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此情堪三问
王谒海心道,你们这群邪魔外道,难道不曾杀了金陵王家九族?杀都杀了,这会儿居然拿这话来吓人,也太欺侮我十二家无人。但他不大想要把“金陵王”的事给揽上身来,徒增麻烦。十二家名门正派,持身立正,自然万事要做表率。这事但凡牵扯下来,那与这八教的梁子便算是结下了,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若是八教单一而论,虽然行事乖张,却也不足为惧;但如今他们在旦暮衙的主事之下,居然连成一气,那便难以消停。因此虽然这白子把话头上引,他却偏不上这套子,只是咳嗽一声,动了动脸皮,道:“若是不交出来,你们又能怎样?”
尉迟启珏也不答话,只是微微一躬身,把手一招。那乱糟糟人群突然后队变前队,从中挤出百十辆模样古怪的小罐车来。八教之中,“鬼斧吕”擅机关,这罐车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推起来轻轻巧巧,却着实有着相当分量。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坐在一辆极尽繁复夸张之能的大车之上,道:“谒海兄,好久不见啊!不知阁下这栋蜚声武林的十二楼,是钢铁铸的,还是石头垒的呀?今日也让老弟开开眼吧!”说着手上一指,有一辆小车便突然冲出人群,朝着旁边的空旷山坡撞了过去。
这一下动静颇大,人们都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齐刷刷向那车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车撞上山坳的一块大石,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原地炸开,居然将那块大石炸成了齑粉;无数细小引子从车子的罐身之中化身火球窜飞出去,霎时那一整片山地草皮尽皆着起了火。
楼上众人都啊地一声叫喊,看着抵在楼前这么多辆小罐车,心中各自觳觫,暗道若是这么多辆车一齐撞来,这楼便是钢筋铁骨也铁定被炸塌了。即便拿人去挡去填,这山一旦都烧起来,土木建造的一栋楼也同样保不住。只是这玉石俱焚的法子,若不是痛恨对方到了极点,又怎么能使得出来?王谒海面皮皴动,冷笑道:“听吕忡老弟的意思,若是我们不遂了你们的意,你们便要放火烧山,焚了我家相传百年的这座十二楼?那时候我十二家子弟只能拼个鱼死网破,族中上下更千余口人世世甘休,这梁子怕是结不起罢!”
那瘦削老者道:“你十二家是名门望族,煌煌正派,要脸要面,更要藏着掖着,当然结不起;但我们这群妖魔鬼怪有什么结得起、结不起的?若是找不到王潜山的传人,咱们上了他大当,横竖是个死,拖着你们这群害人不浅的伪君子下水,也算是我们为武林除一大害——嘿嘿——”他耷起眼皮,拖开嘴角,“只是我们却不拿这个卖人情求名声,旁人知不知道,给不给我们著书立传,感不感我们的盛世恩情,那都是后话了——”
他正说话间,王谒海手指轻轻一翻,向后做了个手势。后头晚辈自然会意,这边厢吕忡话音未落,楼檐各角便有几个年轻后生飞身而出,两人袭向坐在大车里的吕忡,一人袭向尉迟启珏,再两人分别冲往两侧掠阵。正是擒贼先擒王的路数,心想我擒住这几人,这几人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单看身法,却已经足以跻身当今一流好手行列。如今虽然正邪对立,但这楼上楼下尽是江湖中人,为武学一行浸淫日久,其中不少人称之为“痴”也不为过,这时候一见几人身法,没顾上去想应对之策,居然先记得喝出彩声来。
