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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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天地赌一掷

此问一出,连喻余青也震惊兼有疑虑地向他看来。王樵一时语塞,那日变故陡生,情状之惨烈难以用言语表述;他自从洪水中糊里糊涂地逃出生天之后,更不愿去回想那日情景,因为但凡回想,便总先能记起父亲最后狰狞又不解的脸孔,大哥大睁双眼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他无法叙述这种画面,更无法解释其中情由,因此即便是喻余青问起,他只能谎推翻舟落水、人事不知带过去。喻余青知道他心里定然难过,也从来不曾强问,一个躲一个怕地挨到今日,如今终于被人当面戳穿。

王樵当初只觉得自己未免也太过好运,明明分毫不会水,在那样的浪头之中走过一遭,居然毫发无损;但若是当真好运,又怎会落得转眼间举家灭门,无处可归的下场?这种古怪诡谲的奇运缠绕着他,真是无从说起。如今被胖仲子问出声来,他才觉得其中千丝万缕,似乎的的确确透着一股诡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无稽之谈,不过类似于鬼怪传说罢了,恰好凑巧,但哪做得准?其中最最关键的是,他上哪儿去找这能呼风唤雨的凤文去?

王樵仍然不愿意多谈当日之事,但也不愿隐瞒,便道:“龙吸水发生之时,我的确就在左近……按理说根本活不下来;当时身边一位姑娘舍命救了我。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若说运气好时,也当真是运气。但要单凭运气好坏来论断,似乎也太勉强了一些。”他摊开双手,道,“你们若是见过凤文,知道那是个什么那倒好了,尽管来身上搜一搜,若是有便尽管拿去吧,我一个笃意出家的人,要运气做什么用?”他停了停,又说道,“啊,不过若是能搜到,我想昨夜世妹该趁我睡着早搜过了。怎样,有么?”他平平白白地说着,大方看向王仪。害得王仪脸上一阵红白,大窘怒道:“你瞎说什么,污人清白?!谁要趁你睡着……搜……搜什么了?”王樵道:“可我一觉醒来,外衫都除了呀,里衣也换过了。不是世妹帮忙换的么?”王仪大怒,见薄暮津和胖仲子都忍俊不禁,又羞又恼,喝道:“谁是你世妹了,你再敢胡说一句,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上来便要揍他。几个人急忙拦住。王樵往喻余青背后就躲,笑道:“哎,昨日你在世伯翁面前,演得却是另一副样子。我可拿不准你这样的妹子在想什么,就当是我冒犯了世妹,从此不再这么说了。”

他话这么一说,薄暮津和胖仲子听得明白,立刻猜到是王谒海在背后主事,把他带来这里,心下暗暗称奇,心道这小子不知道是真精明还是假把式,这居然也能撞运。薄暮津咳嗽一声,隔开王仪,道:“那东西搜不出来的。王老弟……”他与胖仲子互看一眼,道,“我们还是想办法送你下楼,早些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王樵顿了一刻,道:“倘若我身上没有这东西呢?我家上下,百余口人,为了这莫须有的诅咒,就平白无故地死了,连个原因理由都没有;而号称同气连枝、亲如一家的十二世家名门正派,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想要把自己摘出去?”

他停了停,又道:“就算我身上有这东西,这不也是十二家中原本登楼就有的?若是我将它完璧归赵,是否可以帮我查出家中巨变的来龙去脉,将魁首正法,替枉死者报仇?”

薄暮津道:“兄弟,这话我只在这里说,怕是你不知道……”他看了一眼王仪,最终还是说道,“我和子仲兄是上过顶楼的人……。那凤文若真在你身上,决不是‘完璧归赵’四个字就能解决的,你若想要完璧归赵,怕也还是要把这条命也搭在这里。”

王樵顿了顿,懒笑一声,抻了双臂,道:“薄世兄怕是没听懂我的意思?我问的是……无论这东西是否在我这儿,也无论这玩意会令我怎样……十二家能否帮我金陵王家遭枉死者讨个公道?”

