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王微“纤郎”字号及晚年入道考
王微在明末是与柳如是并称的才女。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这样介绍:“王微,字修微,小字王冠,自号草衣道人,广陵妓,先归茅元仪,后归许都谏誉卿。所著有《远游篇》、《宛在篇》、《闲草》、《期山草》、《未焚稿》等集;又撰《名山记》数百卷,自序以行世。”施蛰存更是认为王微的诗词成就超过柳如是,曾搜辑王微诗词,但目前学者对王微的关注较少,对其家世也不甚清楚。首先对王国维、陈寅恪关注的“纤郎”字号的由来以及晚年入道等做一些考述。
一、王微、王观微关系及“纤郎”字号小考
几乎所有的传记都载:王微,字修微,自号草衣道人。明姚旅《露书》、清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还载“王微,字修微,小字王冠”。此外,王微还被陈继儒、汪然明、周永年等人称为纤道人、微道人;柳如是、林天素则称其为纤郎。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称:“余昔寄迹西湖,每见然明拾翠芳堤,偎红画舫,徉徜山水间,俨黄衫豪客。时唱和有女史纤郎,人多艳之。”柳如是给汪然明的尺牍中也提到“纤郎”,“承谕出处,备见剀切。特道广性峻,所志各偏,久以此事推纤郎,行自愧也”。王国维《高欣木舍人得明季汪然明所刊柳如是尺牍三十一篇并己未湖上草为题三绝句》诗云:“羊公谢傅衣冠有,道广性峻风尘稀。纤郎名字吾能忆,合是扬州王草衣。”又自注:“纤郎,疑即王修微,修微一字草衣道人,广陵人,后归许霞城给事。”陈寅恪曾详细解释称王微为纤郎的缘由:“修微名微,复字修微。‘纤’、‘微’二字同义,可以通用。‘纤郎’当是修微曾以此为称也。”其实,王微被称为“纤郎”的原因并非如此。王微早年为西湖女校书时,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王观微,字曰“纤若”,这才是她被称为“纤郎”的真正原因。只是后来因王微身份改变,成为东林名士许誉卿夫人,讳言曾为女校书的往事,以致后来的传记多不载王观微、纤郎等名字。王观微的名字见于记载的并不多,明潘之恒《亘史钞》中《王观微传》、其母《陶观涛传》提及此名;明张梦徵编辑的《青楼韵语》中收录名妓王观微诗词16首;陆绍曾《古今扇名录》中载《王观微题画扇赠人》诗1首。那么何以断定王观微就是王微呢?
(一)《青楼韵语》所载署名为王观微的诗词与王微现存诗词相同,由此可推王观微与王微应是同人异名。
《青楼韵语》是一部专门收录青楼妓女诗词曲的总集,由武林环应居士朱元亮辑注并校证,六观居士张梦徵汇选并摹像,最初刊印于明万历四十四(1616)年。《青楼韵语》收王观微17首诗:卷二有《送生甫》、《叙别》、《送别》七言三首、《送别》五言一首,共6首;卷三有《赠香》、《秋夜逢故人》、《赠汗巾》、《题画扇赠人》4首;卷四有《迟泠然不至》、《自叹》、《怀人》、《寄张梦徵六兄》、《秋夜有感》二首、《有怀》,共7首。其中几首在姚旅《露书》、明徐《徐氏笔精》、季娴《闺秀集》、钟惺《名媛诗归》、钱谦益《列朝诗集》等书中都明确标明是王微的作品。