那几人正是这次大会中能身在八、九层往上的年轻后生。这时候袭向吕忡的,自然是其中当先的一等一好手,乐家这一辈的长子乐燃犀和黎家的外姓子弟殷舜言左右疾出,两柄快剑一如双风灌耳,须臾便到得吕忡所在的大车前。他俩年岁相近,功力相仿,一路从楼底比到楼顶,委实难分胜负,这会儿也更是用上了赌赛较量的心思,便要在长辈和诸多同道面前争个长短,却把吕忡当作了试金石一般,都暗道拿下了鬼斧吕的掌斧人,从此便算是在江湖之中扬名立万了。因此两人一味打快,却是起了轻敌的念头,眼见着近在咫尺,两柄剑均是剑芒大盛,争先恐后地刺入厢内。
吕忡却仿佛尚未反应过来一般,见两人刺到,不过身子微微一让,把臂膊向前一挡。那大车两侧厢门突然翻起,原来这车内也设有机关,一翻之下,一排暗器从中迸出。两人都吃了一惊,急忙侧身一滚,避开暗器;殷舜言不甘失败,心道这老头如此瘦削干瘪,断然不是习武的行家,手腕一翻,正是黎家的“鹤颈手”,要来扣住老人手腕脉门。谁料刚碰到对方皮肤,便叫一声“不好!”原来那手腕毫无脉动,居然是一根义肢,他一触之下,迸发机关,手腕居然从中打开,像一柄钢钳,反咬住了他的手腕脉门。乐燃犀见状,急忙硬生生半途收住力道,在空中凌空反跃。吕忡呵呵一笑,手指一弹,只见那大车的笼头突然甩起,十几支挟着长索的链镖陡然朝他袭来。身在空中,避无可避,只得矮身急坠。
那边柳桐君正一剑缠紧尉迟启珏,她武功招式若穿花寻蝶,煞是好看,与一身白衣白发,衣袖仿若临风的尉迟启珏斗在一起,虽然招招走险,却是看得人目眩神驰;但要片刻间见胜负,却也难能。她原本起的是一击必得的心思,然而第一招便被对方衣袖一拂,轻易拿下,此时招式之间,愈发急躁。见两位世兄有难,急忙叫道:“师哥莫急,我来助你!”撇下白发的青年,转身要走。尉迟启珏眼角微微一动,道:“来时容易去时难!”脚下一动,便已经反追到她身前,伸手挟她后颈。柳桐君道:“让着你呢,好不要脸!”反手拍出一掌,这一招却是虚招,脚下一踏方位,身形一晃,避过这招,转了开来。
那边厢吕忡正是算好了乐燃犀必然要往下躲避,他刚一落地,便觉得脚心一痛,原来先前打发的那些暗器居然都落在此处,针头发黑,显然是都淬过了毒。他一愣之下,没防备一根长鞭卷地而来,双脚都被捆了结实,链上均勾着倒刺,他一挣扎起来,倒刺全数扎在肉里。吕忡一支假手提着殷舜言,把他扳在屁股底下坐着;一手握着马鞭鞭头,坐在他如今四仰八叉的机关车里,两人的两柄长剑刺在他的车厢门上,他扳动几处机关,那车盖又晃晃悠悠地合上了,把那两柄剑满是嫌弃地吐在地上。
柳桐君花容失色,叫道:“燃犀!舜言!”挺剑便要冲上。尉迟启珏单手一抓,便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磕一抖,那长剑也落了地。柳桐君怒得红霞上脸,挣道:“你放开我!”尉迟启珏垂着雪白眼睫,面如秋水无波,语调平平道:“自当如此。”那手上巧劲一转,也不知是平白要秀一手功夫,还是这天生异相的白子就是没有怜香惜玉之情,居然转了柳桐君斗大一个跟斗,将这多少楼中子弟心心念念的神仙一般人物,像麻袋一样提溜起来扔在半空,再砰地摔在地上。柳桐君这一辈子怕也没遭过如此对待,这一下摔得灰头土脸,居然爬也爬不起来。
出手的这三人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各个被擒拿在手,其他人哪里还敢动惮?全都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王谒海也没料到自家今年顶尖的三个晚辈,居然片刻便被料理了,在这十二楼里的多半是后生晚辈,其他人又怎么与他们抗衡?就算是他们出手,倒不见得料理不了这些,只是那是便免不了一场混战。眼下三个后生在他们手里,若是乐燃犀、柳桐君出了什么事,他乐家、柳家还不知道要把这笔账算在谁头上,只见此时黎羽声怒得喉头作响,摩拳擦掌恨不得下去拼命;柳其坤满脸涨红,嘴唇上髭须颤抖;乐禅的脸孔扭曲,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三人都死死锁住了王谒海,不是要看他号令,此时便扑下去和这些魔教妖人拼了命。