薄暮津愣了片刻,万没有想到一个如此年轻的小子,说话行事便仿佛看淡了人生似的,遇到这等令人指天骂地的既窝囊冤枉、又仇深似海之事,换做旁人大概气也得气得吐出血来,或者梗着脖子硬抗上去争一口气,但他居然能把自己从这中间拆出去看,脸上表情既没有痛恨,亦不见疯狂,更没有怯懦,于是道:“十二家同仇敌忾,一心同体,替家族死难者追查真凶,道义上自当竭力。即便其他家佬各有想法,但我薄家定然不负所托。”

王樵还未答话,喻余青便按住了他的手,急道:“你说什么傻话!?有我在这里,谁敢动你?明明没有的事,凭什么要往身上揽?”转头对另外几人道,“我家的事,十二家的各位家佬既然不愿意相帮,那便算了,我们自己想法子,这世上的路不只一条。”说着便拖起王樵,轻声道:“三哥,我们走。”

王樵反手却拉住了他,身子不动,霎开眼道:“不成,这事儿必须有个决断。否则逃到天边,也不算是解决了。我一个死了也就罢了,可若是我死了也不算完,那时候又要换谁倒霉去?家中这么多人就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喻余青脸色发白,颤声道:“什么叫‘你死了也就罢了’?正是家中无辜去了那么多人,少爷你若再有什么闪失,我便到得地下,又有什么脸面去和老爷夫人交代?”

王樵道:“若我们不查出真相,反而稀里糊涂被人杀死了,那时候才真的不好交代了。”

喻余青道:“你就这么一脚扠进套里,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查出了真相又又能怎样,裹在肚子里带去地下么?”

王樵瞧着他,半晌道:“我虽然本领微薄,此行又处处凶险,但你有得是本领啊,若真是最差的结果,”他顿了顿,“你一个人走,岂不是比带着我这个拖累更容易些?”

喻余青整个人一怔,握着王樵的手一僵,缓缓地往外便挣。“少爷,你当我是什么样人,会丢下你一个人走?”

王樵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在我跟前,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他平常多通透聪慧的人,却突然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只有关于阿青的部分无论如何也分说不清。“但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又何必我们俩个都搭进去?……”

喻余青道:“少爷若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我还能独活?”他攥着王樵的手使了劲,“我绝不会死在你后头的,那像什么话?若有人想要你的命,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王樵道:“你做什么这么犟?没有人要我的命,是我自己要的,那也不行?”

喻余青定定看他,一字一顿道:“那就是少爷在要我的命了。”

王樵哭笑不得:“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这还不过是五五分成,不一定的事儿。就算到了万一,我要你好好活着,才好替我报仇。”

喻余青的手猛地从他手中抽走,薄唇微张,似要说什么却出不了口,只见胸膛微微起伏,映着一张雪白面皮透了点恼怒的薄红。王樵狠下心来不去看他,转头去问另外几人:“既然如此,劳烦几位告诉我,若我舍得下这一身剐,还要做什么方才足以自证?”

薄暮津尚且犹豫不答,庞子仲道:“若你能上得了顶楼,自然有办法可以证明。但能不能全身而退,可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你这位小兄弟说得没错,天底下又不只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做什么硬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看还是让暮津带你们从后山鸟道下去,再做计议。”

王樵却心道这条路怕是走不通。若是离了这里,原本想要仰仗的十二家也会变成敌人。他们便会认准了凤文在自己身上,那时候再要解释,比现在更是千难万难;那时候前有名门正派,后有魔教妖人,他们两人形单影只,处境危难之际,喻余青那样的性子,凭他王樵自个一双剑茧也没生过的富贵白手,又怎能护得周全?心念电转之际,一瞬已经做了决断,点头道:“好,我便上楼去看看。”

薄暮津看着王樵面不改色,毫无犹疑,连恍惚纠葛片刻也不见,心下不由得佩服,道:“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不多枉劝。王三少爷遇事丝毫不拖泥带水,倒是极为难得。”

王樵展眉耷眼,懒懒笑道:“我便是嫌想来想去的麻烦,所以也不多想,便当即去做了。”

喻余青背着身子,不去瞧他,轻声道:“是呀,你又想过什么?你一觉睡醒,一个呵欠,要不学武,便不学了。任凭老爷打断了藤条,你也不学;要出家时,便出家了,家里人怎么想地,你可曾听一句劝?现在你为一个答案,便把命也赌上,我又怎么拦得住你?”

王樵想说不是,却又无从驳起。讪讪道:“阿青……”对方却不理他,一拧身当即走在前面,伸手便去扳开那隔着楼道的挡板。众人觉得这一下太过冒险,怕万一外头有人,岂不是被瓮中捉鳖了,都急忙阻道:“且等一等!”