《青楼韵语》卷二载王观微《送生甫》诗:“尔别何所游,月明江上舟。异日思君处,凭栏看水流。”明姚旅《露书》卷四载:“(王微)有《期山草》二卷,采其可意者如左。”共选王微诗词十四首,第一首就是这首《送生甫》。清季娴《闺秀集》卷下亦载此诗为王微所作,并且有评语说:“只当得一首古艳诗,即在古人中,亦且矫矫。”此外,明徐《笔精》卷五“薛素素王修微条”载此诗注0,明黄传祖《扶轮集》卷十三亦载,还评价曰“绝平绝澹”。钱谦益《列朝诗集》所选王微诗词中包括此诗,只是诗名为《送远》。《青楼韵语》卷四载《有怀》诗:“目断空闺花影移,含情偶草十离诗。一生会晤因缘薄,梦里逢君梦已疑。”此诗亦存于明钟惺《名媛诗归》卷三十六收录的王微诗中。
注0徐《徐氏笔精》,《杂著秘笈丛刊》,台湾学生书局1971年版,第465页。
张梦徵与王观微关系匪浅。《青楼韵语》卷四有王观微《寄张梦徵六兄》诗:“一镜初开水上妆,涟漪风细过来香。闲凭画槛沉吟久,摘得莲花忆六郎。”姚旅《露书》载,1616年他曾在赵凡夫寓所偶见王微诗文,非常仰慕:“比游五湖,过赵凡夫,见王修微女史诗而好之,时修微游苕溪,留寄以诗曰:‘睡醒醒还睡,苕溪定霅溪。自怀千古意,不作两行啼。萍叶随风合,花枝映水低。隔江何处客,凡鸟到门啼。’有史凤迷香之想焉。”据常理推之,姚旅不大可能选错王微的诗文,而以王微与钟惺、谭元春、钱谦益的关系,更不会出现选错诗的可能。
钟惺《隐秀轩集》有《同韩求仲、林茂之、夏长卿诸子夜泛夹山漾》诗,王微亦有《同钟伯敬先生及诸子夜泛夹山、草荡二漾》诗记此次夜泛:“轻舟泛何处,草荡夹山间。叶落凉波动,烟生夜色闲。茗炉深客话,水石澹人颜。倘窃即官字,风流千载还。”1619年秋季,王微与谭元春相识。谭元春《题湖上草》载:“予以己未九月五日至西湖,三旬有五日而后返。又过吴兴,穷苕霅。”这段时间,二人随兴而游。谭元春与王宇、闻启祥、严武顺、邹之峰曾同游法相寺,王微因有事未能同行,深感遗憾,因赋《永启、友夏入法相,予以他事未往赋寄》一诗:“闻到宗雷伴,幽寻古寺中。衣香连雾出,杖影落山空。题就一林叶,潭生众壑风。差池无翼去,共听晚烟钟。”季娴《闺秀集》卷下评价王微此诗说:“修微大抵以淡远取胜,喜其淡而多姿,远而有韵。”所以能写出这种“多姿”、“有韵”的诗句,是因为王微心中对谭元春有知己之感。谭元春赠王微的诗中有“不用青衫湿,天涯沦落同”之句,深得王微之心;王微为之作《送友夏,友夏赠予诗,有天涯沦落同之句》诗:“去去应难问,寒空叶自红。此生已沦落,犹幸得君同。”一个“幸”字道出了王微的心意与感激。
王微与钱谦益的关系,从汪然明的不系舟集会可见一斑,柳如是的“桃花得气美人中”就是钱谦益在王微的西湖草堂中读到的。由于许誉卿的关系,钱谦益与王微多有往来。钱谦益在《士女黄皆令集序》中有“草衣之诗近于侠”的评价,非常确切,不仅是王微诗文的特色,更是王微人格的概括。王微的确当得起这个“侠”字,“尝行灵隐寺门,见白猱坐树端,迫之,展翅疾飞去。包园夜半,有两炬炷射窗缝上,谛视之,虎也,修微挑灯吟自若”。又曾“月下从开先寺看青玉峡,道遇虎不怖”。这是胆气之侠。人称王微“胆可包身,独往独来,布帆无恙”。这是胆识之侠。“颍川(许誉卿)在谏垣,当政乱国危之日,多所建白,抗节罢免,修微有助焉。乱后相依兵刃间,间关播迁,誓死相殉”。这是气节之侠。以钱谦益对王微的熟悉和了解,不存选错诗的可能,特别是把另外一个名妓的诗文与王微诗文相混淆。
另查余怀《板桥杂记》、严明《名妓艺术史》等与名妓相关的资料,未曾发现有名妓名为王观微,只有王修微。如果王观微不是王修微,那么在杭州刊刻的《青楼韵语》中为何没有王微的名字呢?王微此时以诗词闻名湖上,岂有漏失不收的道理?《青楼韵语》之所以没有收录王微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王观微就是王微。《青楼韵语》刊于1616年,因而书中收录王微的诗文都作于此年前,其内容大多是酬答如《赠汗巾》、《赠香》等香艳旖旎之作,怀人如《有怀》、《叙别》、《送别》、《怀人》等充满了离愁别绪之作。《叙别》诗中有“祖帐迷离候馆鸦,送君南浦碧轮斜”之句,《自叹》诗云“自恨不如辽海燕,无由得傍故人飞”。这与王微此时的西湖美人身份相符。据潘之恒《王观微传》载,王微在西湖时曾经有一个恋人叫吴子茂,后来吴子茂应南都试,“星河之夕,始分途而归,洗妆敛容,闭门谢客甚固”。已与吴子茂订终身的王微“闭门谢客”等待吴子茂应试归来,故此时的诗文风格与后来“萧然有抖擞俗尘、咀嚼冰霜之气”的风格迥然不同。
