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千寻横铁锁
这一把朽木似的人声陡然出现在山顶之上四面绝壁之地,骇得几人身上硬生生打了个冷颤,具是不自觉地往后退开几步。唯有三少爷浑不在意,猫起腰来,抬脚便往里面跨进去了。众人眼睁睁看着,出声喝止时已然不及;几个人相互在原地愣了神,胆战心惊七上八下,生怕王樵马上变成刺猬横着出来,便见三少爷的脑袋半拉拉歪着从门里探出,既没有被立刻做成鱼脍,也没有身首分家,反而怪道:“你们不过来吗?”
喻余青问:“楼里的老头儿怎样说?”
王樵道:“不知道那声音从哪儿来的,这里没有见人啊。”
一群人从那低矮狗门处鱼贯而入,进得楼内;但见所有窗台阑干,一应封死,仅有缝隙间微光投入;处处森然,木材散发着年久未晒的尘腐味道,久未见光的飞灰被透入照亮的门堂映得无处遁形,急急乱飞。
“你们以前来时,这儿没有人吗?”喻余青瞧出端倪,低声问道,“每五年才有人上来一次,难道那之前这楼都锁着无人看顾?”
薄暮津道:“虽然不敢确断,但大约如此。传闻在其他时刻擅闯顶楼的,断没有活命的路可以走。”
他们绕过后堂,来到前厅,四处火烛未点,只见得到稀微的轮廓。但顶三层的格局不同,已然尽收眼底: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并非寻常的三层楼阁,向通常那样层层向上;而是在中央出现了一个高阔至顶的暗井,直接打通了三层,楼梯沿着外侧掌壁盘旋而起,使得整个顶楼说是三层,实则浑然一体,不分层次。从他们转入进来的墙体一侧,是一张高逾数丈的浮雕照壁,此刻隐隐绰绰看不明晰,却也觉得那上面似乎愁云惨雾,扭曲吊诡之极。这哪里像个大家贵族的藏经阁,倒仿佛是身在入土的明楼里头,处处阴森。
喻余青嫌弃地用手指头在栏杆上抹了一把灰,道:“你们这儿寻常日子也不打扫打扫?”
庞子仲警告他道:“带你们来已经坏了规矩了……最好哪也不要碰。”
王仪瞪大眼睛,好奇地左右打量里头,万万没想到她自习武起便被家中谆谆嘱咐,心心念念要上的顶楼居然是这般模样;忍不住问道:“这上头这么暗呀……那秘籍都放在哪呢?”
突然远处传来呛啷、呛啷的脚步声,那把如同腐坏朽木般的声音又桀桀笑出声了,开腔仿佛一把破锣:“我还当来了不一样的娃娃。原来还是冲着那些东西来的么?”顿了一顿,似乎暗处有仿如鬼魅般的视线扫过诸人,“喔,这两个是来过的啊?……十年前了,十年很短,但这一个,这一个没见过,看起来又有点像,是又不是呢?十年了,长记性呀,人是会变的,人是会变的……”
王仪陡然觉得一股朽臭扑鼻,定睛一看差点晕去:一张似人非人的脸孔就在她眼前,两颗凸出的煞白眼珠像要掉出来似的直瞪着她,吓得她嘤地一声,往后便倒。
喻余青从侧旁抢上,一手护住王仪,单掌拍出,直击对方胸口。这一下却如泥牛入海,仿佛拍在棉絮上头,轻飘飘无所借力。定睛看时,刚才那张似人似鬼的脸早已不知所踪,心下也兀自惊骇。王仪紧闭双眼,战战兢兢地问:“那鬼死了没有?”那老人声音又在丈许外响起,厉声笑道:“鬼怎么会死呢?”
庞子仲和薄暮津都硬压下心地各自的惊涛骇浪,他们当年上来时,自然是没有这个人的;王樵却不知其中关节,便打话道:“老人家,你住这儿吗?”