喻余青扣着那板缝,等的便是他们这一下起身,这山壁矮窄,转身行动皆为不便,便连拔剑也难;他趁手便捉住了王仪,一把扯到自己跟前扣住了脉门,占据了最靠木板壁边的宽敞位置,一双细眼环顾几人,道:“少爷信你们,我却不信。几位和我家少爷也是萍水相逢,为什么要如此尽力相帮?我们现在一穷二白,内忧外患,还不知道惹上了什么麻烦,你们这般帮忙,日后家佬那里,该如何交待?”

薄暮津与庞子仲互看一眼,尚未打话,王仪已经奋力挣动,一张俏脸皴得通红,叫道:“子仲叔、暮哥救我!这登徒子好不要脸……”却是因为他那双大手往她颌下一扣,锁住了细腻玉颈,将女孩儿整个人环在怀里;稍稍用力,便迫得她一双眼里泪盈盈地,偏出不了声,看上去可怜委屈已极。

王樵却知道喻余青平素里风流成性,断然不舍得伤害女子,因此看出他这是虚张声势,怕是要试试他们的水,因此也不叫破,也不插手,心道若是真有一二,难道不该是这二位反手便擒了自己,和那姑娘换便是了。他动也懒得动一下,只等着束手就擒,可谁料等了半晌,那二位倒并不动手。

薄暮津道:“我们也有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的情衷。怕是不足为外人道,但我薄家也是十二家登楼东道主之一,无论这凤文沾染了如何是非,我自然责无旁贷。”

庞子仲连连摇头道:“这傻儿憨直耿切,却总得有人帮他。 也不怕你们知道,我胖子欠他好大一笔人情。十年以前,我和这位薄家的大少爷、十二家中的天之骄子一同登楼。嘿嘿,人家那时候年纪轻轻的,是头一回,我却已经是三进宫了;当时想着,这一趟若是不成,我也不在家中混日子了,丢人。谁料道那一趟顺顺当当,走到了顶。你们知道,这十二层楼,是分做‘下三层’、‘中三层’、‘上三层’和‘顶三层’的。最顶上三层,只有三人能够进去,那便是放着我十二家武学瑰宝的藏地。”

喻余青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说九层,那上九层的人名得放榜似的大写出来;原来那儿就是最后一关,上得了十层,就是最终的结果了。

“上了顶三层我才知道,我这微末道行上来,全然是有人设计,为了给人送死。”庞子仲冷笑道,“若不是暮津这耿直性子不愧他‘义薄云天’的称号,无论是龙图龟数都一概不为所动,我便被交代在那儿了。我和他没什么私交,也不攀什么关系,但我说要帮的时候,就一定是要帮;更何况是牵扯凤文的事。”他掸了一眼王仪,道,“仪妹子,你是知道的。当时跟我俩一同上去的,是你的母亲沈茹珑。”

这名字便似一帖良药,王仪听了,便止了挣扎,红着眼眶略略地点一点头。她轻轻一眨眼,原本就噙在睫上的眼泪便滚了下来,凉丝丝地落在喻余青的手背上。喻余青便放开了手,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对不住啦。”抬手替她擦了眼泪,呼吸便贴着耳畔一阵阵地鼓动,吹着她耳畔碎发擦着脸。王仪被他惹得恼也不是怒也不是,红着脸轻声道:“那你撒开了手。”喻余青笑道:“其实话已经问完了,但这个我舍不得。”王仪怒道:“你这般没轻重的,和你家少爷怎么学不到丁点好样?你当我不会杀你么?”喻余青贴着她耳畔调笑道:“其实我都是虚扣着的,你一挣便开了。那时候你叫着我污了你清白,再一剑杀了我呀,这条命便是你的了。”王仪啐道:“好不要脸!你这条命一会儿是你家少爷的,一会儿又是别人的,你有几条命来?”喻余青道:“我们属狐狸的,都有九条命呀。”王仪心道:“你也知道自己属狐狸的,这副妖孽皮相,嗓音底下都能勾魂。”低头看时,他扣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确是虚搭在那儿,但她心念一动,却也没挣,这会儿便像是靠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体己话的小情儿似的。

王樵霎开半眼,问:“这样说来,你们见过凤文?王谒海老爷子说,当初这东西交给了我太爷爷王潜山,他说要把这东西带走,从此与十二家中再不相干。而我太爷爷二十多年前便过世了,即便他没有过世,凤文也已经不在这十二楼中,你们又如何能够看到?”