王微1616年扁舟出游后,不仅结识茅元仪、钟惺、谭元春等人,又先后嫁给茅止生、许誉卿,与之前的王观微身份已大不相同。钱谦益《列朝诗集》将《送生甫》诗改名为《送远》,就是因为王微既嫁许誉卿,诗题保留旧人名字,终有不便。这与陈寅恪分析王微《汪然明以不系园诗见示赋此寄之》在《列朝诗集》中题目改为《汪夫人以不系园诗见示赋此寄之》的原因一致:“牧斋所选之诗,其题当仍因旧文,惟‘夫人’二字,其原文疑作‘然明’二字耳。此二字之改易,殆由修微适许霞城后,有所不便之故耶?其实汪然明夫人,虽不如刘伯玉妻段氏兴起风波,危害不系园之津渡,但恐亦不至好事者不惮烦,而寄诗与修微也。故作狡狯,欲盖弥彰,真可笑矣。”
(二)从潘之恒《王观微传》、《陶观涛传》可以推知王观微就是王微。
潘之恒,字景升,歙人。“须髯如戟,甚口,好结客,能急难,以倜傥奇伟自负。晚而倦游,家益落,侨寓金陵,留连曲中”。《王观微传》云:“余七年未至西湖,徒谓风景不殊,典刑凋谢,有不忍过雪堂、经桂舟之况。汪然明大诧,谓西湖迩来始盛青翰舫,曲折藏云,表里耀玉。昼开绮窗,则江云湖藻,施绘若虚;夜列绡屏,则兔窟蛟宫,渊澄皆洞。倾城之色,并艳三倪;绕梁之技,堪骄二采。晚得邵姬结局,今唯王生擅场。余以壬子夏来决别自乙巳冬,衰敝袭承,死亡踵接。想湖上三日,得见王生为首称焉。王生者,小名观微,字纤若。其母故广陵陶氏,字曰观涛,素负丽情,十产而举一女,是为观微。质莹白,志高洁,体单弱若不胜衣。性具夙慧,有口,善以气乘人,诸姬咸为之避席,故与交名士,无不倾心。”《陶观涛传》云:“壬子之夏,余得见纤若于湖中,增一字曰观微,而定其字。”从上面的传记可以推知如下事情:
第一,王观微与王微的籍贯以及母亲姓氏均相同。《陶观涛传》说:“观涛之居维扬,以行名曰陶二。后从父姓,复称王氏。”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载“草衣道人,字修微,扬州人,王氏女”。可推知王微之母为王氏,王观微之母复称王氏。
第二,《王观微传》载:“王生者,小名观微,字纤若。其母故广陵陶氏,字曰观涛,素负丽情,十产而举一女,是为观微。”《陶观涛传》载潘之恒“壬子之夏,余得见纤若于湖中,增一字曰观微,而定其字”。潘之恒说王微字“纤若”,又说其小名“观微”,此小名由潘之恒“增一字曰观微”而得之。小名是针对大名而言的,此“增一字”是在原名的基础上增一字而成的,原名是王微无疑。
第三,王观微与王微都喜好诗文,王微更是以其才学而名扬西湖。《青楼韵语》选王观微诗文17首。《陶观涛传》亦提及王观微喜好诗文,张卿子自武林游歙,对潘之恒述言“纤若之倾慕髯(潘之恒)也”。吴子美、汪履康亦对潘之恒言“纤若把诗苦吟,憾不得当髯”。山阴李鼎《西湖小史》载:“湖中不可无美人,犹鬓无关于神明,而失之不佳。……王微诗惊四座,读书谈道而多胜情。”日后王微更是因“与李清照、朱淑真相上下”,“管教钟谭作后人”的才学而为人所知。
