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匣中三尺水
与下层热火朝天的较量相比,第九层楼上一切都静得出奇,只有王谒海的手杖轻敲地板,喀喀作声。十位家主环绕场内而坐,神情肃然。王谒海道:“人都来齐了便开始吧。”坐在他右首边的老婆子嘿笑了一声,道:“怎么,不等薄家的小子么?薄远堂死了没有多久,你们就欺负起人家儿子年幼不经事了。”
王谒海笑道:“谁敢欺负他薄家少爷?只是暮津性子不懂得变通,年幼不经事却也是真的。我等做长辈的,自然得多费些思虑,拿定主意,把事情交给他们年轻人去做就好。暮津这几日主持赛会事宜,不是很好么?多历练历练,收收他那心性便好。将来你我都有百年之日,这些位置,还不是他们的?”
他说得体贴圆润,让人没有话说,那婆婆哼了一声,不再抢白。旁又一人,长须白发,搭腔道:“正是如此。暮津那孩子,武功品性都不在话下,就是心地过分仁善,若不经些事,将来有得苦头吃。更何况这次王世兄召集我们商议的这事儿,牵扯渊源颇深,也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他说到此处,一拱手道,“还请世兄着紧分说罢。”
王谒海也不推辞,他咳嗽一声,服侍的人便都下去了,这才眯缝了眼,开口道:“是这样。金陵王家的小子找上门来了。眼下正在这楼里。”
众人都或轻或重地吁了一声,目光四下交错,闪烁不定。还是坐在右首的老婆子发了话:“是王佑稷的老几?”
“老三。”王谒海答道,“这小子有些与众不同,看不出深浅。”
老婆子掐指算了,道:“是老三的话,那会儿他还没出世呢。不会是他!”
王谒海道:“凰姑说得是,侄儿也这样想。因此他这一趟来,见面小侄便试了他几句,倒是似乎的确不知王潜山的因由,而是为了一宗家门之事来的。”他说到这里,尚未打顿,座中一个五大三粗的老者便喝道:“你奶奶的,王谒海,这话你却不放在开头说,存心吓人么?”王谒海呵呵一笑,却仍然温言答道:“但这件家门之事,却又确确实实和王潜山有关。就在前几日,金陵王家居然被那些邪魔外道里不入流的那些个门派联手起来灭了满门,那群妖人仇怨如此之深,想必是因为王潜山的缘故了。”他顿了顿,观察各人的反应,一面呷了一口茶道,“那孩子过来,便是求我们出手襄助,查明此事。”
“灭门?!金陵王家眼下没有别人了么?”
座中有几人惊了一声,神色骇然;却也有几人佯装惊讶,眼底并无波动,似乎已经先行知晓。也有人连忙追问:“怎会如此?”
王谒海道:“我家这门宗亲,不在武功上下功夫磨砺,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被尘世那些黄白俗物蒙蔽双眼,生疏了武学进境,如今被仇家寻上门来,自然就是这般下场。我们习武世家,十二家从先祖创下这名号起便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入江湖,生死无疆,决没有回头之路。那王潜山后来际遇如何暂且不说,但那些妖人灭他金陵王满门,显然是冲着凤文去的。若单单王潜山之事,我们本不必管;但事到如今,这凤文既出,也是必须得收回来了,否则一旦落入那些外道手中,我十二家怕是永无宁日。”
另一人坐在下首,长髯宽袖,仙姿卓然,这时候道:“瞧着王老爷子的意思,难道是料定了凤文在这位三少爷身上?难道不会是王潜山将它带去地底了?我们十二家精研武学,如此之多的弟子日夜教导,未敢片刻懈怠,有违祖训;但尚不能领悟那无字天书,他金陵王自从王佑稷祖上算起,便是当真心思只在那些俗物之上,子弟武功一塌糊涂。这些年我们的钉子埋在他家,以便时时探查,但王潜山始终未曾露面,难道还能传了他们中的谁不成?便是要传,也要看根骨造化;若能那么轻易便得了,”他轻手一摆,“我们还要这十二楼作甚?”
众人都嘿然不语。又一人看上去像是个先生,张口道:“错不了的,这凤文本就是不祥之物,我十二家人才建楼镇之。若不是它,怎堪得翻覆之间王家便遭灭门之祸,那向他寻仇的魔教中人居然因为百年难遇的离奇天象‘龙吸水’而大有损伤,整个应天府更是惨遭洪水侵袭、流汤百里……这等恶象,又是犯水,……不正是应了那凤文出世的说法么?”
