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通過抄手的書寫特徵來考察先秦古書傳抄的過程
我們利用字迹來分析出土戰國簡帛文獻的書寫者,不但可以瞭解當時人們的文化水平等社會情形,還可以通過對這些出土古書抄寫者的研究來考察先秦古書的流傳(或傳抄)方式。深入地分析抄手的書寫特徵,有助於增長我們在先秦古書文獻學方面的認識。
郭店簡出土後,不少學者對先秦文獻的流傳問題展開了熱烈討論。討論的焦點就是先秦文獻傳布的主要方式是口耳相傳,還是需要以有文字的底本爲依托。馮師勝君在《從出土文獻看抄手在先秦文獻傳布過程中所産生的影響》一文中對其做了詳細的總結,並指出郭店《緇衣》與上博《衣》在文字形體以及用字習慣方面存在的差異均是由於底本的不同所導致的,所以先秦文獻的主要傳布方式不會是口耳相傳。他還專門討論了戰國時期的抄手情況。又如風儀誠所舉在郭店《性自命出》與上博《性情論》中,常用“於”字,不過兩篇簡文中都出現了一例用“于”的地方,並且所在文句的位置相同,都在“教所以生德于中者也”一句中。由此得出結論:“先秦兩漢文獻主要是通過輾轉傳抄而非口耳相傳或憑記憶寫録的方式傳布的。”他們所説無疑是正確的,本文對古書類竹簡字迹的研究,是以認定這些竹簡均爲有底本所依的抄本爲前提的。
既然先秦文獻以抄寫爲主要傳布方式,抄手的字迹特徵就在整個傳抄的過程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尤其對同一内容的文獻有多個抄手字迹的現象應該給予重視。如郭店簡中的《緇衣》、《五行》、《語叢》三、《語叢》四都出現了同一文獻有多個抄手的字迹。上博簡中這樣的情況更是頻見,如《性情論》、《周易》、《平王問鄭壽》、《競建内之》等。
上博簡中出現了幾種兩篇内容完全相同的文本,整理者稱之爲甲、乙本。這與郭店《老子》簡包含内容各不相同的甲、乙、丙三個文本是有區别的,李孟濤曾根據《天子建州》的甲、乙本字迹特徵,得出它們不僅是内容相同,而且有直接的底本抄本關係的結論。我們在對這些甲、乙本字迹做比較時發現,一些篇目的其中一個文本是由兩個抄手抄寫完成的,而與之對應的另一個文本卻都是由一個抄手自始自終抄寫完成的,如上博六《天子建州》乙本、上博七《凡物流形》甲本都是由兩個抄手抄寫完成的;而上博六《天子建州》甲本、上博七《凡物流形》乙本都是由一個抄手獨立完成的。對於這種現象,我們通過比較兩個文本的字迹特徵、抄手人數,得出這兩個文本孰爲底本、孰爲抄本的關係。上博簡中也有同一篇文獻的甲、乙兩個抄本都是由兩個抄手完成的,如上博七《君人者何必安哉》甲、乙本,這類文本的字迹情況較爲複雜,孰爲底本、抄本不容易確定。還有兩個文本分别由不同抄手獨立完成的,如上博七《鄭子家喪》中的甲、乙本。不過通過字迹的對比,還是可以從中找出一些抄寫規律的。
李孟濤在《試探書寫者的識字能力及其對流傳文本的影響》一文中還討論了當時抄手的識字水平與書寫水平。抄手的書寫水平和文化水平決定文本的流傳質量。抄手書寫水平及文化水平高,其抄寫的字迹清晰準確,當其抄寫的文本再次作爲底本被人抄寫時便能接近該文本最初的底本(這裏不包含對文字風格、國别的改動)。當書寫水平低、文化水平低的抄手抄寫文本時,由於抄手可能不能完全認識底本上的文字,造成抄寫錯誤,也由於其書寫水平低,不能準確地表現文字的形體,造成他人無法釋讀,常常會以訛傳訛。上博簡中出現的具有相同内容的甲、乙本篇章中,不同抄手抄寫的兩個文本可以相互印證抄本中存在的誤字、衍文、脱文等現象。
對於抄手的文化水平和書寫水平不少學者展開了討論。如李學勤指出:“漂亮的書法並不一定意味着文獻抄寫得準確。如馬王堆帛書《周易》中包括了一些基本的錯誤,原因在於抄手粗心大意或缺乏責任心。”裘錫圭指出郭店簡中所見的錯誤是因爲抄手的水平不夠,並非粗心大意。李孟濤認爲:“職業抄手的識字能力不一定很完善。他們很有可能用筆技術水平很高,但是對文本的理解卻很有限。”從戰國簡帛文獻的字迹角度上看,我們很容易分出書手書寫水平的高低,但是一般來説,斷定這個書手的文化水平是比較困難的。
抄手的書寫水平與文化水平有時並不是成正比的。如抄手文化水平很高,但是書寫水平較低,他寫出來的字雖不美觀,可是未必會造成文字訛誤。如果是因該抄手筆誤造成了一些訛誤,並未對其造成閲讀困難,他可能就不作修改,保留訛誤。抄手的書寫水平高,不代表其文化水平高,書寫活動作爲一種技能,不一定完全掌握在文化水平高者的手裏。當面對一個字迹清晰、易於辨别的底本時,即便一個文化水平不高,但具備高超抄寫水平的抄手,其抄寫出來的文本也會準確無誤且美觀漂亮的;如果面對的是一個字迹不夠清晰或者不完整的文本時,即便是這個抄手具備很高的文化水平,他也會出現抄寫錯誤,並無法改正。
通過對出土竹簡製作工藝的考察,我們認爲抄手的文化水平在當時相對一般人來講應該不算很低。竹簡獲取成本高,其修整刨治並非易事,需要的工序比較複雜,竹簡還要編聯成册,這些材料並非誰都可以擁有。尤其是對抄寫這一工作而言,本身目的性很强,作爲隨葬品的書籍,也能證明其爲珍貴之物。不太可能把這樣的一項工作交給文化水平較低甚至粗心大意或缺乏責任心的人來做。傳抄書寫必然按一定的程式,其中出現的一些錯誤只能算是偶然現象,並且存在許多與文化水平無關的其他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