第四,王观微与王微交往的士人尤其是关系密切之人相同。对潘之恒言西湖之上“惟王生擅场”的汪然明和王微是至交。汪汝谦,字然明,号松溪道人,有湖山主人之目。除了与董其昌、陈继儒、潘之恒诸名流相交之外,还与当时名媛才女有密切来往,《听雪轩集》就是专写西湖名妓杨云友的诗集,他还为柳如是刊刻《湖上草》、《尺牍》。汪然明对王观微亦是关心备至,在其有困难时鼎力相助,“丙辰春,有青鸟衔汪然明书至,言观涛挟女雏礼白岳,将过视髯”。这是汪然明请求潘之恒帮助王观微母女的书信,因时“有黠奴挟夙债,欲易雏于赵氏”,王观微母女不得不“礼白岳”;汪然明还曾为王微结庐湖上,《西湖遗事诗》关于王微的诗文是这样写的:“西泠筑室惬幽情,挥麈高谈心迹清。不独吟流时檥櫂,梦中诗草亦同评。”后附《王修微传记》云:“王微字修微,工词翰,前明广陵校书也,晚独放情山水,自号草衣道人,曾来湖上,汪然明为筑馆于西陵桥畔以居之,名曰净居。”王微《汪夫人以不系园诗见示赋此寄之》末句“何时同啸咏,暂系净居前”提到净居。净居之名在汪然明诗中也有提到。汪然明《绮咏集》有《余为修微结庐湖上,冬日谢于宣伯仲过临,出歌儿佐酒诗》。王微有《为汪然明题梦草》诗:“情为梦因缘,情真梦多妄。非梦能渺茫,渺茫反多状。先生忘情人,独醒众所谅。梦中与意中,是一或成两。湖舫读梦草,使我识情量。斯时残月在,千顷碧漾漾。梦起与梦消,只看梨花上。”钟惺评道:“借《梦草》二字参入因想之微,卫洗马之言不过大略耳,兼此通透。”又云:“情而流荡,固不足以言情,然漠漠兼情,则又与草木何异,惟深情人方得无情之妙,何物闺英,能参其微如此。”周之标《女中七才子兰咳集》卷二在王微诗文后评价说:“惟此道人,可与说梦。”可见王微真是汪然明知己,能解《梦草》真意。汪然明还梦己与张卿子在王微的净居谈论此诗,其有《冬夜梦于修微净居与张卿子评梦草》诗。
张卿子字相期,号卿子,又号西农,仁和人,好谈《易》。其《野花诗》十首非常有名。张卿子有《题不系舟诗》云:“两堤多少画楼船,谁似新裁最可怜?十幅碧纱烟雾里,一痕新月水风前。留人信宿春能借,笼妓清弹夜不眠。总羡心同湖上水,为园肯系北山偏。”可知他们经常参与汪然明不系舟集会。厉鹗辑《湖船录》载:“不系园,汪然明制。是时,湖上诸姬,如王修微、杨云友能诗,林天素能画山水,兼能琵琶,王玉烟能走马,吴楚芬能歌。然明招诸名士集湖舫,诸姬必与坐。红袖乌丝,传为胜事。”
综上所述,可以断定王微与王观微就是同一个人,王微被称为纤郎的原因不仅是“纤”、“微”同义,更重要的是王微最初名“纤若”,所以柳如是、林天素二人称其为“纤郎”。后因她成为才子妇,这些前尘往事不宜提起,加之又改观微为修微,故观微之名遂不为人所知,只闺中好友林天素、柳如是仍称王微为“纤郎”,既有避讳原因,不欲别人知晓,同时也表明她们之间的关系亲密。
王观微改名王修微,不知何时,但与憨山大师有关则有可能。王微早年就“已奉竺乾古先生之教,刺血写小品经”,1620年又专程去庐山拜见憨山大师,并作《参憨大师》诗:“远公曾振锡,喜复现优昙。石火千年梦,寒炉半偈参。弥天悲念切,离日道心酣。愿作投怀鸟,香云绕佛龛。”又说:“自今伊始,请忏从前绮语障,买山湖上,穿容棺之墟,茆屋藤床,长伴老母,岂复问王孙草、刘郎桃、苏小小同心松柏哉。”憨山大师曾给人取字曰“士修”,并解释“修”的含义:“盖志于道。非修不足以尽道。然道在吾人,本来具足。无欠无余,良由物欲葑蔽,而失其固有,以致六凿相攘,六官失职,此愚不肖者所不及。即有志者,又或贤者行之过,智者知之过,圣人所以折衷之,抑其太过,引其不及,归于大中至正之体,以完其本有,不失其天真,故谓之修耳。非舍此之外别有修也。”我不禁推测,王微从观微改名为修微,或许与憨山大师有一定的关系。此外,王微还有小字王冠的记载,这应该与“纤道人”、“微道人”得名相同,是集王微之姓与入道二事而命名的小字。此为当时通行的称呼之法,如潘之恒《陶观涛传》中提及一位“玉女冠”,因是入道之人,所以称“玉女冠”。
二、王微晚年入道考