他这话问得平常,对方却似咽住了一般,喉头荷荷作响,道:“我住这儿吗?我是被关在这的!我被谁关在这?很多人……很多人,……”他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贴在王樵脸前瞪着一双眼瞧他,突然咧嘴一笑,半如死尸般的脸孔做出这等情状,当真比哭还难看。他伸出老树皮般的双手,往王樵脸上摸去,道:“你是金陵王家的那个后生。你是王潜山的后人!你来啦!来得好!”说罢咯咯而笑,声色凄厉,不似活人。王樵触到他手上肌肤,也是冰冷枯槁,没有一丝体温,却偏生挣脱不开。双手胡乱一抓,想要隔开这一双铁爪,却先碰到了一副沉重无比的镣铐,原来这老者双手都被锁住,下垂的铁链又粗又沉。
几人眼睛此时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窗棂透入的微光,瞧见那骷髅似的老者正扣着王樵,立刻从各方挥剑遽至,那老者双臂一震,厚重铁链便似两条兵器,将他周身护住,几人的长剑甫至,全绞进他的铁链之中,但听得铮铮击打作响,黑暗之中甚至錾出火花来;各人所持的兵刃虽说不能尽言道是神兵,但也皆是上品,居然斩不断他手上这两根铁链,反而被链子上好大一股劲道黏住,即使想要抽刃逃脱也一时不得。那老者冷哼一声,挟着王樵,往后急退,众人挣不出剑来,也不愿放手失了兵刃,被他这么一带,也只得俱往前追。
喻余青脚下一踏,心知有诈,叫道:“不好!”但他手中这柄剑是老爷传给三少爷的,虽然是用在自个手上,却也是受人之托,万万舍却不得,只得往外硬夺。他知道地上怕有古怪,立刻施展轻功,飞身倒悬,将那铁链反绞向上。那老者哼了一声,知道他这一下怕是要破了自个的铁链阵法,手腕一抖,竟撤开铁链,心道我不信你还能生了翅膀悬在空中不成,左腕一翻,暗器陡发,向喻余青打去。
薄暮津吃了一惊,知道他在半空中避无可避,叫道:“小心了!”脚下寰转,便欲飞身相助;谁料地上还有铁链,此时仿佛活物,死死缠住他脚踝。他下意识一踢一顿,想要卸下铁链,就这一霎分心功夫,恰才卷着他剑刃的铁链也仿佛生眼了一般倒卷而上,将他手腕连着剑柄一并缠得结实。
胖子听见他打发暗器的手法,喝道:“原来那会暗算我的是你!”他那柄剑并不是通常趁手的兵器,这时干脆撇了不管,单手一掌向那老者推去。
那老者不躲不闪,冷笑道:“现在才看出来,你这功夫也太差了!练了十年还这副德行,亏得当初没有留你!”
庞子仲一掌推出便知道不好,他因为看出老者是在六层之中凭暗器破了他横练功夫的人,一门心思想要上去报仇,这一掌力道使得十足十;谁料自己双脚居然悄无声息地在踏入阵中之时便被铁链缠住,更无法往前一步,被自身的力道带得扑地向前,重重摔倒。这一摔下去,才发现这满地都是横竖交错的铁链,便仿佛一张蛛网;而自个便如入网的飞虫,越是挣动,便裹得越紧。
喻余青在半空中夺回兵刃,那柄长剑没有铭文,老爷自然也不会给它取什么名字,只说是重金购得,但倒也没买了假货去;剑的确是一等一的好剑。此时四周昏暗,此剑一出,却是寒光璨然,仿如明月悬空,借那一点窗口微光,便照得底下清清楚楚。他看到地上仿佛蛛网般的铁链,自然不敢落地,情急之下闪身避过暗器,一脚已经踏在那坑洼起伏的照壁之上,伸手扣住一处凸起的雕刻稳住身子。
只这一霎之间,诸人便被打散,连薄暮津与庞子仲都着了道儿,倒是王仪,因为害怕鬼怪,刚才被吓得实在不轻,躲得远远地动也不敢动,此刻反而是最安全的一个。王樵道:“老人家,是你叫我们进来的,这可不是什么好招待啊。”
那老人冷笑道:“你们甘负奇险从后山上来这里,难道是安了什么好心?我让解得开归藏象数的人进来,难道你们全都解得开?”他看了看王樵,道:“还有你,我在楼下助你,便是要你能上楼。旁的人要是得人相助,开心都还来不及,你却推三阻四,不肯上来。反而从后山绕了个大圈子上来!嘿
嘿,你是不是傻?”
王樵这才知道当时借着自己的位置,使发暗器破了庞子仲的横练的人正是这名老者,心中反而不信,暗道他拖着这沉重无比的铁链,怎能前往六楼不被人发现?可这老头身法鬼魅至极,又由不得他不信。便问:“那您一早便想让我上来这儿,是想要晚辈做什么?”
