿过他手心环扣的圈子,悄无声息地埋进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