关于王微的生年,孙康宜根据钱谦益《草衣道人王微》说:“因为有柳如是的发现,使我更相信王微的生卒年约为1600—1647。”马祖熙则说:“其出生之年当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说法虽略有不同,但差别不大。
王微的卒年,孙康宜、马祖熙都根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所载“乱后,相依兵刃间,间关播迁,誓死相殉。居三载而卒,颍川君哭之恸”,定于1647年。清姜兆翀《松江诗钞》卷五十五也说:“及相依于兵燹间,誓死相从,居三载,临殁以薙刀裓衣属光禄,俾其于急难之中得为自全之计云。”但汪启淑《水曹清暇录》卷四却说“王微参禅有道,寿最高,国初尚存”。这里说“寿最高”值得注意。王微如果卒于1647年,即使按马祖熙推论生于1600年算,也仅53岁,说不上“寿最高”。若把汪启淑此语与其他记载联系在一起,或许可以作别的猜想。清朱彝尊《明诗综》卷九十八载:“王微初归归安茅元仪,晚归华亭许誉卿,皆不终。”朱彝尊说的“不终”,似乎是指不能白头偕老。王微确实与茅止生“不终”,王微选择离开之时,茅止生尚在人世。许誉卿去世则在王微后,这么说来,“不终”似是暗指王微离开许誉卿。那么王微为什么要离开许誉卿,离许之后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庞石帚这样解释朱彝尊的“不终”含义:“余谓修微早年造生圹于西湖,矢志学道,而霞城于国变后亦剃发为僧,夫妇时或别居,斯亦情理之常。”如果仅仅是因为“学道”,而“住无长地”的话,似乎不能解释通“不终”。阮元《淮海英灵集》壬集载王微“适太仆寺许誉卿,后为女冠”,“后为女冠”是在王微嫁给许誉卿之后,应无疑义。黄秩模《柳絮集》卷二十六、民国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一百九十九都持此说。清李仲元《三异笔谈》曾载王微为女冠的情形:“明亡,筑小庵下发,岁时至家,一省太夫人而已。”王微为什么要离开许誉卿为女冠呢?王微以名妓的身份嫁给许誉卿这位东林名士,即使在动乱鼎革之际,许誉卿也没有像钱谦益做贰臣,王微又为何要“筑小庵下发”为女冠,其原因是婚姻不幸呢?还是缅怀明朝,誓做明遗民呢?
陈寅恪曾考证许誉卿与卞赛之妹卞敏也曾有过一段情缘。余怀《板桥杂记》记载卞敏“颀而白,如玉肪,风情绰约,人见之,如立水晶屏也。亦善画兰鼓琴,对客为鼓一再行,即推琴敛手,面发赪色。画兰,亦止写筱竹枝、兰草二三朵”。后归申进士维久。“维久宰相孙,性豪举,好宾客,诗文名海内,海内贤豪多与之游。得敏,益自喜为闺中良友”。“亡何,维久病且殁,家中替。后嫁一贵官颍川氏”。陈寅恪根据《纪钱牧斋遗事》载:“先年郡绅某黄门,尝纳其同年亡友妾。虽本校书,终伤友谊。绅称清流,竟无议之者,亦士大夫之耻也。”认为“然则霞城与维烈同为万历丙辰进士,公实历任诸科给事中,号为清流,且与绍芳交好。上引牧斋《王微小传》中,牧斋称霞城为‘颍川君’,故综《痛史》、《板桥杂记》、《列朝诗集》、《小腆纪传》推之,《痛史》所指‘某黄门’,殊有许誉卿之可能”。此外,《南吴旧话录》卷十八记载的另一件事可为许誉卿娶卞敏之事做佐证。“许太仆往虞山候钱牧斋,归与王修微盛谈柳蘼芜近事。蘼芜故姓杨,字蘼芜,云间妓也,能诗,嫁虞山钱牧斋。忽拍案曰:‘杨柳小蛮腰,一旦落沙叱利手中。’修微哂之曰:‘此易解,渠恐蛮府参军追及耳。’”王微似是戏语,但许誉卿有过此种行径也未可知。王微和许誉卿的婚姻与柳如是和钱谦益不同,柳如是因仰慕钱谦益的才华,主动拜访钱谦益于半野堂,而王微则是因“偶过吴门,为俗子所嬲,乃归光禄”,所以清李延昰《南吴旧话录》卷十八载“修微尝呼之为许蛮”,从这个蛮字的戏谑看出王微对许誉卿的情感非仰慕之情。