再一人开口骂道:“我偏不信这歪门邪说。我们家的基业,一分一分,全部自己挣来,什么气运不气运的?干它格老子的事?”他生得虎豹之姿,面有异相,这时候冷笑道,“大丈夫行得端坐得正,江湖里恩仇快意,多得便是报应。一样样算来,要算到什么时候去。要我说,金陵王倒霉,金陵老百姓也跟着倒霉,去找他们报仇的人也倒了大霉。这世上的霉,总是倒不尽的。”
那先生愠道:“听黎兄的意思,祖宗的教训遗言,你是不放在心上的了!”
黎家主笑道:“祖宗心虚,我也心虚么?”
那先生怒道:“黎羽声,你大胆!”脚下一踏,一道劲风袭来,掀得地面上铺的一层砖板层层朝他飞去。那姓黎的身形未动,却凝气不发,突然喝了一声,那些砖版全都像被风吹定了似的,直挺挺地在他跟前落下来。
王谒海道:“胡闹。这儿是给年轻人较量的场子,你们两个争什么?也不嫌丢了身份。祖辈的事,自有祖辈的决断;但我辈的事,眼下也正在当口。那王樵身上若是的确被传了凤文,你以为那群妖人不会寻来这里么?那时候我们既不能袖手旁观,又不能就这么放他走,便是一招死棋了。”
那被称作凰姑的老婆婆缓缓开口道:“你是笃定在他身上了的?他亲口承认了吗?”
王谒海道:“他自然不会承认。若是张口就承认,怕是也在这场大祸之中活不到今天。我得到消息便派人去应天府打探消息,官府里有内应飞鸽报来,王家上下,单单洪水退后尚能勉强辨认的尸体,便有百余具之多;无一不被割去了首级,只留着身子。敌手之强,且倾巢而出,不计后果,当真骇人听闻。后来夜中又出了诡异天象,原本平平无奇的一场梅雨洪水,居然最后死伤人数和损失财物算下来比前些年的大灾还要重些。在这种情形下,能从那水中毫发无伤地走到这里,还自称没有丝毫武功……那你觉得他凭的是什么?”
那先生模样的人道:“他竟然没有武功?他说的是真是假?”
王谒海道:“老夫试了,招式还能藏得住,气海却不是骗人的。”
另一个美貌妇人盍目轻声道:“那是真的了!如此强运之人,又是金陵王家的子弟,怕不是来找我们索命的?”她旁边位置上的中年男人皱眉喝道:“你这个哭丧婆,又在瞎说什么!”那妇人嘤然泣落,扭过头去,并不反驳。那人双手一拍,续道,“那洪水不过是天灾,金陵一地,隔三差五年便要一次,哪一年不死人的?又不稀奇。百来万人口,就死个几百上千人,又算什么强运了?说些实际的,这小子有还是没有,是真是假,顶三层一试就知了。”
王谒海道:“所以这小子聪明便在这里。他偏偏不会武功,按我们十二家的规矩,他决上不了顶层,我们若强逼他上去,便是坏了规矩。即便我们好意相劝,改了规矩,他就偏生不从,我们十二登楼的威名,可就要堕在今年了。我这一趟劳动各位,就是想要拿个主意,不但要他不得不上去,还得心甘情愿,主动地上去。”
那妇人道:“他有情人也不?你把他小情儿绑在楼上,一刀刀地,剜出心来,他便赴汤蹈火,也得上楼了。”
那姓黎的道:“他来求我们,无非是为了他家灭门血仇。你让他只要上了顶楼,我们就去帮他报仇雪恨,这不就够了?”
那先生道:“这顶楼有龙图龟数,还用得着别的,我十二家人,谁不想上去?”
王谒海道:“他连武功都没有,秘笈对他又有什么用?”
凰姑冷笑道:“好呀!看来你已经有主意了。说来听听!”
王谒海微微一笑,也不着恼:“尉迟夫人的主意,虽然好用,却显得我们是坏人了,不够光明体面。黎老弟的法子,别人一听,就会知道我们有所求。那凤文究竟有什么威力,别说我们不知,怕这小子自己都不清楚。不把他迫到走投无路,他不会知道其间利害。”
王樵他们哪里知道就在头顶之上,有人正在动他的心思?光是眼下,便已经自顾不暇。那胖子手指用劲,王樵便浑身酸软,半点由不得自己,只得跟着他亦步亦趋。胖仲子低声道:“随我上楼。”王樵环顾四周,但见恰才出手的那几个人,尤其是领头的“病秧子”,都只能瞧着他俩并肩上去,居然不敢轻举妄动。胖子冷笑一声,拖着王樵便如同拖着一件防身的宝贝,紧紧挨在一块儿仿佛连体似的往上头走,他的意思也很明确了:你们若是敢再出手偷袭,我便拿这小子当挡箭牌使。他便再不济,但要内劲一吐,也足够送了王樵的命;果然那适才一直暗中襄助的人也不敢出手。胖仲子走到阶梯口,提气喝道:“薄暮津!你上来!”他虽然甫遭变故,内力翻涌,但这一下仍然把声音远远送了出去,震得几层楼板都微微晃动。大家见他受伤之后,内力仍然如此惊人,也都不免暗赞一声,不敢小觑了他。
薄暮津的声音从底下远远传来,似带笑声道:“庞兄稍待,我便来了。”
那胖子跺脚道:“你再来迟点,便可替我收尸了!你老哥哥我让人熬了灯油,天天照着你和别人快活!”