那老者道:“我当然要你上来。王潜山对我赌咒发誓,若他找到继任的人,就自然放我走。如今他却先死了,别的娃娃又都不顶用。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王樵听他说话颠三倒四,奇道:“老爷子认得我家太祖?”
那老者听他说毕,呆默半晌,突然荷荷一笑,声音凄厉。“你问我认不认得王潜山?我何止认得他?我如今这副模样,还不是拜他所赐?!”他陡然抓住王樵,连拖带拽,将他往那铁链阵深处拖去。薄暮津和庞子仲也都是行走江湖多年、一身本事的会家子,这会儿居然被捆得蚕蛹也似,在这半人半鬼的老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挣扎着叫道:“王老弟!若见到一尊金身舍利,万万不可——”旋即却发不出声音,原来那老者听他们出声指点,便绷紧铁链,将他二人齐齐勒住,两人只得各自运起内功相抗,若有片刻分神便要被他勒断肋骨,自然也无暇开口。王樵心底苦笑,暗道你们都拿他丝毫没有办法,难道我还能抗得住他,他就是要把我做成了金身舍利,我难道不也只能由着他去?当下也无法抵抗,只得任凭那老人将他抵入一处凹洞中间,那儿全没有光照到,黑乎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老人反身守住洞口,手腕一抖,那铁链一圈朗朗地响动,但听得两声利响,居然是薄暮津和庞子仲的两柄兵刃先断了。刀刃都撑不住时,肉体凡胎又怎能相抗,只听得骨骼喀喀声响,心头大骇,道:“老爷子快停手,我听你的吩咐便是。”
那老者嘿嘿冷笑道:“若不见点儿血,就显得不够隆重了。”这老人显然已经习惯黑暗中视物,对他们各人所在,看得清清楚楚;但其他几人都似半盲,薄暮津和庞子仲无暇分心他顾,喻余青看不清那老者所在位置,不敢贸然失去落脚地,又怕打发暗器伤了其他人,当真是骑虎难下。王仪这会儿心神方定,见几人陷入危情,也不怀疑对方是人是鬼了,抓紧叫道:“我点起火折子来。”从怀中摸出火石,便要打着。喻余青急叫道:“不可!”果然那老者原本不把王仪放在眼里,可哪里容她打亮火折,喉中喝了一声,铁链朗朗一响,便朝她打去。
王樵听声响动,知道这老者就在面前,估摸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因此背心向他,也不加防范。他思索着能帮其他几人引开老者注意也是好的,苦于手边没有东西,是以双手在凹洞中乱摸,似摸到一个圆溜溜的仿佛金属般的物事,也不管它是什么,搬起来便想砸过去,不求成功,只道能阻一阻那老人的势头也好。谁料那东西一扣之下,居然纹丝不动,往下一摸,似扣住一处孔洞,便趁力往上一提。
谁知道这完全误打误撞却似乎碰着了机括,陡然间整座顶三层都火光大盛,百余盏壁烛火炬统统照亮起来,一时晃得人匝不开眼。整座顶层楼阁被映得仿佛白昼,原本隐隐憧憧、人鬼难辨的一切,如今一丝一毫都看得明明白白。那老者惯常适应了黑暗,这一下哪里受得来?惨呼一声,捂住双眼,滚倒在地。他劲力一卸,庞、薄二人这才缓过劲来,可想要脱开卸下却仍是不得;定睛看时,这地上铁链缠得横竖成网,此消彼长,好似阵法,果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王樵看出这是归藏的算法设置而成,横竖长短,均有讲究,此消彼长,若是硬解,便只能将自己缠成一个死疙瘩。急忙出声,让他们先去扯离位的那一根铁链。但就是十年之前,庞、薄二人登楼之时,也不过是执炬而行,从未亮起过如此火光,将这晦暗大殿照得清清楚楚;眼下头一遭看清这楼中情状,一时甚至都忘了自己被铁链所缚,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樵的位置在老者身后,能看见整个厅堂和铁链阵网,却看不见最为关键的情状,只茫茫然不知所以。只听薄暮津喝道:“王老弟!快撤开手!”
