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七子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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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京师盟社的重开及唱酬活动的回复

大约从正德六年(1511)开始,诸子在京师重开文学盟社,相关的唱酬活动呈现出回复的迹象。

这一年的冬天,前七子文学集团核心人物之一的何景明,在经历了受刘瑾政治事件影响被迫谢病告归乃至遭免职之后,由于李东阳的推荐,复授中书舍人之职,值内阁制敕房,时隔四年重新回到了京师。他也因此成为此际诸子在京开展文学活动的一位组织和领导者,特别是在李梦阳已离京的情况下,扮演起独当一面的重要角色,京师地区的盟社得以重新开辟。尤自弘治十一年(1498)以来,随着前七子在文坛的崛兴与围绕他们而具有相当规模的文学集团的形成,以及诗文复古活动的倡起,作为其中的一位中坚分子,何景明的文学声名在文人学士圈子中日见显著,其时重新回到京师任职,且以组织和领导者的身份主持诸子盟社,备受时人瞩目,其结纳益广,深为四方文学之士所景仰,“时四方学士咸愿知何君,车马填门巷,即元老巨卿,无不欲出门下”孟洋《中顺大夫陕西按察司提学副使何君墓志铭》,《孟有涯集》卷十七。

正德五年(1510)以来,随着刘瑾政治势力的倒台,另有一些原先因为触犯刘瑾而遭贬官或免职的七子集团成员,至是也相继复官,有的则重新回京师就职,这也使他们有较多机会聚集同志,切磋文业,杯酒唱酬。最值得一提的是崔铣,刘瑾败后,他由南京吏部主事再度赴京担任翰林院编修,得以和回京复职的何景明重聚。应崔氏之请,何景明此际为他作《崔生行》一诗,其中称:“感君恋故有绨袍,吐胆倾心共杯酒。”《大复集》卷十三。可以想见,昔时的盟友再度聚处,自然多了一种离别之后得以重逢的感慨,重叙旧谊,谈吐依然如此投机,而往日结下的厚谊,无疑是二人过从交往的一条联结纽带,崔氏也因此偕从何景明,成为当时七子集团在京从事文学活动的重要一员。

这一时期与何景明等人交往的昔日重要盟友当中,可以注意的,还有如徐缙、郑善夫等人。缙于弘治十八年(1505)中进士后即选为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此时尚在任上,故便于他和何景明等同志过往唱和(参见以下所引何《李大夫行》一诗)。至于郑善夫,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中第后,正德改元,入选纂修苏、松、常、镇实录,随连遭父母之丧,至六年(1511)十一月,授户部广西清吏司主事,八年(1513)七月,因养病自京返乡。九年(1514),善夫年届三十注4,该年前后,何景明曾为他作《少谷子行》《少谷子行》:“只今妙年始三十,辞官读书志何逸。”(《大复集》卷十三),其中谓“少谷子在武夷之山,二十抱策扣燕关”,“朅来京华始一识,意气形神两相得”,则善夫在正德六年(1511)除户部主事后,在京师当与何景明有过一段交往。

注4据林《明南京吏部验封司郎中郑少谷先生墓碑》(《郑少谷先生全集》卷首),郑善夫生成化二十一年,至正德九年年三十。

不仅如此,在此期间,也有一些志同道合的新成员,相继来同何景明等人交往,或参与此时京师的盟社活动,如祥符田汝耔、柳州戴钦、亳州薛蕙、祥符李濂等,即为其中的活跃人物。

田汝耔,字勤父。弘治十八年(1505)中进士,旋以忧归。正德三年(1508)服除,授行人,次年迁刑科给事中。后除江西提学佥事,仕至湖广按察副使。为人“博闻善辞”,且“饬操检”,时朝纪紊乱,官惟附权润己,其独“挺立其间,绝请谒,攻词赋”,又“雅好秦汉诸家书”。此时在京特别与何景明、崔铣二人建立了密切关系,每每过往,“浮白吟诗”崔铣《按察副使水南田君墓志铭》,《洹词》卷十。,相与酬唱。何景明为崔铣作《崔生行》诗,声称“我到长安访交友,子与河内犹相厚”《大复集》卷十三。,其中的“河内”即指田氏,也可见他与何、崔二人交谊之深厚。

戴钦,字时亮。正德九年(1514)中进士,除刑部主事,历郎中。少聪颖绝人,读书过目辄成诵。中乡试后,其诗即有佳句为远近传诵。为诗与文,人称“清新丽则,有天然之趣,徐迪功以下不论也”汪森《粤西丛载》卷六《戴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李濂有《观政集》,乃其正德十年(1515)在京观政时所作,故以为名。集中有《同时亮过大复》、《冬夜过戴子同何大复》诗。检何景明《大复集》,也有《赠时亮》、《冬夜过饮戴时亮进士》、《李川甫、戴时亮二子过访》、《送戴进士时亮》诸诗分别见《大复集》卷十、卷十九、卷二十、卷二十一、卷二十七。。知钦进士中第后与何景明等人交往较为频繁。