薄暮津和他隔着三层楼远,却如便在近前一般讲话,这时笑道:“哪里话来!谁能动得了庞兄?”
倒不是薄暮津为人凉薄,他这人旁的都没什么毛病,偏偏最是剑痴。武功上的事,他能与人说上三天三夜,天大的事也得往后放了。他先前看了喻余青的身手,大加赞叹,今年正没几个他看得过眼的后生,因此便携了他手,细细问过,旁边人即便恨得牙痒,也不敢当面发难。薄暮津虽然在家族之中辈份低了,但若论武功,从他手底下走过三招的都算好汉,给他占住了场子,谁都不敢说话。
薄暮津却不管他,听了喻余青粗略说了原委,便笑道:“贤弟既然也是十二家中弟子,规矩总是不能坏的。”
喻余青也笑道:“刚才一路上来,我不得已出手,打飞的没有二十,也有十九了。不知道作不作得数?”
薄暮津道:“怎么有那么多?我只看见你打赢了,嗯,这俩。”他往跟前一指,那俩被折腾得不行的人抓紧爬起来,灰头土脸地钻进人群里,这时候被薄暮津指出来,却也不敢再出声否认,生怕这位武痴裁判就要抓他们下场再来比过。喻余青笑了笑,也没有抗辩,道:“薄师兄说是两个,便算两个好了。”
薄暮津笑道:“那贤弟再找一个人比过就能往上了。有没有人敢下场来较量?”他这么问了一声,下头居然没有人敢应声答话,原来刚才看到喻余青出手,心中都各自掂量,这上楼可要按胜场来算,因此莫说是看了喻余青的本事心道自愧不如的人,就连那些自诩本事不差的,也觉得硬拼这一场不甚划算。
喻余青却只是了了一哂,瞧着薄暮津道:“何必再找别人?既然薄师兄就在这里,我就和你比一比好了。”
这话倒是大出意料,因而语声一落,周围尽皆讶然;谁没事干去挑战薄暮津,不是个傻子便是个呆子。薄暮津也愣了一愣,咧嘴笑道:“你不认得我是谁么?”
喻余青道:“小弟孤陋寡闻,但是薄家主的名号还是听过的。”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了。薄暮津的一众名头中间,大概只有他身为薄家家主这一条最不值得人称道。在这十二登楼里,他最为传奇的一件事,当然是在小小年纪早早登顶,是十二登楼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登顶楼者。但他却没有取龙图龟数中任何一样,就这么两袖清风地下了楼——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这故事被传得神乎其神,各种版本不一而足;但薄暮津痴于武功一道,却是毋庸置疑的了。
喻余青却莞尔道:“倒不是小弟自负,薄师兄的本事,想必胜我十倍。但我们眼下是在楼中比武较量,大家都是同门切磋,又不是江湖上仇人相见,怎能有畏惧不前、挑挑拣拣的道理,那不是违背了武学本意?”
薄暮津恰才和他对了几招,知道是个中好手,正是心痒难搔之际,听他这么说,当真是心下快慰,仿佛遇到平生知己;这痴劲上来,朗然笑道:“十倍倒也未必!”一剑岳宗起手,反而先打上来。众人都是一愣,觉着薄暮津怎么说也得自持身份,不该由他起手;由他起手也就罢了,对方甚至还没有拔出兵刃出来,这一下便大显得失了风度。喻余青却道:“来得好!”凤眼一睨,单手一转,就着剑鞘便挡了三招。剑锋到处,堪堪而止,从未相交;但身形却是以快打快,行云流水一般,旁人只看得到一阵缭乱身影衣袂,翻飞不止。直到第四招上才铿然一声,原来喻余青此时终于抽出空隙,拔剑用剑身挡了一招,笑道:“薄师兄承让了!”