他这才往下一看,震惊之下,当真非同小可。原来他刚刚摸到的哪是什么金属物件,居然就是他们口中的“金身舍利”,一副骨架缩得只有正常人体一半大小,恰才摸到那圆圆的正是对方的脑袋,而他刚才扣住的,居然是那舍利的嘴!
这一惊端得三魂天外,急忙把手便往外抽;急切之间居然抽脱不出,仿佛那舍利是个活物,正咬住他手指不肯松脱。他定了定神,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具得道者的尸身,被度了金身罢了;能修成舍利的人,又不是孤魂冤鬼,断然不会害人。然后再徐徐用劲,发觉是那金身嘴里含着什么物事,后头约莫连着机关,这才被他一扣之下,扳动机括,催得整个厅堂全然亮起。他心下疑惑,往那舍利口中看去,居然看见偌大一个锁头,梗在口中,似是将人削去了舌头,以锁替之。那锁后头也连着铁链,再定睛看时,居然顺着喉头往下,自背部脊柱穿出,紧紧扣在墙上。这哪里还是什么金身舍利?便说是囚犯也没有用如此残酷大刑的,当真耸人听闻。他一骇之下,猛地将手指拔出,大步奔开,不敢再看;却听得头顶喻余青一声惊呼,也飞身跃下,急切间居然脚步虚浮,断然不似平常。王樵急忙拉住了他,以为他哪里受伤,忙问道:“怎么了?”喻余青道:“瞧上面!”手往上一指,正是他刚才踏足的浮雕照壁,此刻被百余支烛炬照得透亮,众人齐齐抬头去看,都呀地一声,脸上变色。
原来这照壁上的雕刻,非龙非凤,也不是神仙走兽,而是一张张面孔扭曲怪谲、痛苦不堪,似乎在高声呼喝,或者极为恐惧的脸孔,那表情凝结,栩栩如生。恰才喻余青落脚的地方,正是那人脸雕塑大张的嘴里,扣住手的,却是另一颗脑袋上的鼻孔;他生有洁癖,这两颗脑袋太似活人,直令他烦躁欲呕,总觉得满手满脚都是口涎鼻水,秽臭难当,恨不得找地方洗手洗脚才好。
这一下看得太过清楚,虽然诡异,却反而并没有多少恐惧剩下。那老头儿跪在地上,捧着双眼哀哀直叫,怕是那一瞬间的盛光刺瞎了眼,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形容猥琐、骨瘦如柴,拖着铁链的囚犯罢了。王樵去替薄庞二人解开铁链,嗤道:“家里祖上到底是信什么的?一会儿是金身舍利,一会儿是这万魔殿般的照壁,还有这蛛网般的铁链阵,那用人做引子的机括……这十二登楼是个藏经阁般点拨后生晚辈学习家传绝学的地方,还是个练胆的修罗场?”
薄暮津和庞子仲都默然无语,只觉得惭愧无状。他们曾经上这顶楼来,也觉得这地方处处诡异,当时却是打着火把灯笼照着看的,隐隐绰绰,仿佛管中窥豹。如今一看,怎好意思称别家做魔教邪道,自家这顶楼看起来便像是个邪道地宫,令人贻笑。他两人脱了铁链,叹息道:“事到如今,遮掩粉饰也是无用。我们身为十二家中之人,承蒙祖上养育之恩,这等家丑无论如何也不能外扬。你知道,我十二楼每每五年一届,每届要选拔三人上来这里。这尊金身舍利,便是登楼三人要过的第一关。”
王樵仔细看去,果然那转上的梯阶正对着这金身的佛龛,自己刚才身在的就是这佛龛里头;金身前面尚且摆着香案。便问:“这供的是什么?”
“这是一尊‘舍身佛’。你看他掌心向下前伸,是个传度的姿势。他传得便是‘凤文’。每每登楼三人,若是有一人愿意留下接受凤文的传度,那么龙图龟数据说便唾手可得。”
王樵愣了愣,一时没有想透其中的关节,道:“那不是很好吗?”
薄暮津奇道:”怎么好法?”
“那一个人甘愿接受凤文的传度,再由另外两人轻易得了龙图龟数,三人共同研习,想必愈有进境。”
胖子冷笑道:“先不说这三人间如何信赖,你道‘舍身’两个字是摆设吗?有道是一人舍身,万法皆开。凤文,说得好听了叫做牺牲,说得真凿些,那就是祭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