庞子仲想了想,道:“是了。你家里是这么说的,是么?”

“也不只是家里。祖庙里都供着太爷爷的牌位,后山祖坟里也有墓……”

庞子仲笑道:“三少爷,牌位不过是木刻的牌子,坟墓不过是土堆的小坡,即便里头有一具棺木骸骨,也可能是替死的冤鬼。你太爷爷王潜山身在漩涡中心,若是没有点狡兔三窟的本事,怕也是护不了你们如今的周全。”

听到这话,连喻余青也顾不上怀中软玉温香调情之乐了,和王樵都一并睁大眼睛,道:“难道太爷爷如今还活着?”“难不成那凤文还在这楼里?”

薄暮津和庞子仲为难道:“这一时之间,真的很难解释。王老弟跟我们上楼一趟,亲眼看见,便分晓了。只是……”

“只是?”

“只是这位小兄弟和仪妹却不能上去。”薄暮津道,“我和庞兄是见过顶楼的人,也立过生死状;王老弟是身在局中的人,不得不去。但其他人若是上去,却是无辜了。”他叹道,“那玩意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好,不然我十二家中,干么不直接将龙图龟数公之于众,择最适宜的良才教导传授便是,要你们这样年复一年,登楼问鼎?这其中种种,唉,只能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王樵瞧见喻余青和王仪亲亲热热腻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他早已练就这一套功夫,心里倒是静得很,也是习惯成自然。便转身道:“那就这么办,我们从哪儿上去?”

薄暮津道:“倒是不必回到楼中,硬往上走。他们眼下满楼捉你,定然一路阻拦,怕是半路就被他们拦住了,那时候凭我和庞兄,也是双拳难敌众手;到得其他十位家佬面前,我便说不上话了。这里靠着山壁,我们游壁而上,顶三层和依山而建的其他九层不同,是独立建在山顶绝壁之上的,我们从后山的刃壁溜进去;有我和子仲兄在旁,若遇到凶险,还能够有个照应。”

王樵苦笑道:“对二位来说,这游壁功夫怕是容易得很,但对我来说,要从这落脚地也没有的山墙上爬出去,怕是想也不敢想。”

薄暮津道:“这有何难,我来负你。”

喻余青却一直是在听的,他这分心而用的本事,也怕是早已炉火纯青:“哪里轮得到薄师哥来做?小弟来便够了。”

薄暮津道:“你也要上去么?只得我们三个上去也够了。”

王樵仍然不看他,只是说:“你上去做什么?你在这儿陪仪妹子罢。”

喻余青笑道:“打小到大,少爷要上山走不动路下山怕佘着腿,蹚水要过脚心儿还是要去树上掏鸟窝,也从来都是我负着去的,这会儿也不能坏了规矩。”

王仪忍不住哧地笑出来了,道:“这位少爷好大架子,连我家太爷也不能这般使唤人。难道不会自己走路的吗?”她瞧了瞧山壁,习武好胜的性子也起来了,道,“我也上去试试。暮哥,攀壁的轻身本事你也不见得胜了我。”

薄暮津本就是习武的性子,起了比试的意思便心性大起,笑道:“只是青老弟要背着人,闪失不得,不然倒是可以和我们尽兴比划一番。”

庞子仲给他脑袋后头一掌刮子,道:“你什么时候能不尽想着武功?这山壁极难落脚,若是气力不济,断然不要勉强。我和这大傻儿就在左近,随时替换。嘿嘿,小子你要是过分看轻了这十二楼,怕是报应立刻就来。摔着了你倒是没什么,摔着了你家少爷,也不知到时候谁会哭呢。”

王仪妙目一横,道:“看我作甚?我可不会为这位三傻儿哭的,白瞎看他啦。”

喻余青笑道:“少爷若是摔着,我肯定先成了肉泥了,那时候少爷还是瞧着我哭吧。”

王樵望着那两山之间光秃秃一道笔直绝壁,空落落支在天地之间;莫说是借力的石道梯级,便是连草木都找不到生根的地方。禁不住牙关一颤,道:“别想了,铁定是我哭,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