薄暮津道:“不敢!你这把剑好得很哪!”原来薄暮津刚才看出他拿的这柄剑是柄上等名兵,因此剑招过处,没有一次真落上剑鞘,斩伤这宝剑名品,因此都在跟前凝住不发,这点收发自如的能力,看着简单,做到却是极难。喻余青感激也更是佩服,因此出声言谢。旁的人看在眼里,只能愈发糊涂,但单看两人动作,便只能见着残影,端得都是以快打快的行家,剑光既出,更是寒光闪烁,剑气纵横,居然一时间不分上下。薄暮津虽然年岁尚浅,但以他十五岁便登顶的纪录犹在,就知道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登楼以后十年更是不问世事,潜心武学,因此他虽然没学过龙图龟数,却也不比那些学过的就弱些;就算他有意喂招,晚辈后生里能跟得上的,数十人中也没有一个,因此众人也都是首次得见能与他堪堪过百招的后生,个个大为惊奇,看得目不转睛。
喻余青先前谦让说辞,因为薄暮津的地位与身份,说他比自己胜了十倍,其实内心里也兀自不信。他听闻过这位少年成名的豪杰声名,自然早早就有比试一番的心思。眼下当真过起手来,才暗暗苦笑,道自己果然成日里在家中坐井观天,不知道人外有人。虽然不至于顷刻便败,但薄暮津的应对显然更加游刃有余,自个的节奏被他带得乱七八糟,只能一昧跟他硬抢;更且这人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剑多用缠,便仿佛小孩子心性,要缠喻余青陪他打下去,毫无宗师模范;心下又好气又好笑,脑袋里头电光飞转,想着如何出奇制胜,破了他的连招,把节奏引回自己跟前,因此倒也精神抖擞,手底招式愈奇。谁料这时候胖仲子在上头发喊,让薄暮津上去帮他;薄暮津一面剑上丝毫不乱,一面笑声应答,这时旁观者才看得出二者之间高下有别。
喻余青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待要认输,却又心头老大地意气,直到看见眼前森然剑光之上闪过自己的面孔,方才陡然想起:“我难道是来这儿比武论输赢的么?老爷当时给我这柄剑时,却是让我护好了三少爷。王樵又不会武功,我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在上头?他要受伤了、被人欺侮了我该怎么处?我一个人的输赢,又算什么?”当下心思定了,反倒反手跟着缠上去,把刚才薄暮津那套缠字诀倒用在他身上。
薄暮津这会儿恋恋不舍,但胖仲子既然呼喝求援,他也无法,正打算撤剑走人,却反而被喻余青缠上了,脱开不得。苦笑道:“贤弟!你听见了,我们就比到这儿罢,我得上楼去了!”
喻余青道:“薄师兄要走,这一场便权且寄下,小弟跟上去瞧瞧热闹。”
薄暮津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留手了!贤弟小心了!”陡然剑风一展,开阖路数便完全不同。但喻余青也等得就是这一刻,变招之间,定有缝隙,他又晓得对方的目的定是阻他脱身,剑招变化料得两样,便足够先发制人。薄暮津招数刚转,他便料得在先,剑身轻抖,内劲一黏,便带歪了,这下把节奏拉回了自己这边。薄暮津讶然一声,喝了声彩,却也明白他虽然若单论实力,定是强于喻余青,但这小子眼力心思,无一不强;武学造诣,更是精而又精,虽然自己不见得便败,但要一时半会急胜了他,却也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虽然性子大起,但终究是顾及自己监理的身份,要是胖仲子那儿出了什么事,他可是万万担当不起,只能先将这场比试寄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手腕一抖,朝着喻余青胸、腰、腹连刺三剑,叫道:“小心了!”剑气如芒,精光大盛,令人不敢直撄其峰。谁料这三下确是虚招,他令剑芒大盛,劈头盖脸地当空罩下;自个却趁机脚底抹油,他的“幻影无形”早已练得出神入化,但见眼前一晃,耳畔微风一起,人已施展贴地的脚下轻功,这俗称“缩地”之术的贴地轻身功夫,已然让他从场内一阵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薄暮津轻吁了一口气,他身形不过一晃,便已绕过各层的裁判和守卫,出现在六楼,心中暗道喻余青当真是一把好手,若是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这场登楼结了之后,他倒有兴趣与他再论道一番。一面这样想,一面看见胖仲子被打瘪了一般的肚子,一手拽着王樵,两只肥肉褶子里的小眼睛这会儿圆溜溜地瞪着他看,心下大奇:心道这位不会武功的王贤弟,干么胖子如此宝贝地拽着他?又有谁能伤得胖子这么重?
王樵却双眼一亮,想说什么被庞子仲摁着,张了张嘴巴没发出来声音,薄暮津却觉得脖颈上微微一凉,低头一看,却是一柄长剑无声无息地横在那里;不由得大吃一惊,转头看时,果然见喻余青仍然笑吟吟地就站在他身后,眼底掠过一阵冷光,口中却仍然那般轻佻言道:“薄兄,我们的较量,你若是暂且腾不出手,不妨权且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