薛蕙,字君采,号西原居士,更号大宁斋居士。正德九年(1514)登进士第,除刑部主事。因谏武宗南巡,受杖夺俸,旋引疾归。起故官,改吏部,历考功郎中。其在正德三年(1508)已结识前七子之一的王廷相,并得到了他的教导,时廷相谪判亳州,“识薛蕙于稠人中,亲授以成其学”张鹵《少保王肃敏公传》,《王氏家藏集》卷首,明嘉靖刻本。,对他赞赏有加,以为“可继何、李”《列朝诗集小传》丙集《薛郎中蕙》,上册,第324页。。又有诗称:“后来谁擅六朝奇,君采分明别缀词。不与豪贤争气格,只将婉雅作人师。”《遣兴十首》六,《内台集》卷二,明嘉靖刻本。蕙也当自考中进士后,开始追随何景明等人(参见以下所引何《李大夫行》一诗)。景明曾作有《赠君采效何逊作四首》诗,其二曰:“平生寡所谐,与子中邂逅。宴语殊未厌,弦柱促离奏。目断川上云,念攒天边岫。河山邈以绵,伫立阻欢觏。”《大复集》卷十。倾述了与薛蕙别离后的牵念之情,知二人曾经相得欢甚,结下了不浅的交情。而在京师期间,彼此过往较密,时为之赋诗唱和,何景明《大复集》中录有《过君采次韵二首》、《世其宅夜集同君采作,限难字》、《晚过君采次韵》、《夜过君采》诸诗分别见《大复集》卷二十、卷二十六。,即作于此际。

在这一些来与何景明诸子交往或参与盟社的新成员当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李濂。濂字川父,正德八年(1513)举乡试第一,明年成进士。授沔阳知州,稍迁宁波同治,擢山西按察司佥事。嘉靖五年(1526),以大计免归。年稍长即攻古文词,弗好科举程文,至弃置不为,与里中一同肄习黉舍的陈宋、左国玑等十人结为文字之友,人称十才子,“乃相与订约程书,读五经正文暨迁、固、庄、荀、《骚》、《选》诸籍,夕会则各献所得评骘焉,凡里生所珍秘程试讲贯等编,皆深恶之,绝不置诸几上”,又“暇日则挈酒登古台,歌啸竟日,分韵赋诗为乐”李濂《送陈国仁序》,《嵩渚文集》卷六十六。,已与独好古文词的同道时时酬唱品评,对于习学古典诗文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热情。或从豪隽联骑出城,驰昔人旧走马地,又慨然钦慕信陵君、侯生之为人,感时发愤,而平生志概时见诸怀古之篇。正德二年(1507)元夕,李濂偶作《理情赋》,为友人左国玑持去,时被夺官回到开封故里的李梦阳在左氏寓舍一见此赋,大为叹赏,称之为“逸才”,以为“其扬、马之俦乎”张时彻《嵩渚文集序》,《嵩渚文集》卷首。?遂亲自登门访濂,与之“忘年缔交,多倡和之篇”李濂《未第稿序》,《嵩渚文集》卷五十七。。居无何,杨一清以都御史督马政,过汴入关,李梦阳时以弟子修谒,杨探问中土人才,梦阳即以濂相对,其赏识之意可见一斑。濂之声名由此而起,也自是开始了他和前七子成员的正式交往。不过,要说他在真正意义上成为活跃在诸子盟社中的重要一员,还始自其正德九年(1514)春登进士第以后,当时他同在京的何景明、崔铣一起曾约为“文字之会”,朝夕过从,可谓与之相处最密切,交流最频繁,濂在《蔡石冈诗集序》一文中即记曰:

正德初,吾乡人之宦于京师者最号多文学之士,若翰林编修柏斋何公粹夫、洹野崔公仲凫,给事中石冈蔡公成之、柳泉马公敬臣、水南田公勤父,监察御史浚川王公子衡、无涯孟公望之,中书舍人大复何公仲默,皆中州之产也。诸子虽俱以文学著名,而各擅所长,柏斋谈名理,浚川讲经制,洹野雄于文,大复工于诗,而蔡、马、田、孟四子,咸敷藻艺林,步趋《骚》、《雅》,金舂玉应,并称能言,杯酒倡酬,殆无虚日,盖一时之盛云。癸酉冬,余以计偕上京师。明年甲戌春,登进士第。时诸子或外迁,或远谪,业已散去,惟洹野、大复在朝籍。余三人者,乃相约为文字之会,道艺切劘,篇章启发。退朝之暇,无集不偕。追忆曩时同乡胥晤之盛,虽不可复得,而朝夕过从,亦差足以慰离索、豁旅抱已。《嵩渚文集》卷五十五。