王谒海眼下一动,又一计上心头,心道在这里与这群妖魔死士硬拼徒然无益,微微笑道:“这样吧!你们要找的人,眼下正在这十二楼的顶楼之上。这十二楼百年之间,从未有过族外人登楼之事。而顶三楼,莫用我说,启珏也是知道的,五年一届,每届三人,只传族中少年,若登九楼,不可再上,规矩从未坏过。我不知道王樵牵扯到了什么生死偿命的场面,也不知道他和你们有着怎样的关联,但你们若要找他,就请也按登楼的规矩,自己上去捉他好了。”
楼底下闹出天大的动静,在王樵这儿,却丝毫不知。他手指缓缓抹过那刻在香案底下的横竖,口中无声念过那些断续的撇捺,拼出一个个字来,再轻轻连缀在一起,那上面写道:
去己存人,能舍乎
缠情无意,敢断否
见性非我,肯离耶
抹到最后一个字时,突然觉得指腹微微一痛,好像被什么兀起的倒刺扎破了一般,但却又仿佛没有见血,王樵用两指搓了搓,又惯常放进嘴里吮了一吮。
那些字眼拼叠在一起倒是容易,念出来了后却反而迷窦丛生,万没有想到这一位前辈会问的“三问”,倒更像是某种谶语,自己曾猜想是某种引而不发的秘辛、关于武学的要义,却谁料尽皆不是。若说是入武的心性,却又显得过于羼杂了。但王樵本就不是习武练武之人,自然对此也不甚了了,见他不说武学上的事,也不觉得有多么奇怪,站起身来,把这回事抛在脑后,还是继续走来金身前面,四下寻找,这时又听那声响不知从何处直灌入脑,反复是一句“且握着我手!”,那声音洋洋溢出耳端,直令人觉得头脑昏沉,无法抗拒,浑浑噩噩地便想要依照他的话语动作。一凛之下,响起刚刚看见那掌心之中,隐约是个凤字。他此时更不多想,道:“老前辈,你若是在天有灵,万望帮我保佑阿青没事。若是您有什么心愿未了,只要不违道德,晚辈得出生天,定然为您做成此事。”他说罢,握住了那金身探前伸出的手。
那刹那之间发生的事,很难以常理来论述,在王樵看来,四下里陡然一片漆黑;天顶与地底突然倒转,一切仿如夏夜的星辰一般缓缓流动。他没有觉得不适,因此倒也算不得慌乱,平日里这副懒散的性子在此时让他显得似乎淡然得超乎常人。的确,比起惊诧疑虑,他倒觉得有些好奇。那掌心“凤”字,猜也觉得是凤文的意思,那这便是“凤文”么?
他环顾左右,不远处仿佛有一处微光,但要朝着那儿走去时,却觉的自己的脚在头顶上,迈出的步子南辕北辙。他静了静心,便换了个方向去走,果然离得近了;即便头在地下,脚在头顶,倒行逆施,却也甘之如饴。若换个别人来,怕是早就得大喊大叫,原地打转,或者惊恐万端,但王樵的性子,天塌下来他也睡得着觉,更何况天只不过黑了些、又倒了过来,那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却不知这一关里,考得便是心境,对别人来说危险万状的情形,在他跟前却不值一哂,轻易便走到了那簇光前,定睛看时,却是个人睡在那儿,长发结辫垂在背后,胛骨瘦嶙嶙地戳着,只看得见细长的四肢和脖颈后侧的一片白。王樵心道你便是换了张皮我也认得出你,可嘴里吐出一口热气来,天地便掉了个个儿,安静得四周都是隆隆的心跳声。他忍不住叫一声:“阿青!”忘了脚要往相反的方向去,手要往不想要的方位去伸,倏地将自己在天地间打了个转,挪不动寸许。他也忘了这儿不见得是真,那些担心忧虑全都竹筒倒豆子般地涌了出来,什么随心,什么自在,突然都不见了,半空中悬着仿佛溺水,轰隆隆地往下坠。那光一般的人便像根救命的稻草,他伸手去够,碰着了,一捞,哗地一下,陡然散了,变成了万千点星星,于手中不盈一握,又散在这黑漆漆的宇宙里。
王樵张开手心,剩下那点点星光也飞走,只剩下一爿黏在他掌缝里。他用指甲盖轻轻刮起来,往上一吹;那星星在他眼前顿了片刻,星光入眼,便在眼睑上的池塘中开出一枝盎然春意来。王樵便将眼阖上,那春留在了眼底;那星却终于缓缓上升,汇成了他身遭万千星幕中的一点。
王樵低头看时,脚下已经站定了,脚便是地;他再抬头看时,头顶星河灿烂,头便是天。他点了点头,盘膝而坐,道:“沈老前辈,您的三问,晚辈斗胆答了。”
只听得远处仿佛有人声轻叹,那星光再汇流一处,幻成一个长身玉立的朦胧身影。那星影做成的人形浅浅走近,道:“青字司春,你心心念念的,想必是位至情烂漫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