王微在《与汪夫人书》中曾说:“微虽得自由,亦有上下,即如夫人,不使外知,能私厚尊慈否。事同一理,而况无出者乎。”这里提到“无出”一事,后又再次重申,“微多病无出”,可知王微与许誉卿婚后无子,无论王微如何洒脱,但在奉行“夫死从子”的时代,以女校书的身份嫁入仕宦之家而无子可依,其内心的孤苦伤感不言而喻。故王微虽艳羡赵凡夫与陆卿子共同隐居支硎山,感慨“最难同学又同修,夫妇双栖百尺楼”(王微《挽赵凡夫诗》),但许誉卿不是黄茂仲,“嗟乎,茂仲何人,洗却康乐繁华,唤醒鹿门枯寂哉”。所以不能仿效黄茂仲与项兰贞夫妻如“刘纲夫妇霞为骨”那样双栖礼佛。
但王微晚年入道不是被迫无奈的;相反,是主动积极的,这与有过作“才子妇”经历的李香之却币洁身,卞玉京之潜身入道是不同的,这是王微为自己的心灵选择的最终归宿,“同心松柏非吾愿,茆屋藤床藐姑仙”是她一生的夙愿。或许在王、许二人的婚姻中有矛盾,但王微是以“礼同正嫡”的方式娶入许家的,且被太夫人认可,而许誉卿对其尊之敬之,“许霞城家居时,相欲以饵致之。道人闻之,蹙然者经日。许问故,道人答曰:‘唾溺不同器,恶非其类也,况可与若轻同槽枥。’许揖之曰:‘人争笑我为帐中人弹压,苟念斯语,胡得不事如畏友。’”因而王微明亡为女冠,究其根本与其青年时期醉心佛道的志向有关。王微早年就“奉竺乾古先生之教,刺血写小品经”,生活上“修微饭蔬衣布,绰约类藐姑仙。笔床茶灶,短棹逍遥,类天随子”。又曾“买山湖上,穿容棺之墟,茆屋藤床”,说自己已是“木石人”。她最后离家“筑庵下发”,虽然因明清鼎革的动荡而具有时代的特征,但更多的是出于对理想信念的追求,是个体生命对人生价值加以深思后作出的主动选择,若仅以“忠孝”来解释其下发为女冠的原因,就太简单、太平面了。
关于王微的父母兄弟,据陈继儒说“(王微)自伤七岁父见背,致飘落无所依,眉妩间常有恨色”,后来“寻获兄,指其父埋骨处,仆地哭失声,延僧作水陆道场,凡十五日,以荐父灵”。可知王微有一兄,但是事迹不可考。清王企埥《明诗百卅名家集钞》、民国徐世昌《晚晴簃诗汇》都记载王微得知其父埋骨处是因其“泣涕皈命,刺血书经,饭千僧于广陵,作水陆大会,卒感异梦,得父骨”。这为王微的寻父增加了一层神秘色彩。既然得父骨,则应该知道其父是何人,可是目前所知的资料中都无记载。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卷十二及《国朝闺秀柳絮集》卷二十四中都有另外一个王微的记载:王微,广东孝感王仲贤女。还附录其一首《探梅》诗:“故人辞我去,期我梅花时。昨夜偶相念,起看庭树枝。”而周之标《女中七才子兰咳集》卷三《闲草》中也载有此诗,并且还评价说:“从人说到梅,才有深情,空咏清香,有何趣味。”清季娴《闺秀集》卷下亦载此诗,赞王微“不愧青莲”。钱谦益《列朝诗集》亦以此诗属王微,似乎可以证明这个广东王微就是广陵王微吧,否则广东王微的诗文为何与广陵王微的诗文相同,且只有一首呢?这种记载的失误或许与王微曾经游历过广东有关系。
另外,王微因“幼失父,不知葬处”,与母亲相依,曾经为避难而“雨雪载涂”,但“性至孝,不沐浴不奉母飧”。王微《未焚稿》中有《冬日同外入山为母择地,遇雪偶占,此地予旧拟卜筑》诗:“西溪一片雪,此夜不曾寒。忽忆十年事,低头溪月残。”王微曾于1623年卜筑葛洪岭下,其《湖上曲序》说:“癸亥(1623)秋杪,病归湖上,卜筑葛洪岭下。”据入山为母择墓地距离卜筑葛洪岭“十年”推算,可知王微母亲在1633年前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