除了彼此之间趣味与意气相投的因素,还有早些时候已获交李梦阳而正式接触前七子成员的缘故,当然,更源自一层浓重的乡邦情结,这使李濂是时在京遇识同为梦阳盟友的何、崔二子,格外易于融合,由上序所记,其与何、崔之间的契洽,以及对切磋文艺的投入,约略可见。无论如何,李濂作为一位新入盟的成员,他的到来,对于偕同何景明等人在这一时候重新开辟京师盟社,振兴人气,乃至于帮助走出尤其自从正德二年(1507)以来诸子文学活动所陷入的低谷,发挥着不应忽视的作用。

京师素来是一个文人会聚、文学活动高度集中和信息畅通的区域。虽说是时由何景明等人在京师重开的文学盟社,无论在规模上还是声势上,一时难现当初弘治年间的盛况,不过,此举本身的重要意义仍是不言而喻的。它意味着,其时以何景明为主将的诸子阵营,在继弘治之后,再度突进作为文学中心地带的京师地区,占据重要的一席领地,以复古号召天下,不仅接续前一时期在京创辟的文学格局,而且有利于在此基础上藉助京师这一地区传播渠道丰富的特殊性,进一步扩展他们的文学影响。事实上,这时的京师再度成为诸子互相聚集开展谈艺论道的一个重要活动据点。他们中间,除了居处在京者之外,一些因职事之便而入京者,则亦不忘借机来与同道契友聚会游偕,商榷文艺,诗酒赓和,乐此不疲,不啻重温和增进了彼此之间的情谊,也因此活跃了社集活动的气氛,传播了文学上的影响。比如,正德五年(1510),顾璘出任开封府知府,岁末以朝觐入京,曾与同志相聚唱酬,遂有“朝正倡和之诗”李梦阳《朝正倡和诗跋》,《空同先生集》卷五十八。。正德十一年(1516),李濂出守沔阳知州,十二年(1517)正月又因入觐至京,而此时任汶上知县的孟洋也以职事来到都下,于是他们与在京邸的何景明、崔铣、薛蕙等人一起,重新组织“文字之会”,“杯酒赓和,朝夕胥晤”,偕处甚欢。迨孟洋返归,又各有赠诗,表达“慕义伤离”之情,并结成诗卷,题曰《河风》李濂《河风序》,《嵩渚文集》卷五十五。,后李濂为撰序,成为一时盛事。

应该注意到的一个现象,随着刘瑾政治势力的瓦解,以及正德之初以来紧张政治气氛的缓和,文人学士的精神面貌正在相应发生某些的变化,他们在高压环境底下形成的抑郁与恐惧心理多少得以释解,“于是海内之士复矫矫吐气”李梦阳《朝正倡和诗跋》,《空同先生集》卷五十八。。对于七子集团的成员来说也如此,政治氛围的改变,同样影响着他们的精神状态,多少令其从一种失落、惊怵与忧愤心理之中逐渐超脱出来,重振心志,投入他们曾经倾注极大心力的复古事业。何景明此际为李濂所作的《李大夫行》一诗,其中这样写道:

十年流落失边李,词场寂寞希篇翰。自从去岁得李薛,令我倡叹增颜色。对坐相看两凤毛,破围贯籍千军力。安阳崔史文绝伦,意气颇与二子亲。苏台徐卿爱才者,曲巷往往停车轮。斯文在天未坠地,我辈努力追前人。波颓澜倒挽一发,鲸翻鳌掷争嶙峋。《大复集》卷十三。

诗中提到的“李薛”、“安阳崔史”、“苏台徐卿”,即分别指当时与何景明酬和交往密切和参与京师盟社活动的李濂、薛蕙、崔铣及徐缙。对于这时能同诸文友往还唱酬,切劘文艺,以一振诸子昔日擅步词场的声势,作为弘治年间前七子诗文复古活动主倡者之一的何景明,显然还是难以掩饰内心欣然与振奋的情绪。“斯文在天未坠地,我辈努力追前人”云云,不啻是对振兴复古事业充满自信心态的一种流露,也是诗人要求自己与同道戮力进取的一番激励之言。可以说,自从得势一时的刘瑾势力垮台之后,随着政治气氛的相对缓解,尤其是那些曾在政治上受到刘瑾等人打击报复的七子集团成员的境遇趋于改善,他们的精神创伤在某种程度上得以愈合,失落与忧郁的内心世界稍稍获得平复,重新激发起投向复古事业的一片信心和热情。

正德十三年(1518),何景明升任陕西按察司提学副使。先前一年,崔铣也谢病去官,正德十四年(1519)冬,他虽曾一度北上京师供职,然次年春又因母丧返乡。随着何、崔等盟社活动重要的组织者和参与者的相继离京,这一时期的京师盟社活动也遂告一段落。